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新า月下,柏谷寺山门外的马涧河畔,一位身着羽白僧衣的僧人结跏趺坐,雕像一般纹丝不动…
蓦地,僧人仿如白鹤一般骤然跃起,于清明的月下起伏腾落,出拳飞脚犹如电光神发。
舞烈影乱,旋风扬起,残叶乱ກ卷、砂土飞扬。厉烈焦躁郁积于胸腹之间…
或许,隋室国祚运不当尽,为何几番๘出手又失手?
一介男儿,寄居山寺,身怀盖世武功却无缘汗马提剑;深藏家仇国恨而未能屠龙斩虎。弹指一挥十数年,始终不得快意恩仇,让他如何不焦躁?
星辰匿迹,风云翻滚…
整整二十多年里,他竟然不知自己不是父亲的儿子、父亲不是自己的父亲!
得知自己真实身世,是在十年前的那一天——
那天,距少林寺七八十里路远的父亲突然找到เ已๐经出家数年的他,二话不说,拉着他便立即上路,要他火速赶到东京洛阳去见一个ฐ人。
门外已停着两匹备好鞍的马,看来事情十分紧急。
路上,他几番问父亲:要去见谁?到เ底何事?
父亲匆匆打马,始终不着一语。
一路之上,他望着父亲凝重的神色,满腹疑云。当他默默随父亲纵马赶到เ洛阳城外,来到一座不大热闹的观音寺时,在早ຉ就等候在门外的寺主ว的引领下,左ุ拐右走,最后来在一处十分偏僻幽静的后园客房。
院门前有十数位的黑衣侍卫把守。看阵势,父亲今天领ๆ自己见的人有些不大寻常。
透过门窗,他看到里面竟是一位贵族着扮、端庄娴ຒ淑的王公妇人。
父亲进了门,一俟看见那位妇人,即刻双腿一屈、长跪叩拜:"๙小人罗宗叩见义贤公主ว!"
他心内疑惑:义贤公主?
被父亲大礼ึ叩拜的义贤公主,从他们父子两ä人进屋的那一刻起,眼睛便再没有离开他了。她挥挥手令父亲起身,定定地望着他,突然,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里也开始噙满泪花。
那一刻,他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面前这位尊贵慈祥的贵妇人,和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肯定在哪里见过她!他却说不清,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前世?
他迷茫地望着面前的义贤公主,突然,见义แ贤公主ว颤颤地伸出双手来,一面珠泪滚滚,一面呜咽道:&ุquot;天哪!罗宗,他,他真的就是我的阊儿吗?"
父亲颤着声音说:"๙义แ贤公主,这位小爷,正是您老的儿子宇文阊。&ุquot;
"๙啊!天哪,是的!真的是他。罗宗,你看,他,他长得多像他父亲蕃国公啊!他是我的阊儿!阊儿!阊儿,娘的阊儿,真的是你吗?来,快到娘跟前来,快让娘看看,你的左小腿肚儿上,是不是还有一块月牙儿形的胭脂胎记?"๙
他骤然震惊了: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左小腿肚儿上是有一块月牙儿形胭å脂色的胎记!
怎么เ回事?自己้原来俗姓不姓罗?自己้不是叫罗阊而是叫宇文阊?
他捋起自己的裤ไ腿:左小腿肚儿上,赫然露出半个铜钱似的胭å脂红胎记!
"啊!孩子,阊儿!真是我的阊儿!阊儿,我苦命的孩子啊——"
贵妇人一面拚命地捂着自己้的嘴,一面剧ຕ烈地颤抖着、呜咽着,一把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
他犹如雷击一般愣在了那里!
直到那天,二十多岁的他突然得知——原来自己้竟然是前朝北周太祖宇文泰的重孙!是隋文帝杨坚下诏斩草除根,诛杀了二百多宇文氏皇裔ศ子孙之后,宇文宗室唯一的一个ฐ幸存的男ç丁!
原来,面前这位贵妇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是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特敕诏封的唯一一位外姓的皇家公主——大隋文献皇后独孤伽罗的亲侄女独孤璎珞!
那ว天,他不仅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知道了自己竟然是集国仇家恨于一身的遗腹子!是母亲活着的全部ຖ希望。
当初ม,身为独孤皇后侄女的母亲——独孤璎珞,在大隋文皇帝下诏诛杀宇文氏所有男ç性后裔时,曾叩头流血,恳求大隋皇后的姑妈给她留下年幼的儿子!
可是,他们却不肯答应。
当他那对隋室江山一向忠勇的父亲和年仅五岁的哥哥被人残忍地杀死后,母亲痛不欲生,几次都要随了丈夫和儿子同赴黄泉。末了,膝下两个年幼女儿的哀哀悲哭,令她苟且偷生…
母亲不肯接受大隋皇帝和独孤皇后晋封的&ุquot;义贤公主"的恩典和邑封,伤痛绝望地带着两个小女儿搬出了京城,投奔到了四姑妈——李渊的母亲独孤毗罗府上。在四姑妈府上住了一段时日后,她突然发觉:她竟然有孕在身——丈夫蕃国公宇文转竟然给她留下了一个ฐ遗腹的孩子!
悲苦欲绝的母亲突然升起一阵巨大的希望——为了藏住怀孕的真相,她将两个女儿托付给姑妈和表弟李渊,以剃度出家并到江南孝禅寺、天禅寺等地朝山许愿,为丈夫儿子超度亡灵为名,遮掩实情,避人耳目。却匆匆逃到เ了丈夫生前一位负伤回里的忠义属下——罗宗罗校尉的家中ณ隐藏孕身…
当年,罗校尉曾是璎珞的丈夫蕃国公宇文转的帐前侍卫,在奉隋文帝命令讨伐叛贼尉迟迥的战斗ç中ณ,为保护主帅蕃国公受了重伤,被格外厚赐金帛后回归故乡。
母亲躲在罗校尉家中ณ,天天吃斋念佛,祈่求佛祖赏给她一个ฐ男孩子——她要为夫君和宇文家族续一脉香火!
八个ฐ月后,母亲果然生下了一个儿子!为了保住这个ฐ孩子,义贤公主ว在儿子满月后不久ื,便忍痛把儿子托付给了罗校尉夫妇,强忍母子别离的剧痛,毅然远去。
打从他四五岁时,罗校尉就开始教他演武习文,期望不辜负义贤公主ว的托孤重任,把他铸成大器…
罗校尉的大儿子在征伐高丽时战死在外,二儿子也被征去服役。罗校尉生怕已经长到丁役年纪的他有一天也会被朝廷征往前线,一狠心,便将慧玚送到了少林寺出家:一为ฦ学武,二为躲役。希望他能在寺内暂避兵役,等天下太平时再接他还俗。
没料é到เ,自他出家以后,赋役和战争不仅没有减少,反倒越来越动荡!为了保全住蕃国公这条根,义父罗校尉一直没敢让他还俗。
二十年里,他终于成了少林寺的第一护法武僧——降龙罗汉慧玚!
那ว天临别ี前,母亲独孤璎珞将一把宇文氏家传宝剑留给了他:阊儿!记着,你是宇文氏宗室唯一的血脉了!儿子,你答应娘,将来,一旦遇风云变幻,一定要全力以出,复仇雪恨!还要还俗生子,为我大周皇室延续一脉香火…
母亲的临终托付,令慧玚痛心流泪不已๐:家仇国恨重如山,他能当得起么?
母亲说:"你答应娘,娘若死了,不要出头露面!更不要为娘送终!&ุquot;
此时,对禅武医造诣颇深的慧玚,已经看出来了:母亲重症在身,已经不久于人世了。
他失声痛哭!
"阊儿,答应娘!&ุquot;
慧玚悲声难禁:二十七年不知娘亲,岂料相逢竟是永诀?
母亲离开寺院时,甚至不让他送出寺院偏院!
他对着母亲的背影,长跪、三叩、九拜…
与母亲别后,已知肩负着家国双重血海ร深仇的慧玚,十数年里越加发奋习文练武,并且突然关注起天下风云和朝野动变来。
从仁寿四年到เ大业九年,当他突然闻听大隋三公之后杨素之子杨玄感和大隋三公之后的李密联手,趁大隋陛下杨广举ะ国远征、讨伐高丽之ใ际,公然造反,率起数十万义军一举攻占东京洛阳…
慧玚坐不住了!
他跃跃欲试,几番欲下山投奔义แ军。不想,几番๘都被勘破天机的师父洪遵和师叔善护拦阻…
血海深仇,令他念之欲狂…
虽说盛衰兴亡乃天意注定,然而,肆意澜杀无辜,则无论是人是佛,是鬼是神,都不能容忍的。
没想到,隋室江山运不当尽,而数十年的武功精进,阵法研磨,至今空怀一身勇武兵略,家仇国恨迟迟不得偿愿…
招式越来越快,砂土落叶渐渐卷成一股狂旋之风。
风掀树摇,一只粗大的枝桠咔咔炸炸从半空断裂ฐ坠落。
断ษ枝在手,如长槊在握,横竖抡劈,石滚树翻…
山摇地动,风云滚滚!
屠龙之志未遂,只见狼奔豕突…
蓦ย地,一阵笛声悠然飘来。
忽闻笛声,满腹躁怒的慧玚,忽觉神情气爽,郁闷仿如水洗一般,不觉渐渐宁静下来。
断ษ枝横弃,月辉清明,大地重新复归于寂静。
慧玚相月趺坐,胸脯起伏久久,一如操水余波渐渐平息。
灵宪的笛声,犹如一阵天籁,一缕春风,悠扬舒缓而抚人心灵。
这优美的笛声,仿如寺后的轘辕山,如山门前的马涧河,如山间明月清风一般,已经陪伴众僧参禅习武多年…
随着笛声的渐淡,一袭羽白长袍、俊逸洒落的铁笛行者灵宪飘飘洒洒地落在了降龙罗汉慧玚的面前。
铁笛行者灵宪收了笛子,弹了弹落在白袍上的枯叶砂尘:"啊!怎么师兄的胸ถ臆之间,竟然会藏着如此躁厉骇人的一团杀气啊?"
慧玚静静地趺坐在草丛,阖目言道:"๙阿弥陀佛…慧玚虽躁,毕竟还知守势待时。倒是师弟你,每日里这样梦中ณ幻里,山高路险的,寻觅一场水月镜花,倒更令人耽忧呢。&ุquot;
慧玚往来佛寺和红尘之间,游走上院下院,明察暗访,不独对天下形势,就是对诸僧情形也是洞若观火。
灵宪一笑:"๙师兄,既是梦中ณ幻里,何来高山险水?又何须为ฦ灵宪耽忧?"
灵宪与他辩玄论机。
慧玚幽幽道:"๙师弟隐居多年,仍旧ງ徘徊于世间,挟着一段未了的尘缘,每日里,沉甸è甸的拿又拿不到,轻飘飘的放又放不下,身在缥缈云高处,心在罗网苦海ร中,一旦ຆ魂惊梦醒日,必是断肠碎心时,让人如何不忧?"
灵宪闻听此言,不觉神色大变!原本潇洒的笑容,即刻๑化成一团凄迷和茫然。一时竟无词可辨,怔了怔,转身默然而去。
再看他脚下的步履,不仅没了刚ธ才的洒落和飘逸,一时竟有些深深浅浅、跌跌撞撞的了。
夜色中,又是一阵笛声扬起,幽幽徊徨于夜海禅林。
可是,此番的笛声里透出的,已๐是几分深深的无奈和戚然了。
山下,柏谷屯谯楼上三更的钟鼓声悠然回荡于山野…
灵宪回到自己的寮房,望着窗前的一抹清辉,呆呆发楞…
刚才,降龙罗汉慧玚师兄的话,着实震惊了他——一语道破自己多年以来迷茫虚妄的心境:自从家门祸ຖ变,出家十年,春秋冬夏,每日里这般寻寻觅觅的,拿不到เ又放不下,何时才能ม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