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首长说，“我到后台去看了他！”
这时多鹤上来解围了。她走到大孩面前，膝盖一屈，跪得团团圆圆。她翘起其他的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满了泥的鞋带。小环正想说别伺候他，让他自己้脱，张铁ກ已经出脚了。那脚往回稍微一缩，“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鹤的胸口。
小环二话不说，揪起他一条胳ฑ膊便从椅子上拖起来。张铁“唉唉唉”地叫，小环拳头和脚都上来了。每次她来给张俭送东西，叫大孩带她去找小彭，大孩都拒绝。这次她例外，打一阵说不定能把姓彭的打出来。上来拉的人感觉这女人长了不止一双手一双脚，左ุ边右边的人拉住她，她儿子肩上、屁股上照ั样不断地挨拳脚。
小彭但愿自己在场，能ม推小石一把。
每次小彭为她撑开工ื作服，半蹲在楼顶边沿上的时候，他的生命其实在受威แ胁。他的身体不在掩体后了，暴露给了偶然发射的冷枪。因此工事里背着脸、闭着眼的人们就会哑声催促他：“彭主任！危险！快回来！”
“我是问你！”小彭心想她可真是个好女人，马上以为是他渴。
他的话变得特别多，没有一句见水平，说他如何老远看见她，觉着眼熟。又不敢认。好像瘦了，其他没变……都是些家属水平的话。
四层看台上的观众们听清楚了，相互交头接耳：“生了啥病哩？”
小彭和工人们握手，真成司令了。他穿着半新า的卡其工ื作服。是蓝色地那ว种，腰比较紧ู，有点像军装。盛夏的厂房就像炼钢炉本身，小彭还一丝不苟戴着头盔。他说大家辛苦了，革命最可靠的阶级是工人阶级。他说他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慰问大家，但还是要表示一点心意。这时他走到一边，拖过来一个移动冰棍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大保温瓶。他走到一个个工人面前。递给每人两个牛奶冰棍。
“务农不耽误她当五好战士就行。”小环收到了丫头寄来的“五好战士”金属证章，给楼上十六家人，人人看一遍，再拿到เ多鹤面前。多鹤不声不响地听小环讲“五好战士”是如何大的一个功臣。眼巴巴看着小环把证章拿走。第二天，小环发现证章被别在多鹤的枕头上。
阳台上两个人没有听见，肩并肩还在跟对面楼上的熟人耍嘴玩，说着笑着。
小环拿着丫头的照片对两个男孩子说：“你们这姐姐生下来就跟你俩不一样。你把她面冲墙搁着，她坐仨钟็头也不会闹。你俩好好学学(xiaoxiao)人家，啊？”
将来要多鹤就范，不从就把她送进劳改营的。也是那个附体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多鹤见小环眼睛一红，鼻头跟着红起来。她还没悟透张俭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为什么催出小环的泪。张俭佝下腰，手在床下一双双鞋上抚过，最后从一双布鞋里掏出个老旧的绸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对金耳环、一个金锁、一沓钱。
“咳。我是那ว人吗？”小石愤怒地说。
现在小石每次来，总有点鬼头鬼脑แ。小环是什么人？从一开始就明白小石、小彭的心思。他俩看多鹤不姑娘不媳妇地守着，替她亏得慌，都想让多鹤在他们手里失守。小石最近嘴也不贫了，每次来跟姑爷似地提溜着一包桃酥，或半斤小磨香油，或者四只猪蹄子。四级工小石虽然没有老的小的要养活，常常来张家当阔姑爷也会成穷光蛋的。有一次多鹤在擦地板，小石盯着她撅起的屁股呆看，小环见张俭手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张俭的心头肉裸出来给一双脏眼看了。小环从那个时候明白许多事，张俭和多鹤那段情断不了，只是暂搁在那里。或许生生去斩断ษ它是不对地，反而帮着它生了根。所有地儿戏你不能去生生地斩ล断ษ。本来儿戏自生自灭，你一斩，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小环对人世间道理参得那么透，却还是在张俭和多鹤地事情上失误。她见张俭拿着报纸的手背上，那ว根树杈子形地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鹤面前，找了个借口支唤她出门。找的什么借口。小环早ຉ就忘了，总之多鹤不再撅屁股让小石饱眼福。小环接过地板刷，蹲下去，“嗞啦嗞啦”地刷。这些年下来，张家大大小小几口人，都觉得粗硬的刷子擦过水泥板的声音圆润悦耳。小环想，一旦没有了这平滑如镜面地地面，没有了熨得平展、浆得香喷喷的衣服。没有了酱小虾小鱼知了蛹和红豆团，张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多鹤断断续续地和小环讲过她的童年、少年、代浪ฐ村、樱花树、村子神社，她还多次讲到她的母亲，孩子们看到最多的是母亲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长辈丈夫儿子……十多年来，多鹤陆陆续续把代浪村的家搬进了这里。
小彭想，她想什么呢？想避而不答就完事？我能ม那么轻易让她过关？
多鹤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你给我补一补吧。”
三好学生丫ฑ头是两个ฐ男孩的小家长。他们已进了大屋。
小环一下子站住了，两行泪飞快地落在二孩脸上。死瞪着的眼睛有了活气。
多鹤根本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她这时才把南方女人的话重新拼凑，拼出句子。等她把石头倒进车皮，她才明白那拼起来的南方แ话是什么意思。是要介绍一个三十多岁的秃顶男人给她。化工ื学院。爱漂亮女人。细皮白肉就像她多鹤。
就是说，心变了？
她信以为ฦ真。前台电影的音乐抒情美妙，多鹤乘着那起伏的旋律逃了。过了一会儿，张俭知道外面等着他的不再是一个人了。但他没想到等在外面的是俱乐部的全体职员，除了那个ฐ电影放映员。银幕上的人物仍过着他们的幸福生活。
张俭把布景摆置一番，铺开他的工作服。他的手缺乏็准确和效率，动作又快又傻。就是傻子高兴过度的动作。和多鹤头一个ฐ晚上的圆房他也没有这么เ紧张过。那晚上太黑了，太黑不好，眼睛要很久ื才能ม看见人和物的影子。那次不是完全黑暗的，有一点光亮从后窗外进来。
两人正要出门，又像失落了什么在身后，都在门口停住。
“三孩，在肚子里！”她被冻得半透明的红鼻子起着细密的皱纹，那种稚气的笑容又回来了。
这时，二十五岁的多鹤松开了抓着张俭的手，眼睛睁得老大，但眼光却很虚惶。
她醒来已๐是早晨。两个ฐ把她胀醒了。她看看周围，发现她已๐经不在原先那间医疗室，而在一间病房里。窗外在下雨，病房还有三张空床，她不明白她为ฦ什么เ享受单间的特权。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现在是一身不分男女、印着红十字和某某医院字号的衣裤。她的花连衣裙被团在对面空床上、她想到เ那五元钱，她不知五块钱到เ底是多大一笔财产，但那是她眼下仅有的财产。
多鹤竟让轻轻滚动的西瓜给晃睡着了。
小环上去踢踢张俭的屁股，要他马上去烧洗澡水。等张俭把一大锅水烧开，端进厕所，一块块地捞尿布，小环的烟枪嗓音还在絮叨：“他还在厂里当小组长呢！管二十多号爷们哪！他管仨孩子一大人都数不清人口！”
“她自个儿跑丢了！她又不是没逃跑过！你不是还叫她喂不熟ງ的日本小母狼吗？”
他们坐在石凳上吃多鹤临ภ时捏的几个饭团，每个ฐ饭团心子是一块酱萝卜。
第二个孩子是自己出来的。多鹤只是轻轻托住他的头和肩，他熟门熟路地就出来了。
她就那样叫啊叫啊。
张俭站起身：“别扯了，睡觉。”
二孩妈把干部ຖ同志往大门口送的时候，张清扫回来了。二孩妈跟二孩爸介绍了干部同志，两人正规地握了握手，干部同志叫二孩爸“老同志”。
“小环你有没有不闹的时候？”二孩嘴不动地呵斥她。
她愣了愣，咯咯地笑起来。小环说这话的时候是快活无比的，求张站长捎东西的人跟小环逗乐่，小环就是一句含笑带嗔的“一边儿去”！二孩有时跟小环小声说句什么，她做个踢他的样子，也是一句“一边儿去”。
每回二孩去多鹤那儿过夜，丫ฑ头就由小环带着睡。丫头咳一夜，小环就醒一夜。她醒着又不敢抽烟，夜变得很苦很长。小环其实岁数不小了，二十七岁，不再是动不动“不过了，另嫁一个汉子去”的年龄。她有时候梳头从梳妆匣的小镜子里看自己，觉得那里头的圆脸女子还是受看的。有时听人夸奖“小环穿什么衣裳๙都好看”，或者“小环怎么总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点骨头发轻，觉得张家真惹急她，她还真敢一咬牙“不过了”。小环长着美人颈、流水肩，十指如葱白，长长的黄鼠狼腰是这一带人最艳羡的。小环的脸不是上乘的美人脸，但看顺了也风流。每到เ她头脑一热，对自己相貌的估价又会夸大，真觉得她能ม把她跟张二孩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个汉子开一局新า牌。自从多鹤被买来，她常常这样想。
小环叼着烟说：“看什么呀，正说你坏话呢！”她咯咯直乐，多鹤更是把一张张脸看得紧。她把烟杆从嘴里拿下来，敲打着烟灰，笑嘻嘻地对多鹤说：“只要你一背脸，我们准数落日本鬼子的罪行！”
小日本婆看着小环，若不懂小环的话，小环的厉害是看不出的。
二孩只管喝茶。朱家老两口陪着二孩妈干笑。二孩心里直为小环的深明大义而舒展，她把这么大一桩事演成了平常的夫妻怄气。从丈人丈母娘的表情上看，小环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他们。
张站长叫儿子别怕，他会和老伴一块去小环家求和。小环生不出孩子了，她不敢怎么样。过两年二孩就接替老子，又是一个张站长，小环腾出空马上有黄花大闺女顶上。
二孩和母亲穿过雪已积得很厚的院子，进了屋。张站长去了车站，下午两点有一趟不停的货车过站，他得给信号。
从此他常常跟小环说，他这一辈子遗憾太多，最大遗憾ย是不知从谁那里遗传到เ一双罕见的大平足。或许他地舅舅或外祖父就有一模一样的大平足在代浪ฐ村种稻、扬场、赶集、小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