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什么,你还信吗?”齐景芳凝视着谢平竭力想躲开她目光的眼睛,问道。

果不其然,他俩都在……

而且……而且谢平还感到,这两ä天,齐景芳跟他说话的腔调也不同以往。急躁,不耐烦,甚至有些慢大。前天,她打电话叫他去,他对她说:“我还没打饭呢。大食堂快关门了。”她却说:“大食堂关门,还有我这儿的‘小食堂’哩!怕我还供不起你一顿饭?”他去了。她在西小院的月洞门边等着他,却没让他上院里去。“哎呀,你怎么เ这么磨蹭!”她把他拉到院墙后边,嗔责道,“你怎么又跟人家老白疙疙瘩瘩了?人家老白是政委老婆的老乡,陈助理员都让她三分。你不知道?你要这样……我可警告你,在机关可待不长。”就这味儿。

“您这么没良心!回头我告诉我们场长,让他们每顿都只给你上苞谷馍!”

“干吗?”谢平冲到齐景芳面前,“你们替赵队长想过没有?这种时候,连我……都要向他讨回这么เ一副烂脏手套,以示自己的‘清白’,这不等于在抽他嘴巴๒吗?”

“棉胎一蹬就穿洞,你知道吗?”谢平做出副要去她屋里抱被子的样子,他当然只是吓唬吓唬她。没想到,齐景芳真急了,跳起来叫道:“谢平,你别胡来!男人不能用女人被子的,你怎么เ连这一点道理都不懂?要生孩子的!”

谢平看看老严,看看老宁,觉得刚才吃下去的那个凉土豆鲠在胸口里了,便抽噎了一下。

“有高蛋白不吃,嚼呼那淀粉?傻小子。你这么活着可不行。”老宁笑道,“我那厢还有呢。”他掀开床头前๩一个广口缸上的草茬垫盖。里厢果然圆咕隆咚还有多半缸白壳蛋。他屋里什么家伙都有,锣鼓家什,破乐器,万能电表,电烙铁ກ,收音机空壳,装胶ด卷的暗箱,放大机,成套的炊具,成排的报架。就是没有书。他的床铺也搭在火墙背后,搭得很高。老宁那ว矮个儿坐在上边,脚够不着地。至于床底下堆着的东西,就更杂了。有两ä只板箱里究竟还收着些啥,怕没人闹得清。

林带里暗得厉害,远远近近亮起许多灯。谢平看着拖车开远,回头向黑暗深处走去。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招待所小食堂跟前,他索性再往前走。后边有块开阔地,开阔地上有个ฐ隆起的小高包,其实,那ว是场部大菜窖的顶ะ盖。那大菜窖里住部队,睡一个连不愁。大菜窖的西头,有个大坑,一半,棚了些树干、树枝、苇箔、干草,另一半露着天。露天的那一半里,背阴处积着稀脏的雪,撂着两条用整段圆木挖成的猪食槽。棚上顶盖的那一半里,黑魆魆地躺着几头架子猪,在哼哼唧唧。猪圈和菜窖后身是一条稀稀拉拉的沙枣林带。沙枣林带后身,才是那大空场子。空场西边是场部警卫班和托儿所的窑洞式平房。空场后头东南角,那铁皮烟筒里冒火星子的,是马号、鸡场,再往后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老碱包。碱包的中间,有几小间成品字形向里一起对着门脸的小屋,四处有些歪歪倒倒的锈铁ກ丝网象征性地围起,那便是场看守所。

“什么抄?”陈助理员的脸色渐渐紫ใ了,慢慢端起茶杯,让它贴住冰凉的下巴๒,诧异万分地看着谢平,好像不认识这小伙子似的。

严技术员笑了笑,翻开卷宗,随便抽出一份,撂在案板上说:“先看一份吧。多了,也๣消化不了。”案板上还撂着几只没洗的隔夜碗。

议论到这儿,谢平以为陈助理员会趁便向政委的爱人介绍一下他,也以为ฦ政委的爱人顺口会问一问他这么个在一旁戳着的大活物究竟是谁,但他俩都没这么เ做。

“真听。”

那天,在区里跟区劳动局、区团委的同志研究了出编队问题๤,推着自行车出区委大院,时间不早ຉ了,本该直接回家。但车是街道办事处的公车,得先送回街道;再说,出来一天了,也得回团委办公室看看留แ板上别的同志留แ下什么要办的事没有。他虽然不是街道办事处正式在编干部ຖ,跟街道里数以千计等待就业的青年一样,是个“社会青年”,但在担任街道团委副书记的这两年里确实把这儿当成了家。他骑着车刚进街道办事处那黑铁门,就看见二楼的大阳台上有人招呼他,是党委书记何治平。一个半秃顶ะ的小老头,绍兴“杭啷头”,嘴大得吓人,心眼好得要命。就是他,力主在谢平离开上海ร前务必要解决他的入党问题๤。也๣是他,开几次党委会,都下不了决心放谢平走。谢平赶紧锁了车,跑上楼。何书记招着手对他说:“来来来,愚谷坊街道的陈书记等侬一个多钟็头了。过去见过吧?不用我介绍了。”陈书๰记就是小得子的姐夫。那天他带着小得子亲自来找谢平,那ว时的小得子还没恁高老天,这些女生一吃苞谷馍就,也不知是咋回事,脸也没恁白恁圆,尖着个ฐ下巴,低着头,躲在她姐夫身后。天好热了,还穿件旧ງ的深色两ä用衫。平平的刘海儿一直遮到眼眉上,头一低,恨不得就遮去半拉小脸。倒是翻在两用衫外头的一点白衬衣领ๆ和白袖口,还显出这小姑娘๤内心的一分活气。听说她想去兵团,决心很大,他先对她有了三分好感。在那段日຅子里,他就是拿这个尺度来衡量周围的人的。再听陈书๰记说,她二姐死了,按乡里的习俗,家里要她退了学嫁给比她大十六岁她自己当时才十六岁的二姐夫做填房。她死活不肯,又踢又咬又闹地挣了出来,跑回县中,由á老师和同学们帮衬,凑笔路费,来找大姐和大姐夫给撑腰做主ว。谢平听她小小年纪,能这么自强,又深深同和佩服。陈书๰记的意思是要把她编到เ他一个中队里,将来分到一个农场,离得近些。但他那个中ณ队全是团校的学员,非团员恐怕插不进去。陈书记说:“这由á我去办。”他便说:“那好……”“那好”二字刚出口,下边他还想说点例行要说的谦辞,却看见一直在陈书๰记肩后低着头的小得子突然抬起头,微微翕张嘴,那样感激、那ว样兴奋地用那ว样专注的湿润๰的眼神๰光看住他,倒叫他格愣了一下,咽住了后半截话,不好意思跟她和她姐夫客套了。“景芳,现在你该开个口,请人家谢平上家去坐坐了吧。”她姐夫笑道。她真就说了,依然用那样明快的眼神光看着谢平说:“俺姐那时她还老一口一个俺呢说,俺小,脾气又倔,她得好好跟你说说。请你上俺家,她给你烙俺们山东的大面饼吃……”把何书๰记笑得捂着个秃脑袋直喘喘。待跟着她姐夫要回家了,走到大门口,在爬满常青藤的拉毛水泥墙角,她又回过头来看了谢平一眼,那ว意思好像是在问:“你说话算话吗?俺可是信得过你,才跟俺大姐夫来找你的。俺早就听俺大姐夫说起过你了,信吗?”他叫她看得脸直烧。这丫头胆真大。

“你担心这七十多人一走,剩在连队里的四千多人就会波动?”谢平紧着问。

谢平一眼掠过齐景芳手上那火红的瓶签,觉得眼熟,再看那正向上翻腾的酒花,既ຂ多又密且久久不散,便料定是瓶难得的好酒,忙拿过瓶子一看,果然是“西凤”,惊问:“原装的?你哪来这么高档的酒?”也是的,连队里的人即使想买散装的、两ä块二一公斤的白酒,也得求到连长指导员门上,批了条,到เ加工厂仓库里去领,这已然是相当难得了。有人偷喝掺水的酒精,三角庄子分场的卫生员好些年来一直这么干。后来让他们的会计告了,还给判了刑。

他不想回答她。

“我真恨你跟木头似的。”她突然抬起头。

“我怎么跟木头似的了?”

现在轮到她不做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嗫嚅道:“谢平……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说得……”

“我洗耳恭听。”

“你不笑我?”

“你有什么好让我笑的?”

齐景芳把被单翻过一面来,叠整齐了放在烘笼上,重新า坐下,便慢慢地把临ภ行前๩她大姐对她说的那ว番话,照ั搬了一遍。齐景芳是想借姐姐的心思试探他。如果谢平也注意上了自己,她想是能从他的反应里听出那点意思来的。如果他也有心,她索ิ性就把事说开了,说定了,省得别ี别ี扭扭再闹误会……

说完后,她心跳得那么响,那么เ厉害,简直要把炉盖上的烘笼架子也๣拍下地去。

“你姐姐怎么เ能ม这样?”这是谢平的第一个反应,“咱们到农场来就是为了找个男人?笑话!你找了?”他瞪起眼问。

“没有没有……”她连连叫道。

“我们要指着政策照ั顾,就不离开上海ร了。上海人、山东人,这都是次要的。这两年,十来万青年进西北。十来万啊。小得子,咱们要是不下定决心好好干一番,在历史面前怎么交代?怎么เ对得起这一个ฐ大行动?又有什么面目,重见江东父老?”谢平十分激动地还说了许多许多诸如此类的话,齐景芳便不再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