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听他细说,中年汉子自是绞尽脑汁,能说多详尽就说多详尽,似是觉着说得详尽一些,便能够取信于人。
“……你没见过文青,他绝非是你想的那样愚昧。”挽江侯听出了僧人的言外之意,话音蓦然一冷——若说这普天之ใ下,有谁敢以山河为局、人命作赌,那恐怕唯有人间帝ຓ王、江山之主——不仅敢赌,而且能赌,正是无上皇权。
“命中已无冬,就不回去了。”
这沙场,挽江侯是见过的,不仅见过,而且很熟——他曾在这乱军之中,取过一位名将的大好头颅。
十三
蛊虫如云如潮,却未冲向二人,只轰然席卷而上,在石室半空中构成一个卍字佛纹。
昙山在熄了灯火,冷清寂静的黑夜中ณ,淡声对床上闭目假寐的人说道:
挽江侯默然想到เ,能对那满镇人做出这等丧ç尽天良之事,这人怕是用奸恶都不足以形容,若你师父泉下有知,恐怕真要痛疚不已,后悔当年救错了人。
“狸奴,”僧人说完,唤了又跑去挽江侯腿边蹭毛儿的小兽一声,“过来吞了。”
后来少年出宫时打听过,却听说僧人已๐封寺云游,再不知所踪。
他识的字不多,也晓得这位看上去是方外之人的老僧,实则不修慈悲、不守戒律,而“夏春秋”三个字,正是他的俗家名讳,这世上却没几人能ม叫得。
昙山倚靠在床头,实则不大清楚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他只保有一线清明,心知现下麻烦的并不是腹间伤口,也不是胸中翻涌的死气——他几已๐修成真佛之躯,蛊虫侵噬不了他的血肉,死气入体亦无非一时之ใ痛,放着不管也终能被佛力慢慢消磨。
眼前景色怕是只有见龙可比——见龙蔚然壮观,而眼前乍ๅ现的佛境,却是圣洁非凡。
“恐怕没有。”
“……总之ใ知道不是活人就好。”挽江侯也不去计较僧人口中“齐心协力”这个词用得古怪,只暗暗松了口气——既不是活的平民百姓,最差不过杀一条出路。
“怎么说?”
“说人话。”
挽江侯稳住下盘,好歹没被它顶个趔趄,只是被它耳朵上的两簇长毛扫得睁不开眼,懵懵思忖:……怎么还是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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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这个小东西不是喜欢我的马,是喜欢我?”挽江侯明明先前还嫌弃它是头杂毛小畜生,眼下见它吭哧吭哧地亲近自己้,又高兴起来,“小畜生”也变成了“小东西”。
只是瞬间光景,他微微抬眸看向众生,满室躁动便突地寂然无声。
这囚龙江潮是天下闻名的景致,却也隐藏着水患灾厄,那年夏天连降数场大雨,海ร陵郡守带领治下百姓做足万全防备,阖家前往观潮,既ຂ是与民同乐,也是身先士卒,安定民心。
边涌澜待要回话,却觉身后那位高僧抬起另一只手,按住自己肩头,用力一推——
老太监当值,还随身带了个小太监伺候,可是宫中ณ独一份的恩宠。
“……狸奴觉得你不开心,”僧人顿了顿,还是解释道,“它的心意,我多少能感觉出几分,它确实十分喜欢你。”
“你这个告密的小东西,还知道跑?”边涌澜斜坐在窗沿上,小兽本趴在他腿上舔毛,现下却是纵身一跃,跳出窗户溜了。
“无事,它玩够了自会回来,你也早些睡吧。”
僧人劝过一句,待要转身,却听窗边人问道:
“……那你呢?”
“…………”
“大师,你喜欢我吗?”
鲁地民风好酒,本地亦产佳酿,可架不住挽江侯天生酒量好,酒已喝了两坛,半点醉意都找不着。
于是他清清醒醒地又问了一遍:
“昙山,你喜欢我吗?”
“……如晨霞,如朝露,”边涌澜本以为僧人会避而不答,可没想到昙山不仅答了,还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他身前,望着他道,“我喜爱你,如同喜爱晨霞朝露,若不爱世人,何以度众生。”
“晨霞朝露都是瞬息之景……”边涌澜回望着僧人的眼睛,只见到再清明不过的一双眼,没有半分情意,亦无丝毫,便和他打小看过的菩萨像一模一样,非说有什么,只有“大爱无私”的慈悲。
“我还以为你是要劝我……”挽江侯心中轻叹一声,口中低道,“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忍一忍就什么都过去了。”
“…………”
“…………”
沉默半晌,僧人终又开口,只道:“涌澜,何苦。”
“不苦啊,是甜的,你尝尝看?”挽江侯却笑了,仰头喝了口酒,食指拭过唇边酒渍,含笑伸手,手指似要点在僧人唇上,却隔着毫厘之距停了下来,轻声道,“出家人不沾酒色,你尝不了。”
“…………”
“……若说你无情,我受这么点伤你都要惦记,”挽江侯收回手,笑着摇了摇头,又再喝了口酒,“若说你有情,我看你也是真的没有。”
晃了晃坛底,又空了一坛,他自窗沿跳下,把空坛放到桌上,不回头道:“罢了,我就敬你说的,做个难得的痛快之ใ人。从此你修你的我佛慈悲,我有我的千杯不醉,我们谁都别碍着谁。”
“……喝不醉也少喝些吧,”昙山垂下眸子,回身走向门口,又劝了一遍,“早ຉ点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