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戎装身影从树丛里慢慢走到月光下，四顾了一番，没有现人，便摘下白缨盔，柔声唤道：“含章，是我。”
但无论内心多么无望，命还在，家人还在，就得挣扎着活下去，死亡的阴影还在笼罩，没有人知道狄军会不会再南下，会不会就此占领ๆ整个盛朝版图，这在以前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生的事，但连最不可能生的都已经真切地生了，还有什么เ是真的不可能的呢？他们不敢想，更不能想。于是只能逃避地麻木自己้的思想，用最卑微的渴求，最渺茫的信念继续走下去。
在这样的时候，时间都停滞了，或者是消失了，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不见任何人来，她终于支撑不出，不知什么时候缓缓合上眼陷入沉睡。之后的时间，她浑浑噩噩，时而入睡时而从噩梦中惊醒，在这个ฐ寂静的地牢，所有情绪得不到泄，只能ม闷在内心，酵，沉闷，最终变成泥泞之海ร将自己淹没。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震动，有脚๐步声匆匆而来，停在前方。含章感到有两道冰冷目光慢慢扫视着自己，其中ณ的恶意丝毫不加掩饰，她心中立刻警觉起来。只是这个进来的人一直没有说话，他因疾步而微显粗重的喘息很快平复下来，这个并不大的房间一时安静到极点，甚至耳边都出现了轻鸣的幻觉。
“原来是讲的君臣之道。”含章淡然回应，又道，“还有孟子的一句，‘君之ใ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也是相同的意思了？”她幼年虽然倔强不好学习，却因薛侯爷主张女子不能无才，她也被抓着填鸭式背了几本《论语》《孟子》之类的书，只不过内容断断续续没有背全，又不求甚解，背过就被丢到了脑后。只因小时候背的东西在记忆里留下的烙印颇深，这么เ多年过去居然记得一小部分，待到回忆起来，才现字字惊心。
“薛世子。”含章此时脑แ中空白一片，完全没有敷衍的心情和思考的能ม力，随便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又继续往前走。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很像，沈含章。这几十年我孤身一人，夜不能ม寐，被仇恨和痛苦折磨，这么多年过去，终于来了一个ฐ和我一样的人，也上得战场，也杀得敌人，却天真得近乎ๆ愚蠢，我几乎迫不及待想看你的结局了。看你在深渊里挣扎，却现四处可以攀援的藤蔓都是荆棘，即便认同爬到一半还是会被刺得受不了摔回深渊里，这样的滋味会折磨你，让你对一切事都心生恐惧，让你对所有人都怀有仇恨，让你痛不欲生，你会成为第二个我，执着于仇恨，满心只有怨气，对着这不平的世间狠狠泄出来，直到你毁掉这个世界，或者自己้毁掉自己้。”李明则以近乎耳语般催眠的声调说着，她越说越开心，癫狂地仰天大笑几声，又盯着含章眼睛道，“你现在还能相信谁？傅老侯爷？赵昱？还是程熙？”
含章一眼不错看着那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落在脚边，她慢慢俯身捡起，攥在手心，忍着心头滔天愤怒，抬头质问道：“那些边关将士，还有大哥和我与你有何冤仇？你为何要这么做？！”
一路上兵士们见了含章都点头问好，眼中满是钦佩之情，但却多多少少带了些敬畏ั，不大敢上前亲近，方แ才一场恶战，沈质的名声更响，但死在她手下的狄人各个残肢断颈，肚肠满地，死无全尸，那样惨状叫人看了不寒而栗，所以纵是己方人见了她也不免心生寒意。
傅老侯爷已经赶去东城上指挥，狄人一片幸灾乐祸的呼喊中传来他声如惊雷的怒吼：“别听他们放屁！给老子守住！京城几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就在你身后呢！大丈夫不杀敌报国，更待何时？！”老爷子世家出身，颇็有儒将之风，即便是身处险境也从不曾口出秽言，此时心急之下，也不顾ุ形象破口大骂。
这座定阳门位于都城西南角，城外多山丘道路崎岖不平，难以展开攻势，不比正南的宣武门及正东东安门四面开阔、适宜进攻，所以战前商议总共只分配了不足一万人守此门，城中ณ主力都集中在宣武门及东安门处防守，连英王、平王二人也分别在此二门督战。
赵昱冷哼一声，却又不愿摆出之前冷淡摸样，便不理会含章，只俯身从地上将那ว满雕缠枝穿心莲叶的精致木匣子拾起，可惜匣中只剩寥寥可数的十几粒种子，其余都已滚落一地。他把匣子仔细扣好，珍重放回架上，叹了口气，道：“沈校尉腿伤初愈，实在应该好好调养，不易劳碌奔波伤身。我这就命下仆送你回太医局。”
出了王府，含章一路沉默地走着，小六一步不敢走远，紧随在她身后。边关毫无消息，对祖父和边关将士的担忧让含章心内备受煎熬，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边城。
她脑中樱兰樱草的身影一闪而过，却电光石火间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坐直身子，在离开薛家的日子里，这两个在侯府伺候过她的婢女依稀也曾出现在视线中，只是当时的场景与这二人截然无关，所以才没有联想起来。只是，到底是个怎样的场景呢？含章一时想不起来，不由á低着头苦思。
见小六把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又拿了盆去屋檐下取炭，含章思绪微动，便从枕头下摸出那片干枯的穿心莲，开了箱子，打开包袱，把叶子和那夔纹鼓收在一起，之后抚平了痕迹，回了床上睡下，只从腰间摸了明月塞回枕下。
为国？什么是国？百姓与君耳。
对方แ没有起疑心，含章将手在小六胳膊拍了两ä下，浅笑道：“他从小就是我的亲兵，一起出生入死无数次，所以才这么护我。”拐杖已经在刚ธ在的混乱ກ里被踢到เ了远处，含章不愿弯身去捡失了气势，便掀开被子，就势扶着小六肩膀站起身，“李校尉若是想搜，尽管请便。”说着，和小六一起退到一边。
赵昱微怔，旋而了然，他眼中闪过复杂光芒，道：“那ว你……”
小六将火折子递上，含章燃起火，将那ว小纸条烧成灰烬，她注视着冉冉腾起的火苗和烟雾，淡淡道：“如今情势不明，一动不如一静，我就在此地，哪里都不去。”此时天色已๐经暗下来，含章顺手用火折子点燃了床边放着的烛台，小六看着纸条燃尽的灰烬缓缓散落在床边钵盂内，呐呐道：“那这个地址……”
含章眸光微闪，亦明了小六言外之意，但她似乎并不如此认为ฦ，只缓缓摇了摇头，：“这事很是古怪。♀”自古以来，若谋秘事，必定是出奇方能制ๆ胜，若无十足把握，哪里有一开始就把己้方谋划公之于众的？更何况此事一个ฐ不当就是谋逆之罪十恶不赦，如今英王宁王旗鼓相当，也不曾听说皇帝属意哪一个，在此关键时刻，只要有几分理智之人，也出此将意图昭告天下的蠢事。难道这背后另有隐情？
小六想起当初ม金掌柜要买狼牙时含章曾以己血喂匕，心头大惊，脱口而出道：“这匕首这么เ凶险，小姐怎么还拿血供它？”若匕有灵性，欢喜这血，只要有一日主人势弱，压制不住这匕首，怕是会遭其反噬。♀
两人之ใ前在牛羊等牲畜上试过数次，练习配合以及实验校正各顶步骤，效果都还不错，于今日治疗又多了几分经验和把握。
“不必了。”赵云阿突然出言喝止，她缓缓起身，慢慢走到เ小唱女身边，伸出一只脚，鞋子绣的碧草如丝图，滚了流水般光芒流动的绿色珠光绸，顶上缀着一颗指顶大的明珠。
程熙仍是丝毫不为所动，但含章敏锐地发现他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程熙眉微皱，低沉道：“有几成把握能全好？”
赵昱静默了一会，背了手，慢慢踱出了屋。屋外一轮月已然升起，月华如练。
含章点头道：“袁小公子。♀”并没有显得特别热络，也没有因为ฦ上次见面时袁任的出言不逊而有任何不自在。
含章嘴唇嚅动着，又紧紧咬住牙，苍白僵硬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不由自主ว走近几步，抬着头正要回应。程熙ກ身前又探出一个窈窕高挑的人影，一身耀眼张扬的华丽ษ紫衫，头上的珠钗金凤葳蕤生辉，看清了含章，那人高傲地抬起细巧ู的下巴，风中ณ送来一声冷笑：“本宫还以为ฦ是谁，原来是胆大包天的薛家二姑娘。”
他扫了一眼紧闭的门窗，自顾自苦笑着摇了摇头：“此事真正的源头，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弹子犹如离弦之箭，划破秋风迅疾射去。
他移开视线，吸了口气，继续道：“虽然不会助你，但我不会把这件事告知别人，你尽可以放心。”
两人之间一时又陷入了沉默，那些勉强伪装出来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杜仲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落地。
赵慎君见有机可乘๖，便继续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除了贵妃动了要我和亲的念头，父皇也对你的婚事起了心，这几天正在斟ต酌你夫君的人选，其中ณ一个人选就是程熙。赵云阿知道了气得不行，正盘算着找你麻烦。”
含章犹如被一根钉子钉ล在原地，身体动弹不得，脑中ณ一个念头翻来覆去煎熬，最后还是颤声问了出来：“你是肖……”事关重大，她到底不敢把那ว个名字全盘托出，只得说出一半来试探对方แ的反应。
含章思绪万千，直想到外头月船高挂，一片星海ร，方才慢慢进了梦乡。
其中ณ一人与袁信颇็熟，又是风趣性子，便打着哈哈笑道：“果然是倾国佳人，娥皇女英也是一段佳话，不知袁贤弟几时摆酒，我等定要去叨扰一杯的。”他前段时间不在京中ณ，对京里新闻也不清楚，自然不知道英王曾有意纳含章做妾，此话一出，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无论怎么เ看也无法把她和刚才那ว个阳刚凌厉的鼓音联系起来。
他这般软语相邀，含章本来不欲与他多做牵扯，却也不能就这么拒绝，她想了想，答应下来：“也好。♀程公子要在那里做东？如今时辰还早ຉ，我料理些事便去找你。”
含章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有着不安，李家为ฦ灭西狄，战场上殒了五人，最后两个男子，一个病亡，一个ฐ战死东狄战场，从此后继无人。生生是碧血洒尽，满门忠烈。
赵慎君不由á一怔，她对这个妹妹知之甚深，虽则赵云阿的母妃是宁王妃的堂姑母，和宁王素来也走得近，但这个人绝不是个爱做无用功凑虚热闹的。今日下午赵云阿出现在此处就已๐经很是奇怪了，此刻又这样故意挤兑含章，若说她心里不是对含章有看法，怕是谁都不会信的。
待回了府去见李明则，恰好遇见她正将条案搬到院子里，晒着太阳在画画。含章眼神微动，慢慢走了过去。
侯府之ใ人自有骄傲，或许可以网开一面通融被伤害者略带黯然的离开，但绝不肯接受来自别人的轻蔑抛弃，哪怕这两ä种情况其实指向的是同一个ฐ结局。
心中念头不过微动，李明则便含笑解释道：“慎君的外曾祖母恰是我的堂姑祖母，她叫我一声表姨ถ也不为过。”
这道不和谐的低吟骤然打破了含章两ä人的好心情。小六回头瞄了瞄，龇牙咧嘴地小声对含章道：“是侯爷。”
启晖堂是侯府最大的正厅，平日若无大事并不开启，而此时，堂门开启，厅中ณ坐了七八个垂垂老矣的老者，薛侯爷和三老爷亦在座相陪。右边一处金叶屏风两ä道轻纱帘，里头坐着女眷，声音相通，却影影绰绰不见身形。
含章静默地听着，樱兰一直期盼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恳求之ใ色。半晌，含章突兀一笑，直直看向樱兰：“你对她倒是情真意切，可她又是如何对你的？那日她明知薛定琬设下计谋会害你摔伤，却为了钱财职位而坐视其发生。她这样不念旧情，你又何苦非执着于旧事？”
薛定琰乍见她好似突然换了个人，这才反应过来上了对方แ的当，她柳眉蹙紧，咬了咬粉色唇瓣：“你若是救了全家，薛家欠了你的情，不但会给你准备最好的嫁妆，保你一生锦衣玉食，以后必然会感激你的恩情，若有需要之处，薛家就是你的后盾，会护你一生一世——你信不过我，还会信不过爹爹和二哥么？”
薛定琰忙握住母亲的手，劝道：“娘你不必忧心，我看爹爹未必就是这个意思。”
“侯爷，侯爷！”外头一阵急促脚๐步声，外院总管薛管家突然开了门，带着一脸慌乱ກ之色扑进房内，“侯爷，圣旨到เ了！请您去接旨！”
含章有些尴尬地鼻子，干笑道：“我这不是怕你过得太轻松把学过的探听本事都忘了么เ？刚好可以借这些机会好好锻炼锻炼。”
赵昱早已料到她会这般执拗，却不和她纠缠这些借口，直直问道：“那ว你回答我，你当真对我并无半分动心？”
含章一震，她茫然地捏紧了手上的金锞子，想要否认，却又开不了口，最后只得道：“我无法回应陛下。”
明明就要把这只蜗牛引出壳，但突然间，这蜗牛变成了石头，功亏一篑，她这一声陛下，似乎ๆ昭示了某种让他深恶痛绝的决心，赵昱只觉得她的执迷不悟几乎让人狂，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平静道：“那你打算回应谁？”
含章摇了摇头：“我如今只打算为军队尽一份力，将狄人赶出我大盛国土，并没有其他想法。”
“那将他们逐出之后呢？”赵昱追问。
含章迟疑一下，道：“若是狄族仍在关外蠢蠢欲动，我愿永生为将镇守北关。若是能将之击溃，使之不再是我大盛心腹之ใ患，之后我希望能够卸甲归家，或者在有生之年能去四处走走。”
赵昱异常平静：“你宁愿去流浪江湖或者孤独终老也不肯回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