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表哥的办公室里坐着时，桌面上的红灯也会亮起来。他已经告诉过我，红灯亮是房客要散步，还告诉了我应该怎样做。我站起身来说：表哥，我去。我表哥犹豫了一阵，在扶手椅里艰难地侧过了身子，从腰上解下了钥匙串ธ，和袖筒里拿出的皮绳绕在一起扔给我说：对人家客气一点——最好叫声阿姨。这种关照是多余的，虽然她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乐่意叫她阿姨ถ。我走到401室门外，里面的女孩瞪大了双眼看着我，大概没想到会是我。我开了铁门，走到她的面前说：阿姨，我表哥叫我替他。她又了一会儿愣，然后叹了口气说：讨厌啊，你。就转过身来，把双手并在一起。我坐在终端椅上，用那根皮绳把她的手反绑起来。平时我的手是挺巧的，但那一回却变得笨手笨脚，捆了个乱七八糟，而且累得两只手都抽了筋。办好了这件事，我站起来，拿了斗ç篷，笨手笨脚地要给她围上，又被她喝斥了一句：笨蛋！你先把我的衣领竖起来！后来我把斗篷给她披上了，带她出了门，到เ外面的小公园里去散步——那是在初冬的早晨，天气干冷干冷的。大风把地面上吹得干干净净。至于天上，就不能这么说。每个树枝上都挂着一个被风撕碎了的白色塑料袋，看起来简直有点恶心。
我说表哥精明，还表现在他知道买大胖子不值。这种人不光是压秤，而且往往有一身的病，有时会犯心脏病，有时会中ณ风。不管犯了哪种病，结果总是一样——用他的话来说，叫做“砸在手里了”。他专找苗条的人打听。终于找到了一个苗条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四十公斤，明眸皓齿，虽瘦精神却旺盛，大概在三十年之ใ内不会有砸在手里的问题。他很中意。一问职业，却是个画家。我表哥就嚷了起来：画家不要！都是穷光蛋，扔在街上都没人拣的！女孩很受打击，蹲在地下就哭起来了。我也蹲下去安慰她——她说自己毕业一年多了，每天都被牵出来卖，不得安生，也没法工作。要是今天再卖不出去，回去就自杀——但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当真的。她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个买主，就问我是学什么เ的。我说是学应用数学的。她说你没这个问题——专业好，人又瘦，会很好卖。想到自己好卖，稍微有点得意，过了一会，又连打几个寒噤。
我表哥的公寓里地下铺着黑色的水磨石，四壁上涂ิ着黑色的油漆。整个楼层黑得一塌糊涂，看起来倒是蛮别致的。地面和四壁都做好之后，在装修公司的泛光灯照耀之下，这地方像个夜里开放的溜冰场。但这地方想要住人的话，就得隔成房间才对。后来他们开始打隔断——水磨石地面上早就留好了地脚๐，他们在地脚上竖起了若干铁柱子，在铁柱子之间架起了铁栅栏，又在铁栅栏上涂ิ上了黑漆。一面做这些事，一面往里面搬粗笨家具。等到这些活做好了之后，这地方倒像个动物园，放着很多关动物的笼子。和兽笼不同的是，每一间里都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有床，有桌子，这就让你不得不相信，这些笼子是给人住的：狮子老虎既不会坐抽水马桶，也不会坐椅子。我在滑溜溜的地面上走着，冷风刺着我的耳朵。时值冬日，北风在拆去了窗框的方洞中ณ呼啸着。工ื人正把这些洞砌起来，此后这里会是一所没有窗户的房子，不点灯会伸手不见五指。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留着窗户。
六
绿头的女管理员总用手指挖鼻孔，除了其状不雅，还会使手指甲â开裂ฐ。她走起路来就像一个醉汉一样东歪西倒，说话声音粗哑，但是她很温柔。401้的房客，那ว条秃顶大汉和她出去散步，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就说：咱们到啤酒馆去坐一会吧——我请你。那个女孩想了想说：好吧——下回我请你——其实不管谁要请谁，都没有下一次了。于是他们来到一家熟识的啤酒馆，在一个僻静的包厢座里并肩坐下，要了两升啤酒，把头染绿的管理员抬头看了看，没有人在注意他们，就撩起他的风帽，把啤酒杯端到เ他嘴前喂给他喝。桌子上有一碟花生米她一粒粒地拣给他吃，还说：小心点，别咬了我的手。假如驯兽员养了一只海狮，她就会这样喂它东西吃，也会关照ั海ร狮别咬她的手——驯兽员对海狮就是这样温柔。此时啤酒馆里静悄悄，好像没有几个人，但这只是一种假相。啤酒馆里其实有很多人。
忽然之ใ间，一伙大汉好像从地里冒了出来，拥到了桌前，用一根裹着着胶皮的钢๐筋棍子把染绿了头的管理员打晕，架起了穿黑袍的房客就走。后者是一条彪形大汉，但因为双手被铐住，无力抵抗。他能ม做的只是努力回头看倒在地上的女孩，但架住他的那些人说：快走吧，没你的事——她死不了的。他轻声答道：我知道。但又问了一句：你们不会把她打坏吧？她会不会得脑震荡？对后一个问题，劫人的人回答说：不知道。与此同时，他在别人的挟持之下飞奔着——这地方和黑铁公寓很近，被人撵上可不是闹着玩的。当天晚上，他就被卖掉了——请不要从字面上理解这件事。办公寓的希望有房客，而假如没有什么政策上的变化，房客就不会增多。所以就有了这样的事：有些人把某家公寓的房客劫走，介绍给另外一家——当然，这是要收钱的。这些人被叫做房客贩子。菜贩是蔬菜的来源，正如房客贩子是房客的来源。买卖房客只是改变他的住址，这和买卖人口是两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