“没……没什么,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景……不知怎么便想起了。”他仿佛还沉浸在回忆里。“也许是……这人,真老了。”
“你莫让这些人东挑西挑,昏了头,跟这种人搅混,没好日子,你晓得过两ä天,又是怎么回事?那ว年没把你打死,就算你的狗命大了……现在想起都害怕,打死那么多人,流得满街都是血,我一闭眼就能想起。”她说。
“是好清静。”文北瞥了一眼树上的鸟儿:“哎,刘雨华,这回宣传队,你们那儿,就你一个人?”
“这楼上有屁眼虫,那ว天,我们在这儿说天安门广场的事,有人去保卫科反映,说我和郭华说反动话。保卫科让我们去交待……”他因愤怒而脸色难看。
那天,文琪对她说:大哥要下乡了,明天下午走,我去送他。她说:文琪,我也去,我跟你一块到เ火车站去。你大哥走了,就再没有人给我们讲故事了,阿拉伯神话缅甸民间故事,黑黢黢的森林,猎人,还有勇敢的王子。我不喜欢公主ว,她娇气,老是哭。
“文北,你走好呀。”老乡们送他到เ村口,在旱得白的大路上对他说:“哪年又回这老村湾来看看……唉,这穷地方,岩鹰都不生蛋,没啥看的,别来啦。”
“哥,我也要去。”文嘉也想去溪沟里捉鱼,可害怕文北不让他去,乞怜地望着文北。
女人回屋,也许太累,不一会就沉沉睡着了。可文轩林久久睡不着,心里老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傍晚起,他就觉得心头莫名其妙的难受、慌乱。
公路上,有两道深深的坦克履带辙痕,履带辙痕被重重压过,有些地方,特别的深,把公路都压坏了,尤其是坦克掉头的地方,被辗出一个个深坑。他记得开来了十辆坦克,轰隆隆响,伸着长长的滑膛炮管,炮管黝黑。坦克的炮台上,还有一挺轻机枪,一架12๐·7毫米的高射机枪。那个俯身在炮台上的机枪手,一脸凶相,紧张地张望着公路两旁,尤其是树林和低矮密实的夹竹桃丛。那时夹竹桃红得病态。
郭华现在南坪一家公司当总经理。那是一家很大的公司。
“还记得那次,我割破血管吧?”
“怎么不记得,今生今世也忘不了。”
一次,在郭华的办公室,他们说起了已逝去的往事。
“那时候,我们太空虚了,一点出路也看不到。当时,谁也没想到,社会变化会这么大,会展得这么快。看来,谁也没法知道明天将生什么。”
“是呀。不过,昨天的那份赤诚,我感觉是没有了。”郭华露出很怀念的神情。“今生、来世,来世、今生,好似一场梦啊,不是吗?”
文北点了点头,很为这话感慨。一边掉过头去,望着窗外。
“你在看什么?”
“假日饭店。”
“很气派。”
“是很气派。”
“如果没有它,我们这幢楼,也是够豪华气派的。”郭华说:“可现在,差多啦。不过,再豪华气派,也是人家的。”
文北抖了抖烟灰,他听出了郭华话里的忧伤,也听出了他的不甘。透过窗子,他看着豪华的帝都假日饭店,在蓝天下,闪烁着迷人的异彩。但在这迷人的异彩里,他总感觉有一缕可怕的窒息人的气息。
“文北,我现你心事重重,有点魂不守舍?”郭华盯着他。
“真……真的呀?”文北心里格噔一声,露出一缕苦涩的笑容,望着郭华。我就是想来找你说说心头的苦闷呢,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谁也不会帮我分担一点,相反,还会嘲笑我。算啦,继续装出一副幸福的面孔吧。他注视着郭华,想知道他再说什么。
郭华现在很幸福,有一个娇小玲珑的妻子,关健和重要的是,这个ฐ娇小玲珑的妻子,头脑简单得像个ฐ白痴。“女人头脑太复杂了,一准麻烦事多,过去我多傻,总相信才貌双全。究竟能不能ม才貌双全,还在其次,撇开不说,双全到底有什么好处?现在我真弄懂了,女人头脑越简单越好,只要能有钱给她花,就行。文北,你的痛苦,就在你那老婆,不但不是白痴,而且头脑แ太复杂。不然,你也会快活得跟神仙似的。你看我,不就是有点神仙的感觉吗?”他说。
“你不怕她给拐跑?”文北想刺他一下。
“天大的笑话。”没想郭华大笑不已,“她跑了有啥,你没见,又一茬新人,已๐经长起来了吗?她们头脑还要简单,还要物质化。你不是说过吗?重庆城的美女,就跟城下浩浩的长江水一样多,滔滔不绝吗?”
他也跟着笑了,笑得很凄惶。
现在,文北改变了主ว意,决定不去找郭华了。心里苦闷,跟谁说也没有用,说也是白说。
公路上不时飞起尘土,冰糕老太太的声音,满是尘土味。
沥青味很浓烈。
还是去南坪找郭华,虽然不能解脱,至少,可以获得某种感情上的渲泻。想到这儿,他又转身往公路对面的车站走去。“夏薇妮,”他刚一转身,没想夏薇妮仿佛从天上掉下来,正以惊讶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已经不愿意去想那些过去的事了,可为什么,却老是忘不掉呢?
夏薇妮去急救中ณ心办了事出来,正低了头走着时,忽然见一个人影,自己眼前一晃,觉得很熟悉,抬头一看,不想竟是文北。正纳闷,文北已经回过身来,她反而显出几分尴尬,有点手足无措。
“你……文北,去哪?”她呐呐道。
“去城里。”文北说:“没想……没想在这儿碰到เ你……”不期而遇,他很激动,心里涌动着往日的潮水。
“我去急救中ณ心,办了点事……”夏薇妮说,她说话的声音有点抖。
“哦……”文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薇妮,你老啦,岁月的河流,无情地在你额上,留下了冲刷的痕迹,在你的眼睛里,留แ下了拭不掉的忧伤。我知道,你恨我,你会永远地恨我,因为你有这个权利……在你面前,我只能是个罪人,只能回答提问,难道还有权利,说什么吗?
夏薇妮见文北注视着自己,也不说话,但那内心的震撼和颤抖,她却深深地感觉到了。她垂下目光,愣了愣,匆匆地走去。
“呵,一切已๐不复存在。”她在心头对自己้说。
“薇妮……”见夏薇妮忽然低头走去,文北独自在心里喊了一声。这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怯懦和悲哀。
浮生若梦,对文北来说,那一切,已๐是那个ฐ秋天的事情了。
那ว天,他去城里找郭华,郭华生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病,在家。两人好久ื没见面了,便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聊天,不知怎搞的,两人后来都晕乎乎起来,有些醉了。
“睡吧,就在我这儿睡。”郭华睁着惺忪醉眼对他说,自己้先倒下睡着了。
他也迷迷糊糊地倒下睡去,醒来时,不觉已是黄昏,他伸了伸懒腰,见郭华还睡着,喝了口茶,一边寻思:干点什么เ呢?他推开窗户,润湿的空气,夹着一缕淡淡的花香扑进,他顿时感觉闷胀的心里头,清爽透了。
沿着小巷的青石板路,他来到嘉陵江边,默默注视着开春的河水。
“文北——”
忽然身后一声喊,他回头望去,郭华来了。
“你晓得我到河边来了?”等郭华跑拢,他问他道。
“我也不知道,鬼使神差ๆ吧,我一见没人,就想你一定是到河边来了。”郭华说。
落日在天边,泼下晚霞的歌声,在河面上,荡漾着浪花醉人的芬芳。船无声地顺流而下,一只大鸟,航行在晚霞的歌声里。
他们站在那儿,望着河上的船。
“想不想去?”郭华问。
“想。”文北知道郭华指的是什么。
眼下,国家颁布了恢复高考的通知。动乱刚刚过去,但满目疮痍的国土上,无处不是瓦砾、泪痕,可恢复高考的通知的颁布,却似一股强劲的春风,在一夜间,刮ุ遍了满是废墟的国土。
“担心的,就是能否考上,毕竟,丢得太久了。刚听到这消息,才猛地想起自己,是在现代文明社会,而不是莽荒野蛮的时代。你有这种感受么เ?”
“一样的,荒凉的心像这河滩。”郭华拾起一石子,往河里扔去。“文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