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对于莲舫说她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她很失望，也很抱歉。
张悦找于莲舫的电话直接打到龚矩臣的房里，是惠生老太太接的，老太太放下电话站在屋外廊下朗声道：于莲舫，张悦的电å话。声音不高，但全院人足以清楚听见。南屋的于莲舫听到这呼喊，便知道老太太是在向她示威แ。无外是叫全家人听见，寒碜她一下，即这个被龚家休了的儿媳妇与那个野男ç人仍藕断丝连。于莲舫也奇怪，一向谨小慎微的张悦怎么一反常态，做事竟这么不检点，把电话往龚家老爷子房里挂，这不是明着找事么。
美国珍妮的到来彻底搅乱了龚家的生活秩序。先每天练八段锦的龚老爷子身边多了一个跟着比比划ฐ画ฑ的珍妮，这些明显的带有东方แ特点的动作和名称为洋人推崇着迷。珍妮大洋马似的将一双长腿在老爷子面前踢来踢去，竟使得老爷子防不胜防。珍妮的健壮，和蔼，快活，幽默，博得老爷子及晓初夫妇的好感。她大口地咕嘟็咕嘟喝着啤酒，把饭桌上剩下的饭菜干脆利ำ落地一扫而光，向任何人包括老爷子在内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这些，中ณ国的媳妇做不到เ。院中站立的雪人是珠珠与珍妮的合作，拒绝与珍妮共同生活的珠珠，并不拒绝与珍妮一块儿堆雪人。嘻嘻哈哈的珍妮帮着珠珠将一个雪人完成在腊ຘ梅树下时，珠珠的英语瞬间也有了突飞猛进的飞跃。她说，只要珍妮跟她每日说英语，她可以带她去东四小吃店喝豆汁。自然，每周的英语补习班就可以不去了。使惠生老太太不能ม接受的是珍妮感情的直露。珍妮只要见到她儿子，便要抱住来一个长吻，不管不顾ุ，旁若无人。有一次竟让任楠看得眼睛了直，任老太太站在台阶上怎么咳嗽ณ，那个ฐ吻也不能终止。事后老太太找儿子谈话，儿子说他也没办法，跟中国人不一样，美国人感情表达方式比较坦率。老太太说再爱你们到没人的地方爱去，不要在大庭广众中做这种有碍观瞻的事情。晓默说怎么是有碍观瞻，谁家搞对象还不亲嘴？龚老爷子听了想起珍妮刚ธ进门给他的那个难以忘却的吻，就问晓默去登记了没有。晓默说去了，办事处说涉แ外婚姻要美方แ开具珍妮的独身证明，已打电话催办去了。龚老爷子说很好，结婚就得这样一丝不苟，人家办事处想得比我周全。任大伟一天十趟找珍妮，他想让珍妮出面与他合办一个ฐ公司，这样在给国家交税上可以得到เ很大优惠。可是珍妮说她对生意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使任大伟很失望，再见了珍妮也比以前冷淡了许多，不像原先那么事事张罗了。
惠生老太太一推门，先看到的是儿媳背影。身材很苗条，穿了一双内旅游鞋，脑后扎了个马尾巴๒，黄色的头一甩一甩的，跟孙女珠珠没什么两样。这一切给爱挑眼的老太太感觉是太随便了点，怎么เ说也是第一次进龚家门，就这种打扮足见不懂ฦ规矩，她的妈也不知是怎么เ教育她的。当初她进龚家大门时是穿了海ร水江牙的大红衣裙，坐了四抬大轿吹吹打打进来的。就是离了婚的于莲舫，初ม进这家时也是打扮得齐齐整整，比儿子用“上海”汽车接来的。正想着，儿媳转过身来，见到惠生老太太，又是拥抱亲吻一番。惠生老太太感到เ脸颊被对方弄得湿漉漉的，但又不好当着人擦拭，心里觉得很别扭。再看媳妇，到底与国人不同，眼珠绿得蓝，皮肤白皙得能看见小血管，直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真人。老太太想，指望着这样的媳妇，龚家不知会收获一个ฐ什么样的孙子。所幸珍妮会讲中国话，说得挺利落也能ม将意思表达清楚，这多少缩短了由于长相差ๆ异而带来的隔阂。晓初夫妇忙着帮哥哥、嫂子安置行李，打热水，让他们洗脸。珍妮看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水问，为ฦ什么要洗脸，这是中国的风俗吗？晓默赶紧ู解释说，老北京风沙大，出趟门回来不擦把脸就是一脸灰，所以进门都先洗脸，来了远道客人也让洗脸。珍妮就问，现在呢？现在北京也是一脸灰？晓初说，这是习惯，不洗也可以。珍妮说她不洗，任大伟就把水端出去了。惠生老太太有些不悦，觉得这媳妇是个半生，不懂ฦ情理。大伙都坐下喝茶，说话，珍妮坐在太师椅上左看右看，任大伟悄悄过去对她说，这把上的太师椅不是小辈人坐的，老家儿在，他们只能坐旁้边的木椅子。珍妮唔了一声赶快站起来。老爷子说，没那么些旧礼儿了，不必讲究那些，在家里不要把人弄得太拘谨了。老太太对珍妮说，龚家是世家，规矩多，或许她慢慢儿就习惯了。珍妮说她会注意的。珍妮和晓默给大伙送由美国带来的礼物，多是头巾，巧克力什么的，给老爷子和任大伟一人一瓶威士忌。晓默从箱子里拉出一只绒绒的玩具狗，准备给女儿珠珠时，才现珠珠始终就没在房里出现过。
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于莲舫遇到了已成为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的张悦，老同学相见，自然高兴。谈及插队情景，都有些感慨。问及目前境况，又都有些言不尽意。于莲舫从张悦脱线的毛衣袖口，想象得出彩兰管家的才能。问到เ彩兰，张悦说她那ว人你领教过，生冷硬倔，但人不坏，生养了三个儿子，对我们张家也是有功的。后来于莲舫才知道，当年在卫生院很吃香的赤脚๐医生李彩兰，在九十年代因既无文凭又无进修经历，只能在城市大医院洗衣房充任洗衣工ื，这对曾经主持过卫生院妇科工作的医生来说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提到龚晓默，于莲舫说不出更多。张悦窥出什么，只说晓默那ว人就是冷冷的，上学时就不太爱流露感情，这点很像他母亲。于莲舫看到เ张悦，想到卫生院那个夜晚，她的脸红了，话头戛然止住。张悦笑着说，我知道你想起了什么，我干妇产科快三十年了，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那ว天晚上的事，却怎么也忘不掉。于莲舫说，如果那孩子还在，也是个ฐ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说到这儿竟有些伤感。张悦就拿出自己的手绢让于莲舫擦眼泪。手绢上一股来苏味儿，跟当年她躺在检查床上张悦给她擦眼泪用的那ว块纱布一个味儿，这使得于莲舫感到了一种无可替代的亲切之感。
―个昏热的下午，于莲舫锄玉米的时候昏倒在田à里，队长支使傻二婆姨将她背回窑洞。大伙都认为她是中暑了，队长婆姨ถ用顶针沾着凉水为ฦ她刮痧，将她的肘弯后背刮ุ出一道道血印子。第二天于莲舫没有上工，在炕上躺了大半天，却也没觉出哪儿不舒服。队长婆姨ถ用布包了两个油饼来，那时油饼在村里是稀罕吃食，队长家这油饼也非今日所烙，是搁了些日子的陈货。于莲舫不想吃，队长婆姨ถ就将饼搁在炕头，唠叨了半天离去了。于莲舫躺在油饼旁边，总感到那油味不正经，太刺激人。于是胃内一阵倒海翻江，趴在炕沿大吐起来，连胆汁全吐出来了。凭女性的直觉，于莲舫感到เ了事情的不妙，她被一种可怕的预感攫住，脑海ร里一片混乱，她的精神紧张得要疯了。躺了两ä天，于莲舫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她认为她自己้能处理好这件事，如果龚晓默知道她身体里生的变化，将比她陷入更严重的忙乱与恐慌中。
于莲舫嗔怪地责备女儿，多大了还玩这个，被子都让它印上了梅花印儿。珠珠还在逗她的猫说，您不觉得它长得像我爸爸吗？小老虎似的，我爸也是属虎的。又说，她今天要去外院补课，让于莲舫帮她看一天猫。
衰老的王妃令人们失望，如同宝力格令我失望一样。
老四将来意说明，并将用黄绫子包着的封册交给了宝力格。宝力格没有理会我们的谈话，也没急着看那包袱，他说，食堂今天吃包子，大肉萝卜馅的，味道不错，听说亲戚来了，特意多买了几个。老四对萝卜馅持不屑态度，他说，我们吃过了，我们在前门“都一处”吃的三鲜烧麦。我知道老四又在胡诌了，其实从早晨到เ现在我们什么也没吃，他这样说是要以三鲜烧麦从气势上压倒萝卜馅包子。宝力格似乎根本没感觉到老四的青皮劲儿，依旧说，吃过了尝尝也好，我们也不是常吃的，你们正好赶上了，怎么能不尝尝呢？我看宝力格是真心，就接过一个。老四还是不吃，我知道，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他准会说我，没见过包子！
田à姑娘进来为ฦ我铺床，她说，格格睡吧，你听外院有老头咳嗽呢，狐仙都出来了，时候不早了。我说，我不怕狐仙，不就是老狐狸吗？哪个ฐ大宅门儿里没有儿只狐狸？它们是家神，不害人，我还管我们家的狐仙叫二哥呢！田姑娘说，天底下有几个像格格这么胆儿大的，难怪格格命里有三个阳：就是那个ฐ宝少爷一人住这间屋子还害怕呢，他得点着灯睡，要不不敢闭眼，我跟他说你在野外什么没见过啊，在这院子里怕什么呢？他说他也不知道。老福晋怕他夜里点着灯睡容易走火，就把王爷的照片挂过来了，说王爷的一身正气，王爷的顶戴花翎，是可以避邪的。谁知宝少爷还是不敢睡，他每天临ภ睡前都得把王爷的照片翻过去才敢钻被窝，这个事儿到เ今天我也没敢跟老福晋说。
我跟着田姑娘绕出垂花门向北院走，田à姑娘边走边说舅姨ถ太太的身子骨儿大不如去年，怕是过不了今年春天之类的话。
舅爷是我祖母的亲弟弟，名叫赫尔札布，蒙古科喇奉沁右旗的第八代亲王。舅爷的先祖乌拉那金是个ฐ勇猛善战的人，天聪二年归顺皇太极，跟随皇上南征北战，屡建战功，被封札萨克多罗亲王。据说，老王爷的力气大极了，他射出的箭穿透虎头又钉在树上，十几个ฐ人拔也拔不出来。老王爷一生射死过一百二十只老虎、三百头麋鹿、三百只狗熊，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至今王府里剔牙用的牙签还是当年老王爷射的老虎的胡须。蒙古封王，世袭罔替，理应代降一等，但朝廷对这个家族似乎有着太多的偏爱，恩宠有加，代代加封晋爵不断ษ，到了赫尔札布已是八代，本应降为郡ຉ王，但是慈禧为ฦ了羁系渐为游离的蒙古，光绪二十九年特封十五岁的赫尔札布为亲王，赐乾ດ清门行走，用紫ใ缰，赏戴双眼花翎。
我说，您不认识我了么เ？
不能到桥儿胡同去，虽然给我增添了一些寂寞，但并不影响我的快乐生活。至于六儿给我缝的那只红眼大耗子，早已被我丢得不知去向。有一天我在厨房看见老王在用那只耗子逗弄一只要来的小土猫，他在训练猫捉耗子的功能。猫被那只红眼耗子吓得钻进米面口袋的夹缝中，可怜巴巴๒地喵喵，不敢与耗子对阵。老王说，这倒怪了，猫怕耗子，还是只假耗子。我说，六儿太恶，缝的耗子也恶。老王说，那是因为你恶。我说，我怎会恶，我是一只还没长全毛的小耗子。老王说，你是一只耗子精。耗子精就耗子精，我认为对老王的话大可不必认真，他一个做饭的，能ม有什么真知灼见呢。
六儿都十五了，还背不出“床前明月光”，他将“举ะ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永远地念成“举头望明月，低头撕裤裆ด”。父亲纠正了他几次，均改不过来，看来是有意为之。
谢娘让我继续摸六儿头上的两ä只角，我说不想摸了。我对六儿脑袋上的两个硬包已๐经失去了兴趣。
老六死的那年是八岁，他没能过了阴历冬月初ม十他的九岁生日。
绝品！
我没有再赖在车上的理由了，一狠心，我向车下滚去我的分体重重地摔在地上，将地上的暄土砸得腾起多高青面兽退后了几步，用手扇着，他奇怪我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下车。
我则在庆幸我骨骼的坚硬，它们没有因为这摔而折断。
几个大麻包紧ู接着我而滚下，青面兽责令我将它们搬到厨房去。
麻包饱满而生硬，散着花椒的香气，我就是躺在它们上面从西安来到三门峡库区的。我拽了一下麻包，麻包纹丝没动，连站也站不稳的我，实在想不出该怎样挪动这些近二百斤重的庞然大物；有个穿内衬衣的人过来了，一声不响帮我把这些沉甸甸的家伙们拉进厨房，拍拍手上的土走了。他是一块儿下来改造的“反动”诗人浏阳河。
厨房里的炊事员正在嘟็囔，说事先也不通知就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让他没法招架，这些人光是馍就得三笼，而他连面也没有，如何蒸得出来。见我拉着麻包进来，他如同见了救星，问我能不能ม给他帮厨。
我看了看身后的青面兽，不知如何回答。
青面兽身着脸对炊事员说：“李瘪，你要有阶级中争观念呢，你以为她是谁？她是从北京来的与‘三家村’唱一个调的封建王朝的孝子贤孙，是反革命。”
被叫做李瘪的炊事员不说话了，眨着一双小得小能再小的眼睛看着我，我相信看别人他绝不敢这样的肆无忌惮，但是看我他敢，因为青面兽已๐经明确说了，我是“反革命”。
对反革命有什么敢和不敢呢。
李瘪让我把刚拉进来的麻包挪到เ墙角去，他说：“你把它们搁到我的脑袋头里得是想麻死我？我死了谁给你们这些反革命做饭？”
我赶紧又把麻包往墙角拉，当然拉不动，最后还是李瘪帮我拽过去了。
由此我想到我的麻木，大约是在花椒上歪了一路的缘故，不是中风。
我从垃圾里拉出我的行李，来到เ给我分配的住屋，这是一间干打垒式的九平方แ米土屋，窗户没有窗棂，用塑料布蒙着；门没有门扇，用一块床板顶着。同屋已经住进了一个女性，是个拖拉机手。她跟我不同，她是光荣的农垦战士，我是劳动改造对象，虽然同住一屋，却是有天壤之ใ别。
我不知拖拉机手姓字名谁，自己的身份更不便于主动搭话，就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拖拉机手也不理我，很显然，她对我的到来持不欢迎态度。事后我才知道，因为ฦ安排了我和她住一个屋，她已经找青面兽谈过几次了，她说她不能和阶级敌人睡在一起，毛主席都说了，要警惕睡在我们身边的阶级敌人，我成天睡在她身边，她怕什么时候我会把她暗害了。
青面兽说：“真要那样就会给你算烈士。”
拖拉机手想了半天，还没搞清楚划算不划算的时候我就住进来了。她不高兴也没办法。
农场位于库区，这里有上百万亩的肥沃平整土地，夏是麦子，秋是棉花和玉米，间或还有油菜和杂豆，这些肥得流油的上好良田从来不会闲着。后来因为修建了水库，每年夏季水库蓄水时这里就会被淹，政府从1958年开始，到เ1้9๗62๐年，用四年的时间将库区内的二十八万人分批分期迁移到เ其他地方，当然，跟以后的三峡大移民相比难免小巫ใ见大巫，但在当时，可是一件牵动上上下下的事情。
老百姓搬走了，大水漫上来了，这儿就成了一片汪洋。然而库区涨水的时间毕竟有限，一年也不过三两日，水很快就退下去了，涨水并不影响收庄稼，相反，被河水浸润过的土地反而更为松软，更为ฦ有沙性，非常适合于种花生等等一些经济作物。
我们就是利用这空隙来种地的，这里有好几个国营农场，解放军及不少大单位在这里也有地盘，望不见边的平整土地上，几乎完全是现代化农机设备在耕作，联合收割机轰隆隆开动起来，跟电影里演的“大丰收”的情景一样，很壮观，很能ม让人豪情满怀。
我所在的农场在潍河与罗敷河的汇合处。
潍河是源出西面的乌鼠山，到了这里后变宽变缓，冲刷็出了一片肥沃的潍河平原，潍河河渠纵横，自汉至唐，皆为漕运要道，明清以后，水土大量流失，河道淤积，才不见了行船。潍河从我住的小房后面自西向东流过，水流至此，河面已有数百米宽阔，河水中的泥沙量不比下面的黄河少，凝重沉缓，无声无息，仿佛驮着多么เ沉重的负载，怀着多么苦闷的心情。罗敷河是一条南北向的清水河，从东山的罗敷峪流出，欢腾跳跃，带着华山的峻美与清秀，在我们这里与渭河相遇，黄的清河与绿的罗敷河，两股颜色分明的水流出十余里也混不到一块儿去，这条美丽ษ的花带子河，携手奔向前面不远的潼关，奔向那水天一色、气势澎湃的黄河，东流而去。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能闻到เ屋后河水的泥腥，也试着站在床上从小窗户往外看过，除了天，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