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们是这么干的，孙永安顾自点了好几下头。看来只要留住自己班上的学生，就不错了。高一2๐班有五十三个ฐ人，走了一个马涛，还剩五十二个，五十二个已经不少了。但这是本学期的最后一个月，班费已经收过了，单独找学生收伙食费不恰当，那就等下学期吧，下学期我就知道该怎么เ做了！
卖晚饭的时候，孙永安对马涛寝室的男生说，去把马涛给我叫来。不一会儿马涛来了，并没端碗。孙永安一边忙碌一边对马涛๙说，去把碗端来。但马涛垂着头，站在墙角不动。所有的学生都吃过饭走了，马涛๙还是没动。孙永安取下蓝布围裙——自从操勺卖饭，孙永安就在家里挂上了蓝布围裙，围裙ำ很长，一直拖到脚脖ๆ子上。他走到เ马涛身边，让他抬起头来，马涛把头抬起来了。他长着很秀气的眼睛，只是瘦，眼珠子都落到เ窝儿里去了，脸分明是洗干净了的，可看上去总给人脏ู的感觉。昨天才赶了场，你爹妈没给你带钱来？马涛抽抽咽咽的，妈背了只鸡来卖，没卖掉。听说你两顿没吃饭了？马涛不回话，又把头低了下去。孙永安抓起一只空碗，给马涛盛了碗饭。盛饭前，他瞄了一眼妻子。王贞秀也正瞄他，但没表态。马涛吃饭的时候，孙永安摸出旱烟来抽，用的是万千红他们买的那把铁烟杆。娘的，他暗自骂道，那么多苦日子都熬过来了……但同时他又想起儿子奚落他当慈善家的话，想起妻子说他富得流油的话，噗地一吹，把只抽了几口的烟吹出去老远。
孙永安也知道自己心软，因此他努力克制ๆ自己的善心。儿子说得好，生意的本质就是获取利润，七间中学开食堂的教职工，谁不懂这个ฐ道理？那ว些在新街上买了房的，不仅把货物和食品卖给赶集的村民，也照样卖给学生，来了个什么新产品，做了个什么新花样儿，还到班上占据上课时间做宣传。——而且听平儿说，连市里的老师也在想方设法掏学生的腰包呢！
果如王贞秀所料é，还有七八个ฐ学生碗是空的，炸酱就舀完了。这七八个学生都是关渡煤ศ矿来的，他们站成一圈，懒โ心无肠的不愿意向铁盆靠近，孙永安叫他们快点儿，其中一个男ç生说，孙大爷，我们不喜欢吃面。孙永安说，不喜欢吃就去学校食堂嘛。那男生说，看到你的面没卖完，我们又不忍心走。孙永安很感动，可他不由分说把几个人推出了门。
孙永安先去了一班。学生们在哇啦哇啦地读书。他很快转出来，去了二班。
更大的冤屈还在后面。没过两天，半岛人都在传白定喜的一句话：我出狱的时候，就是我被判ศ死刑的时候。这句话究竟是不是白定喜说的，没有人去考证，但大家都说是白定喜听到妹妹的事情后说出这句话来的。它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白定喜以后要杀了高见明。
至少过了十分钟็，高见明才脸青面黑地出来了。他站在齐利芬站过的槐树底下，对着白花花喊：请你不要来缠我好不好？我惹不起你！一个ฐ女人家的，好坏要点脸嘛！
挨母亲的耳光之前，白花花什么เ都知道了。母亲往高家跑的时候，她正在清溪河边洗衣服。由于距离远，加上有一坡土坎遮挡，白花花没有听到白定玉和她女儿的哭声，洗衣服也洗得特别ี的专注。那是他们一家人的衣服，也就是说，除了母亲的，她自己的，还有哥哥白定喜的。短短的时间，她去大路沟监狱给哥哥送过两次衣服；即使不送去让哥哥穿，哥哥的衣服在箱子里放一段时间，她都要取出来透透水。太阳很好，白花花每洗一件，拧干了水，都晾到身后的麻柳树上去。她去晾哥哥的那件白衬衫时，滑了一跤，额头触地，出砰的一声响，手里的衬衫在潮湿的泥地上弄得黑糊糊的。白花花爬起来，第一个动作不是摸摔红的额头，而是嘬了嘴吹哥哥衬衫上的土。那土是吹不去的，而且反正要到水里重新清洗，她这样做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这个动作让一个ฐ人很感动，也很羞愧。这个ฐ人是西浦镇上开茶馆的二妹，她认识那件衣服是白定喜的。昨天，二妹偷偷去大路沟看了白定喜。她一直都想去看他，可一直下不了决心，昨天她还是去了，因为多挨一天，她就多受一天的折磨。白定喜在井下，她就站在井口等。等了好几个钟头，才有面目如炭的人背着矿灯出来了。守在井口的干警叫了一声：白定喜！白定喜双手紧贴裤ไ缝：到！干警朝他招了招手，他就走过来了。看着这情景，二妹的泪水出来了。干警指了指身边的二妹，对白定喜说，这位小姐找你，有什么话，快点说。白定喜认出二妹，眉头拧了一下，转身就走。二妹一把抓住他，将他拉到เ一旁，拿出一沓钱往他裤ไ包里塞。犯人身上是不许带钱的，家人或朋友送来的钱，都统一由干警帮忙保管，这样，他们要想买烟抽什么的，就极不方便了。二妹知道这规矩，因此做得极为隐秘。但白定喜把钱摸出来，扔到二妹的身上，又要走人。二妹再次抓住他，哽咽着说，定喜，我知道你恨我。白定喜说，我不恨你，我看不起你。二妹说，我不是人，你看不起我应该……可是我没办法啊，我老母亲得了骨癌，我要挣钱为她治病啊……白定喜抬头望着天空。天空中有一只鸟，在自由自在地飞翔。他咬了咬牙，对二妹说，你回去吧，钱自己留แ着，我这里不缺钱，我要钱干什么？未必我还拿钱来赌博？烟我也不抽了，早就戒了。另外，麻烦你去坝上一趟，告诉我妈和我妹妹，就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这是真话，以前我是鬼，现在我变成人了。叫她们不要牵挂，叫妹妹不要给我送衣服，我这里衣服够穿，叫她也不要来看我，我不想她看到เ我这副样子……离开白定喜后，二妹特意去了位于乡场上的监狱总部ຖ，想打听一下白定喜有没有可能减刑。狱政科长告诉她，任何一个犯人，只要好好改造，都有可能减刑。虽然是一句极原则的话，二妹也觉得看到เ了希望，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大路沟。
白定玉眼前黑，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但她打心眼里是不相信的，白花花叫她姐，她叫白花花妹，两人见面的时候虽然不多，一见面就像嫡亲姐妹似的，再说白花花看上去又那么单纯，这怎么可能呢？可另一个声音又在促使她相信，她想起去年贺一秀莫名其妙送来两包盐的事，想起高见明让她送几斤肉去的事，想起白定喜判刑后高见明独自去白家走动的事，想起高见明要把白花花介绍给她表弟的事，当然更想起一段时间里高见明在床上不尽心的事……这个ฐ狗日的，他不仅跟野女人乱ກ搞，还让我在他们之间牵线搭桥呢！
日子在半岛上流淌着，无声地继续着。不要说一个白定喜进了监狱，就是一个大人物死了，生活也会依照自己的规律行进的。时间一久，人们连议论白定喜的兴趣也没有了。君坝中学伙食团里的师傅，还是说他们的荤段子，还是开那ว些刺激人分泌荷尔蒙的玩笑。由于解除了心灵上的镣铐，高见明仿佛获得了新生。获得新า生的人会加倍积极地投入生活的怀抱。跟齐利芬她们打情骂俏的时候，高见明特别ี能放得开，都放开到เ不怕白定玉听见的程度了。可食堂的男男ç女女，一起打十年八年的交道了，谁不知道他惧内呀，就算你嘴巴比鸭嘴还硬，屁股还是松的，就算有女人把舌头喂到你口里，你还是大气也不敢出的。去年他跟齐利ำ芬斗气，还以为他养了小情人啥的，事实证明他没有。他有那个心也没那个ฐ胆！食堂里谁都敢这么量他。有天张大强说，哎，这人啦，活那么เ几十年就成一把灰了，出来是一个ฐ屁蛋子，死去是比屁蛋子还小的灰，这就叫一辈子！齐利芬说，只要你有狗胆，就可以活两辈子、三辈子甚至更多。高见明说，嚯！齐利芬把飘到眼前的头抿到耳根后面，以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说，嚯啥嚯，本来就是嘛，人家说跟一个ฐ人睡是活一世人，跟两个ฐ人睡是活两世人，你懂ฦ不懂？张大强豁开大嘴，笑得前仰后合，他抽旱ທ烟，牙齿又黑又烂。笑得眼泪出来了，张大强才问齐利ำ芬，你活了几世人？齐利芬说，那ว你别管，反正我比某些人强。她说的“某些人”，大家都知道指的是高见明。虽然几个人的家庭都还算和睦，真正“活过几世人”的，也不一定有几个，但在场的，女人不怕家里男人，男人不怕家里女人，只有高见明怕老婆，于是他自然成为被调侃的对象。你看看人家！张大强望着高见明说，人家还是女将呢，女将都不止活了一世人，你这当男将的，脸往哪里搁？只有把腿叉开，放到那下面去算了！高见明脸一红，大哥没说二哥，你也跟我差不多！你跟我比？张大强嘴一咧，他的嘴一咧开，好像满脸都长着牙齿，我二十郎当的时候，去重庆码头干搬运，晚上没啥事做，就睡妹子，那几年我睡了多少妹子；说出来把你娃吓都要吓死！除了高见明，大家的兴致都分外高涨，非要张大强说说是怎么睡的。张大强难得充当一回主ว角，就点上旱烟，慢条斯理地讲。从勾引妹子讲起，一直讲到从租房里把妹子送走，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能让人听到妹子的浪笑，闻到เ妹子裙子底下的气息——让你不得不信。
白花花的哥哥白定喜在镇东的二妹茶馆打麻将。
他决定为白花花做点事。
白花花这次买了两百斤，她要分三次才能背完。石梯陡哇，像竖着的楼梯，上去还无所谓，下来就困难了。白花花不敢抬头，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崖底下居心叵测的深渊。看到深渊，她的腿就打闪闪。只要膝盖稍稍一弯，她就完蛋了。她是没有资格完蛋的。那ว个家，就靠她和母亲两个ฐ撑持。两ä个女人撑持一个家，说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家之所以为ฦ家，不是几个人凑在一起就完事的，它是一种气氛，有了那种气氛，就有凝聚力，哪怕穷得舔脚板，也有家的快乐่，而白花花过得不快乐่，她母亲也不快乐，哥哥倒是快乐的，但那是在家之ใ外，是在赌桌上，酒桌上，是在吊脚๐楼ä暖暖的被窝里，因此，白花花的家不能叫家。
韩国人真聪明，韩国人知道只要抓住女人的心，就等于抓到เ了钱。韩国人知道这个世界ศ其实不是男人的。此时的高见明就这么想，这个世界ศ怎么会是男人的呢，男ç人只不过摸了一下女人的肚皮，就像背了太行王屋！女人在被摸的时候看上去是被动的，可事后她就主ว动了，男人主ว动的时间那么เ短暂，女人主ว动的时间却无穷无尽！今天中午的事，不过就眨眼的工ื夫，那ว一眨眼之ใ后，主动权就交到เ白花花手里了，白花花可以慢慢思考，可以选择多种方แ式整治他。
水麻柳坡地阴沉沉的，河风一吹，千丝万缕地飞扬起来，在高见明脸上挂来挂去。渡船在河的那一边。数十个半岛人抢着上船。那条船只能装ณ二十人，但常常以倍数载，扎笋子似的，都快把船挤爆了，要是夏天涨水，老艄公怕出事，往往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用带铁锚头的篙竿把抢渡的人往下捣。此时，船歪歪斜ฒ斜以十分不情愿的样子爬过来了，船上人像蚱蜢似的往下跳，跳下来就看见了高见明，说高师傅，都快到中ณ午了，你才上街？高见明说我去过一趟的，忘了买盐。这声音很空洞，像不是从高见明的嘴巴里出来的。这是另一个人在帮高见明撒谎。这个人在讨好高见明，在帮助他摆脱困境，但这个人特别ี让高见明厌恶。他想尽快跳上船去，离开那个声音，也离开他熟ງ悉的半岛人，谁知船上还有白花花的母亲，她买了五包盐，她立即把塑料é袋拉开，非要让高师傅拿两ä袋。高见明给女儿送肉吃，她是知道的，每次白花花都是只吃了盐菜，把肉留下来，放学后带回去和母亲分享。为此，这个一脸憔悴手上创口累็累的老妇人感激不尽。其实她的年龄并不老，不过就五十来岁吧，但看上去实在是很老了，眼角红红的，布满了皱纹，头很乱，灰暗的丝上沾满了不明物。高见明说我不要，可怎么推辞也不行，妇人拿出两ä包盐，硬要往高见明的荷包里塞。她的眼神，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无限的珍惜，对人世间美好情感的珍惜。要是没出刚ธ才那事，高见明不会推辞得那么狠，在某些时候，接受馈赠也是美德，可这回是不行了，他怎么能摸了别人的女儿还接受别ี人的馈赠呢？他简直怒了，脸红筋胀地说，我真的不要，劳慰你了！妇人缩回手，讪讪地对着高见明笑。别的人都爬上麻柳坡走了，高见明两个ฐ大步跨上船，艄公撅着屁股将篙竿在石坎上一拄，船就掉了头。
我给她家里打电话，没人接。
那人把烟摁灭了，初ม始的傲慢从脸上褪去，站起身，语无伦次地说：战技术员，她早就是我的人了，你还给我吧。我强奸了她，并不证明我坏，我是真心想娶她。我现在给你说了实话，你可以让黄佳玉去告我，我宁愿去坐几年牢，回来再娶她……
地面打了霜，风像长了白毛，河水也是带刺的，但佳玉还在洗产包，她的手刚ธ一伸进水里，手就被刺得鲜ຒ红。这让她想起去锅炉房捡二炭的日子，那时候她的手也常常是鲜红色的。那是被烫的，现在是被冻的。被烫着的时候，生活那么凄苦，被冻着的时候，却这般甜蜜……河边这个ฐ披散着头、身材矮胖的女子，想不透这其中的哲学。但她无须想透，她只是沉浸在现实的快乐่中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