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花白胡的教授和一个戴眼镜、稍年轻的教授也互相望望，他们的嘴角也都浮上微微的笑意。
“你这笨蛋、傻蛋兼混蛋！”一个嘴巴打在戴愉的脸上，几乎把他的眼镜打掉。王凤娟又像恼怒又像撒娇็地拉住他的手就在门道里说起来：“你真叫王晓燕迷上啦？一天不见她就不行？哼，告诉你说，你这样混蛋可是想找死！”
江华笑着瞥了她一眼，说：“怎么样？又急哭了吗？”他这句戏谑的话，使道静感到惊奇——他怎么เ变得比过去活泼了呢？过去，他给她的印象是多么持重而沉稳呵。
南海里巍峨的殿堂都静静地好像在灰尘熟睡了，只有尚未结牢的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冷清的西风吹动着，遍地落随风飞舞着，美丽ษ庄严的南海，到处充满着败落、荒凉的景象。她走得疲乏了，靠在一棵大柏树下站住想歇一会儿，一抬头，一个圆脸、挺秀的青年正和她面对面地站着，这青年用惊喜的眼色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跑到她面前，说：“你――小林吧？”
“好啦，好啦！”李槐英用双手堵起了两只耳朵喊道，“张莲瑞，你这小胖，闲着没事扯这些干什么呀？你再说，我就撵你出去。救亡！救亡！我替你说一百句救亡行不行？”李槐英笑了。张莲瑞也笑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槐英这边刚刚ธ拦住了张莲瑞，那ว边吴建和侯瑞却又扯了起来。吴建是个沉默的安静的青年，他慢条斯ั理地问侯瑞：“这几天人心惶惶，听说宋哲元同日本人又在搞什么‘自治’，老侯，你看形势的发展是不是很可怕？”
“说吧，孩，什么เ事叫你这么为难？”
“那么，你现在到北平干吗来了？父亲呢？”
“卑贱的灵魂永远不能理解什么叫崇高的事业！胡先生，有事请你直说吧。如果蒋孝先叫你来逮捕我，那，我就跟你走！”道静的眼睛一直看着窗户和门外，这时，她比较冷静地说话了。
潮湿、阴暗、拥挤、发着霉气的臭味，使她立刻明白这是到เ了牢房，并不是什么เ魔窟和刑场。有人给她让了个位，她便坐在炕沿上，由许多女犯人包围着她。
自从和余永泽分开了，道静就住到沙滩附近的一个小公寓里。她的生活比较自由了，就用全副精神放在和革命同志的联系上。为了打听许宁的消息，她去找了许老太太。于是她和许宁的关系就联系上了。许宁被押在北平地方法院的看守所，她充做他的妹妹和许老太太一同去探望了他。当她第一次看完许宁回来以后，真是高兴得很――为她自己，也为许宁。因为许宁自从坐了监狱，看起来反而比过去沉静了，坚强了。他英俊的脸上很干净，眼睛闪着光，虽然衰弱、瘦削一些，但看不出沮丧ç的神色。
“啊……”道静心里这时交织着悲伤与欣喜的感情，反而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道静再也忍不住了，她趴在桌上，双手抱住头低声地啜泣起来。为了她深深敬爱的同志的不幸遭遇，她再也不去顾ุ忌余永泽的讥笑和妒忌。余永泽站在旁边，愤懑地紧咬着薄薄嘴唇，终于他也忍耐不住地发了火：“我不相信你的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啊，可惜被抓走啦，不能成其好事啦……不要紧，好在你的‘同志’还多着哩……”
“告诉同志们――告诉同志们……”他仰卧在潮湿的地上，浑身痛得连动也不敢动地直直地躺着。“一定要告诉他们――一定要告诉他们！……”
卢嘉川锐利地盯着她那张充满稚气、充满的美丽的脸，从这张脸上他完全信任了这个ฐ生活在矛盾的泥坑的女孩。停了一下，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说：“英雄式的战死在疆ຆ场的思想还一点儿没变吗？”她笑了。“小林，你想错了。参加革命并不是叫咱们去死、而是叫咱们活——叫咱们活得更有意义；叫千百万受压迫的人全活得很幸福。为ฦ什么还没有做什么就先想到死？这是不对的！”
许老太太急了，顾不得再擦眼泪，就抢过儿的话：“孩，你不用再说什么เ啦，反正我不能叫你去！……你……你如果真走……走，我，我就不活……活……”她突然扬起头盯着儿哀伤地嚷道，“国人多得很，哪就缺你一个ฐ人！”
他热爱党，热爱自己献身的事业，当他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他生怕这罪恶的铁ກ门把他和党隔绝了，现在经过卢嘉ล川的几句话，知道他和党仍是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的，他怎么能够不激动呢。因为ฦ高了兴，他反倒不开玩笑了，他向卢嘉川询问察北抗日同盟军的情况，他们谈起了当时的战争形势。
“不用你操心！”道静露着两排洁白的牙齿也笑了，“谁像你这个样儿：见一个爱一个，见两个ฐ爱一双――恋爱专家。”
二楼上的拐角处，一个挂着“工役室”牌的小屋，屋门虚掩着，里面好像寂然无人。一个ฐ年轻的宪兵走过去，仔细地望望这小屋墙上的木牌就把房门踢开走了进去。屋里的窗户关闭着，里面黑黑的，迎面一股恶浊的空气扑过来，这宪兵后退了一步，用力一下把屋门大打开。只见木板床上头朝里躺着一个老头，头上戴着小帽盔，额上蒙着一块白毛巾，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痛苦地呻吟着，好像在闹什么เ急性传染病。宪兵皱着眉头，用力呸了一口唾沫，像躲避瘟疫似的，又把屋门用脚砰的一踹，转身走开了。
北大图书馆紧挨着大操场，他出了图书馆大门口，向东跑了不远就站住了脚๐步。站在一个小土堆上，他向大操场上远远一望：警察和学生们正厮打成一团。呼喊、怒骂、闪亮的刺๐刀、舞动着的木棒、飞来飞去的石块和躺在血泊的人影……这些可怕的情景把他吓呆了！他的脚像钉在土堆上挪动不得。他竭力按捺住慌乱ກ的心，定睛向大操场上混乱的人群张望，他希望在人群看出林道静来，如果她逃了出来，他就扑上去接应她，可是，看了一会没有她。她到哪儿去了？是被打倒了？还是……他愈不安，脚就愈不能动。
“党的纪律——服从，绝对服从！……”他心里叨念着，又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迈起大步走到人群里面去。
余永泽腋下挟着一叠书回家来了，道静忘情地拉着他：“泽，明天我要去参加‘三一八’纪念游行，你也同去吧。”
道静突然被窘住了。她咬着嘴唇沉思着，忘了搅锅，大米饭真的有了糊味。卢嘉ล川ษ站起身把锅搅了搅端到火炉的一边烤着，她还沉在思索一点不知道。半晌，她才迷惘地看着卢嘉川呐呐地说：“我，我没很好地考虑过这个ฐ。……但是我相信我不是为自己。――我讨厌那种自私自利的人。”
“小林，你很纯洁、很直爽。”后来他又那么诚恳地赞扬了她，“你想知道许多各方面的事，那很好。我们今晚一下谈不清，我过一两天给你送些书来――你没有读过社会科学方面的乐读？可以读一读。还有苏联的学著作也很好，你喜欢艺，该读读《铁流》、《毁灭》，还有高尔基的《母亲》。”
……唉，唉，人生若梦，为欢几何，受不了，受不了……”
听见老头和林道静在外屋谈起家常来，余永泽挟着几本书走了出来，他截住老头的话，问道：“魏三大伯，你有什么事找我？说吧！我要上课去了。”
“那怕什么！”道静轻轻一笑，“我又不是男ç人身上的附属品，离了他活不了。再说，你……你不知道他是多么爱我呢！”
道静不好意思地笑笑，扭头跑走了。
“写好啦。你们看看行么？”徐辉刚ธ要把一张纸递给卢嘉ล川，许宁一把抢了过来。
一三一年的月二十四日，这是一个难忘的日。
“林……”对她的称呼，他好像颇费思索ิ地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秃秃地没有下。“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你知道我很……同情……”
这时，她睁大眼睛望着这个青年，她并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校长走角门绕到学校里面把醉老头喊醒，安置道静住在一间教员宿舍里，他便眨动着眼皮殷勤地问起道静一些北平城里的事情和她家里的事情。道静没有告诉他关于自己出走的原因，只说家里不能ม再供她念书，所以找表哥来谋职业。她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小学教员的位置。
林伯唐不仅是教育家、慈善家，而且是颇有名望的前清举人。他举ะ之后，还没等进京应考，正赶上康梁变法维新า，北京办了个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的前身――原注］，这位举人老爷就追赶着潮流，带了夫人，做了京师大学堂的“大学士”。到เ了民国，这位善于追赶潮流的“大学士”，又赶上了办教育吃香的时候，于是他很快成为教育家，借了“办教育”为名，向清朝王爷手里用低价买了大批“跑马占圈”的土地［清朝王爷骑马，马一气跑过的地方แ，由皇帝ຓ赏赐给他，即为“跑马占圈”的土地――原注］。于是戊戌举人、京师大学堂大学士、悯安慈幼院院长、务本大学校校长等头衔的名片，在煊赫的“上流”社会里飞舞起来了。人们钦佩着“才德兼备”的林伯唐教授，却没有人说他曾怎样残酷地玩弄了可怜的秀妮。
脚夫瞪大了眼睛：“您表哥是谁？警察局的吗？”
但是屋里肃静不了。嘁嘁喳喳竟连互不相识的人也低声攀谈起来了。李槐英本来是呆望着窗外络绎不断地走过的日本军队的，但她的肩上忽被什么เ人拍了一下。一回头，却是江西老乡国系的同学邓云宣。他满头大汗地挤在她身边，轻轻地摇着头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小李，你怎么也到เ这儿来了？”
李槐英冲着黄梅霜努努嘴：“陪着她来接人。老邓ฑ，你怎么也来了？”
“我的表婶婶从东北来，我来接她……”说到这儿，他扶着眼镜伏在李槐英的耳边小声说，“花王，你的消息灵通，这――这些日本军队究竟是怎么เ回事呀？”
李槐英摇摇头，茫然地笑笑：“我怎么清楚！听说华北也快变成东北了。你向来不看报的吗？”
“不看。”邓云宣尴尬地笑笑。看得出他是个专心读书的好好先生，“看它，管啥用呀，不看还舒服些。”
黄梅霜也是望着那些红肩章、亮钢๐盔在发呆。不过眼前发生的是什么เ事她并没有想；而这时占据了她整个ฐ心灵的却是刘ถ蔚没有来。刘ถ蔚是一个大买办的儿，他俩在上海复旦大学先后同学，以后恋爱了。后来他到日本去留学，她也转到เ北平辅仁大学来读书。她等了他三年，整整三年。她多么盼望和这个有钱的资本家的儿结婚呵。而且他在日本学的是政治，回国后还会在政界大大地活跃一番。他们即将有一个美满而舒适的小家庭。这个家庭的安排不要日本式的而要西洋式的……可是他没有来，可恨的日本兵把这趟火车占据了――他明明说是要坐这趟火车来北平的……黄梅霜正在心思缭乱地呆想着，忽然，她的全身抖动了一下，立刻两ä只眼睛像要跳出来似的瞪住源源走过的日本人当的一个人――
“小李，他――他来了！”她喘吁吁地扭头向李槐英说罢，就跳起来，奋不顾身地、连宪兵拦也没有拦住地奔向日本人当的那ว个人去了。
刘蔚穿着漂亮的笔挺的西装，杂在十几个日本人间。
这十几个日本人有的穿着高级军官的制服，有的是西装ณ。黄梅霜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刘蔚的身边，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
“蔚！蔚！你可来啦！”她喘喘地娇็媚地一笑，不仅刘蔚怔住了，连一同走着的日本人也停住了脚步，一齐望着这个拦在面前的漂亮的国女人。“蔚！我等了你半天，你，你？……”她望望同刘蔚走在一起的日本人，不禁微微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刘蔚有一张白净的长脸。他一见黄梅霜当着许多日本军官拦住他，脸上便露出了惊惶的神色。他向黄梅霍随便点点头’赶快转向一个便服的日本人轻轻地讲了几句日本语。日本人露着几颗金牙笑着，向黄梅霜点了点头，刘蔚这才放了心。这小群日本人走了过去，剩ທ下刘蔚落在后面，这时他才靠近黄梅霜，小声地同她谈着什么，一边谈一边跟着日本人走向车站外面去。
李槐英留在候车室里完全被遗忘了。她看见黄梅霜同着一群日本人走出车站去的光景，心里有些不自在。想出去，但是国的警察还拦在门口，她还必须ี同一屋的国人一起监禁在这儿。在这沉闷、无聊的时刻，邓ฑ云宣又同她絮絮地谈起来。
“你最近看见林道静没有？”他认真地问着李槐英，“这些天她找了我好几次，谈哪谈哪，她可会谈哪。李槐ຈ英，我觉得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这冷的天还穿着单薄的衣服。前几年她叫那个家伙威แ吓的时候，我就很可怜她，你不是也帮助过她吗？”他在人群摇摇头，好像不胜感慨地瞅着李槐英。
“你这个ฐ书呆！”李槐英回过头去微微一笑，“她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落魄可怜的女人。她是有目标的，有头脑的。他们正是要反对……”她把嘴努向走在最后面的几个ฐ日本兵，“你这个呆，只知道诗云曰――比我还糊涂！”
邓云宣好像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道，“对！对！你一句话把我提醒了。提醒了。晤，”他又把嘴凑向李槐英的耳朵，说，“她是有‘色’的吧？好家伙！”邓云宣连连闭目摇头，接着，又像惊恐又像欢喜地笑了。
李槐英向他使了个ฐ眼色，禁止他再说下去。
约莫午十二点钟，进驻北平的日本军队早已๐消逝得无影无踪了，这一群不幸的国旅๓客――南来的，北往的，才被从候车室里、从行李房里以及从什么角落里驱赶出来，或者说释放出来了。
“老夫，咱们走吧！刑期满了。”李槐英站在拥挤抢路的人堆，关切地拍拍邓云宣的肩头，拉着他就走，“回头见着小梅非跟她算账不可！”她一边走一边嘟哝着。
白天李槐英有些恼了黄梅霜，嫌她丢下自己掺到日本人当去。可是晚上，她又被黄梅霜拉着和她一同来到เ了一个新奇的、她还从来没有到过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