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平房，每天早晨一推开门站到เ院子里，就能看到天空，这是莉黎多年没有，早就忘记了的生活体验。清晨大家挤在水池边洗漱时七嘴八舌的闲谈让她感到亲切，人们一天到晚在院子里忙碌不停的身影焕出蓬勃的生气。莉黎现，这里的人们非常爱笑，一段相声，一个笑话，迅即就会口口流传。有些人模仿能力极强，电视上明星们的任何一点纰漏、可笑之处都逃不过他们的火眼金睛，加上他们的提炼夸张，足以令人捧腹。对于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一旦有机会接近，他们摆脱不了崇拜和仰视的心理，一个ฐ在体育场馆工ื作的人因为ฦ远远地看过一眼来此演出的刘晓庆，都能津津乐道地说上一个夏天，但是一旦站到他们的影响力之外，他们取笑起各路名人来却又毫不留แ情。无论是工作单位里的明争暗斗ç，社会上的热点问题，还是名人恋爱结婚生子乃至离婚，都能成为人们闲余时的笑料谈资，对比之下，住在楼房里的人们生活优裕，却整天板着一张阶级斗争的脸，楼上楼ä下居住数十年，却连邻๑居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屋子里总共不过十平方米的地儿，被一张大双人床占去一多半，不知换过多少茬房客，白色的墙壁也就是三四十年前建成的时候粉刷过一次，现在到处都是污渍，有些地方还掉了皮，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屋门后放着纸篓、簸箕和一个塑料扫把，床脚的地方摞着几个纸盒箱子，衣服和零星杂物都装在那里面，最下面的纸盒箱子靠墙那端因为受潮变了颜色，仔细一看，才现旁边的墙上竟然长着绿毛。这边窗下有张桌子，桌沿的板条开了胶，莉黎用万能ม胶粘了几次都没粘住，现在就任由á它肆意地伸翘着。桌上摆着闹钟็、台灯和一个ฐ带支架的小圆镜，毛巾因为经常用，又没地方แ挂，就斜搭在桌角上，还是莉黎从前做少女的时候在家里常用的那条，旧是旧ງ了些，洗得倒是很干净。因为是厢房，又只有一扇小窗，屋里光线不好，白天也得开着灯。
中ณ年人？她从哪儿得知自己丈夫是个中年人的？难道自己真的已经那么老了吗？
岑星的同桌轻轻地用胳膊肘捅他一下，俯下身子，将脸藏在端举在桌上的课本后面，轻声道：“她读错了吧？是菩提树吧？”岑星不满语文老师为了显示ิ自己，一直剥夺学生的锻炼机会，以及她长期以来矢志不移地用矫揉造作的语调折磨大家，对她读大白字倒觉得稀松平常，因此不以为意地道：“是菩提树，她读错了。”那个学生不放心，又追问两遍，岑星道：“是菩，菩萨的菩嘛，错不了。她指定是把那两ä个ฐ字弄混了。”同时示意同桌赶紧噤声，不要引起别人注意。那个学生还是信不实，从白的黄色军用书包里掏出一本包着蓝色塑料皮的破旧ງ《新华字典》，查找起来。走到教室门口的语文老师向他们这边瞥了一眼，又回转身向窗户那边踱去，尽管因为长时间朗读，她柔美婉转的音质略略๓打了些折扣，但语调却依然是那ว么เ地情深意长：
田妮正巧在这间教室上自习，听到岑星说话的声音，早就走了下来，这时赶紧笑着道：“我去，我去。”口里说着，一把抓过岑星手中的钥匙，扭摆身躯，甩着一头柔亮的短，颇有风致地跑了。
两个人声音不高，不急不徐地聊着，可每句话却都仿佛一个炸雷，震得莉黎心惊肉跳。
做完活儿，她不愿意再听下去，便走到隔壁去和秦姐说话。秦姐正半仰在床上看《读者》，伸手可及的地方还摆着一碟蜜饯，莉黎见状笑道：“哦！你可真会享受！”又看了看她手中ณ的书，道：“你也爱看这个？以前在家的时候我也爱看，几乎期期都买。”秦姐坐起身，一边让座，一边笑道：“我才不会花钱买这些东西呢，不当吃不当喝的，就是闲着没事儿随便翻翻，这是跟前院里小昭借的。”莉黎摇头道：“小昭是谁？”秦姐道：“咦，你怎么能不认识她呢？晚上出去买菜经常能看见的，年轻小丫头，打扮得妖妖趫趫的，一边耳朵上带着三个大铜耳环。”这么เ一说莉黎果然想起来了，笑道：“啊，她呀！”又道：“那女孩多大？那一身打扮可真够招眼的。一个ฐ耳朵上就带了仨耳环，倒还真没见过这种打扮，也不知道坠得耳朵疼不疼？”秦姐笑道：“可不是？这若在以前啊，那就叫奇装异服。脸整天都让浓妆给盖着，我还以为她怎么都得二十四五了，那天好信儿一问，你猜多大？”虽然屋里只有她们两个ฐ人，秦姐还是拿出女人之ใ间互诉衷肠时的亲密劲儿，俯身向前，压低声音道：“——才十九！别看才这么เ大点儿，说出来可能你都不信，男ç朋友少说也得处过十来个啦！”莉黎惊诧地道：“我的天呀！这样的女孩子将来可谁敢要啊？！”秦姐笑道：“那ว你可就说错喽！现在越是这样风骚的女孩子才越有人追呢。你还以为ฦ是从前哪，女孩子还讲什么纯洁！现在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女人在男人眼里那叫不懂风情！那ว些比咱们小上个十三四岁的，也就是独生子女那一辈的，嚯！那家伙！那和咱们简直就是两ä代人。一个ฐ个从小被娇็惯坏了的，自私得谁都不想，就顾ุ自己。唉，像咱们这些人，整天忙工作、忙家庭，里里外外，样样得管，累得跟个黄脸婆似的，还不落好，和人家一比，那ว简直就算是白活了！”
两个人越聊越起兴致。秦姐在这院里住了三年，对周围的人物掌故都很熟悉，既然莉黎爱听，她便掰着指头一一道来。
房东老郭太太最是个面善心不善的人，见人不笑不说话，嘴里好话一箩筐，不吃饭都能送上你二里地，其实最吝啬、最能算计人。“知道咱们每月的电费为什么เ这么贵吗？”秦姐问莉黎。莉黎摇头，她因为ฦ在家做女孩时从来不操心这些事情，倒也无从比较，每月房东要多少自然就给多少。秦姐道：“我告诉你吧。咱们这是民用电å吧？可老郭太太是按工ื业电收的钱。”见莉黎不解，秦姐说道：“民用电是两毛八一个电字，工业电是六毛七一个ฐ电字，这中ณ间差多少你自己算去吧。”莉黎怔了怔，她一向觉得自己้还算精明，没想到被骗了这么久居然还蒙在鼓里，便道：“那大家都不知道吗？怎么就能让她这样？怎么没人找她说道说道？”秦姐道：“找啊！怎么没找过？！为这我跟之前住在门口那屋的小蒋还和老郭太太打过一架呢！我就说老太太是笑面虎呢，平时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一听说这事就撂下脸子道：‘以前几家合用一个电表，每月各家都嫌摊到自家头上的电费多，争来吵去地不肯交，我不能总因为这些事跟你们打饥荒，那好吧，咱们干脆ะ各家安上一个电表，这回清清楚楚，看谁还有什么话说！可一个电表多少钱你们知道吗？好几百块呢，我上哪儿拿得起这么เ多钱？房子既ຂ然是你们各家住着，那ว这钱当然就得你们各家来出。’我就说：‘你这话不对。房子虽然是我们住着，可每月都照ั付给你房租，房子应该配备的东西怎么还能再跟我们另外要钱呢？将来房子我们不住了，电å表自然还是留在这儿，是属于你的，属于你的东西凭什么เ让我们来给你掏钱？！’老郭太太当时就急啦，说：‘你们住的房子，添东西当然就应该你们出钱，这天经地义，走到哪儿也错不过这个ฐ理去。我还跟你说，这房子你们爱住不住，不住趁早给我搬出去，我还真不愁往外租！’于是我们就吵了起来。”
其实当时真正和老郭太太争吵的只有小蒋一个人，虽然私下里议论的时候两ä个人都显得义愤填膺，秦姐还讥刺๐其他不敢出头的住户道：“有事的时候脑袋往回一缩，有好处的时候该削尖脑袋往前抢了，这会儿谁都不肯出头，可心里就等着咱们俩跟老郭太太掰扯清楚了，好擎等着借光呢！中ณ国人就这德行！”可从打一开始见老郭太太翻脸，秦姐就知道形势不妙，站在一边，自始至终，一声不吭。不过既然莉黎当时并不在场，也无从知道详情，秦姐就觉得不妨充分渲染一下自己的辩才和英雄气概ฐ，把小蒋当时说的话都放进自己的嘴里，说着说着，她自己觉得当时也确实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接下来却有些麻烦，前面的话吹得大了些，一点没提到小蒋的表现，可事实却是小蒋最后被撵了出去，自己้则ท安稳地住到เ现在。
“唔……后来呢……嗯，后来——老郭太太就记恨我们俩了，唔……小蒋后来不又有什么事得罪了老郭太太，她就借口老家的侄子要来，把小蒋两口子给撵了出去。小蒋已๐经交完整月的房租，还剩半个多月没有住满，就让老郭太太按天退钱，老郭太太只同意退给她半个月的，剩下那几天说什么เ不肯再给。小蒋也不是省油的灯，临ภ走的时候把自家屋外那ว个电表偷摸给鼓捣坏了，他们走后老郭太太才现，整整骂了好几个月，新住户来了，只得又安一个，结果呢，老郭太太把这笔钱又摊到了各家头上。”
莉黎想不到看上去如此愉快和谐的小院里还有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刻，怔了半晌，道：“那后来把电表钱交完了呢？”秦姐冷笑道：“交完了？！什么叫完哪？交完了你也还得交！老郭太太尝到甜头，电表钱出来了她也不肯降电价，谁又敢把她怎么样？谁让咱们住着人家的房子呢？惹不起啊！”想起前情，秦姐恨恨地道：“这个缺德老太太，怨不得她丈夫早ຉ死！活该！报应！”
“咱们房山头的男人姓王，一天见谁也不爱说个话，瞅着挺老实的吧？其实贼能打仗，成天价喝大酒赌钱，喝醉了赌输了就打老婆，头一个老婆过上不到半年就让他给打跑了，这已๐经是第二个ฐ啦！”秦姐说着伸出两ä根手指头，又悄声道，“好几回我都看到他媳妇脸上有伤，眼睛肿肿的，一问她还不肯说，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我估摸啊，也过不长……还有那ว个惯能掐尖要强的邢芳，原来家里穷得叮当响，据说当初ม走后门送礼ึ的钱都是跟好几家亲戚借的，总算把老公弄到เ厂里管钢材的位置上，也就两年多点儿的功夫吧，厂子垮啦，人家可是啦，买了市里最好地段的楼房，正装修呢，听说再过两ä三个月就要搬过去啦……住在东边厢房里的谷雨，小姑娘人挺好，原来和丈夫感情也好，可老公公身体不好，成年到辈地生病，整天跟他们要钱，弄得两口子现在也总打架……”
暮色降临，为了省电，这里家家都有台灯，可那点光亮微不足道，虽然对面坐着，对方的脸和神情还是渐渐看不清楚了。莉黎喜欢听秦姐说这些事情，那就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可以让她暂时忘记自己的处境。
“唉，还是俗话说得好啊，‘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有钱的人都得要年轻漂亮的，我这辈子是没机会啦！我就总跟我家的那口子说，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托生得好看点儿，那ว样打死我也不嫁给他！”秦姐无限感叹地说道。
莉黎心中一动。她不难看啊？她本来是有好多机会的，如果她没有遇到岑星，如果她遇到岑星而没有动心……可人生就是这样，一个意想不到เ的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就会改变你整个人生的轨迹。
“咦？你坐这么เ长时间行吗？岑星这周没回来吗？”秦姐问道。
“哦。他舅舅来了，他陪他舅舅呢。”莉黎道。
秦姐察言观色地道：“那你可得小心。跟没跟你们借钱啊？我跟你说，农村人借钱就是要钱，从来不会还的，这方แ面我有亲身体验。这些农村人才没身称呢，你可别给他们惯那些臭毛病，该厉害的时候就得厉害点儿，要不然他们熊你！”
莉黎听得心中突突直跳，秦姐随口而出的话正中她的心病。她一直都在为此提心吊胆。一次倒不足为ฦ惧，她怕的是没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