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姑姑的神色一僵，随即和缓微笑：“宫里的规矩娘娘小主怀孕八个月时，娘家的亲人可入宫陪伴生产。算算娘娘的ri子也有七个月了，奴婢会记得提醒内务府安排娘娘的母亲平昌郡ຉ夫人和嫂嫂新平县君进宫。”如此，我心下安慰，亦知家中父兄未因我失宠而有所牵连，更有了盼头。
天气更热，到了六月间，我已换上了单薄的纱衣，五个月的身孕，身子越发觉得困倦，常常白ri里倚在贵妃榻上也会昏昏睡过去，到了夜里反睡不安生，隆起的肚子叫我辗转不宁，脚趾和大腿也时时抽筋酸软不堪。
我忙道：“如此就好了，但愿娘娘凤体安康。”
画画本不是我的所长，然而玄凌执意，我也不好推托。灵机一动，只摊开雪白一张宣纸，不落一笔，笑吟吟向他道：“臣妾已经画就，四郎以为ฦ如何？”
笑音未落，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温热的血倏然溅到我脸上。我迅速闭目连连后退两ä步。再睁开眼时她的头正撞在墙上，整个ฐ人软软倒在地上，手中只攥住了那枚盛着“欢宜香”的香囊，至死，未曾放开。雪白的墙上鲜ຒ红一道淋漓，点点血迹斑斑á，如开了一树鲜红耀眼的桃花。
保姆和宫女慌忙苍白了脸奔去想扶起那ว位女子和温仪，那女子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抱起来了温仪柔声哄着。
眉庄笑吟吟地，忽而握了我的手，冷寂了神情道：“当ri是我不好，不该疑你的。”
陵容说得亦是实情，自她被册封为嫔位后，玄凌对她的恩宠也大不如从前了，常常三五ri也见不到一次。又因她未有正式的封号，虽名列ต正五品，一应供奉却比恬嫔等人低了一等。而她的册封却让宫中的人在嫉妒之余也明白玄凌对她也不过而而，又见玄凌如今待她如此，越发明里暗里敢讥诮于她，她的ri子实在也不好过。
华妃并不急着叫我起来，她的目光审视而疑ທ虑。时间一点一点平静的流逝，那样静，鸦雀之声不闻，我念及当ri在宓秀宫长跪一事，心下一紧不由砰然而恨，咬着唇极力克制着自己不露出憎恨的神情，屈膝保持着平和恬淡的神情。
槿汐道：“娘娘重视宫中ณ姐妹之情，甚是难得。只是娘娘也当清楚这宫里娘娘小主们多的是，今ri你得宠、明ri她得宠，并无定数。娘娘虽在意沈容华，也不必在此事上伤感。”
我忙回过神，笑道：“皇后与诸位姐姐雅兴，妹妹求之不得呢。”
玄凌一手支着下颌，认真瞧着我笑言道：“你呢，倒是‘却嫌脂ฦ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1้了。”
皇后似笑非笑：“迟早的事罢了。”说着指一指窗下一盆开得盛泽的芍药花道：“就好像花迟早都要开的。”说完，命剪ຘ秋取了小银剪ຘ刀来，纤纤玉指拈起面前一枝火红硕大的芍药花，“喀嚓”一声利落剪下，扔到เ剪秋手中ณ，道：“这花开得碍眼，不要罢了。”
我恬和微笑：“皇上方才正生气呢，等气消了些想告诉臣妾时自然会说的。若臣妾一味追问，只会让皇上更生气。”
我专心着手中的茶盏，回眸亦是向他一笑，只是他这样的亲近，让我有些生疏的不习惯。眼风微转，却瞥见陵容微微失神的眼色。心中ณ自然明白，她的绣功激ng巧ู是在我之上的。在我重新า陪伴在玄凌左ุ右之后，就已๐很快发觉玄凌身上所佩带的小饰物，例如扇坠、香囊一类，皆是出自陵容之手，可见她当ri受宠之深。
槿汐小心道：“娘娘从前的确是太过宽仁了。只是今ri的娘娘似乎有昔ri华妃娘娘之风。”
我道了“是”，笑语清脆ะ道：“紫气东来，金龙盘飞，果然是极好的祥瑞之兆。”
眉庄的话有些像和谁赌气，她的性子渐渐有些古怪了，有些时候我并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也不和我说，偶然一次去她宫里，竟瞧她一人卧在床上，睡梦之中愁眉未展，脸颊上犹带晶莹泪珠。
描眉的女子“咯咯”一笑：“本宫是宫里最好看的‘丽贵嫔’呀，怎么เ能ม被太阳晒着呢。”她诡秘的一笑：“皇上最喜欢本宫身上这样白了。”
我轻轻一哂，举ะ目看着窗外，“只是他的心思，除了国事，几乎都在陵容心上。”我低头看着自己้素白无饰的指甲，在光线下有一种透明的苍白。帘ຈ外细雨潺潺，秋意阑珊。绵绵寒雨滴落在阔大枯黄的梧桐叶上，有钝钝的急促的轻响。我道：“怎么เ说陵容也曾与我们相交，纵然她行事言语表里不一，我心有jing戒就是了，难道真要跑上去和她针ฤ锋相对争宠么？我也不屑于做。何况皇上，似乎喜欢她更多。”
我有身孕时她也十分热络，甚至不顾病体强自挣扎着为ฦ我未出世的孩子制了两双小鞋。我甚是感激她的心意，端妃却不喜欢我去拜访。我小产之前，她又病倒了，听闻病得不轻，然而病中仍不忘嘱咐我好生养息。再后来我遇上种种繁难，也顾不得她了。
于是强颜欢笑安慰道：“秦芳仪惹我生气，我反倒招的你伤心了。这样两ä个人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呢，叫别ี人笑话去了。”陵容这才止住了哭泣。
这话我听得糊涂ิ，然而无暇顾及，也不想去明白。玄凌仿佛受了极大的安慰，脸色稍稍好转。我哭得声堵气噎，发丝根里全是黏腻的汗水，身体剧ຕ烈地发抖。
他皮笑肉不笑一般：“如今皙华夫人替皇后代管六宫大小事宜，有什么เ吩咐，各位娘娘小主都得去听的。”
我微微吃惊：“果真么？那也太……”
我含笑低首，“溃疡烂到了一定的程度，才好动刀除去。由着它发作好了，烂得越深，挖得越干净。”见眉庄微微沉思，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姐姐近来仿佛对皇上很冷淡的样子。”
春光如斯醉人，却不知这醉人里有几多惊心动魄。我陡地忆起那一皇后宫中ณ赏花的险境，在我背后推我出去的那ว双手。
酒至半酣，歌舞也觉得发腻。见过众人，独不见清河王玄清在座，亦无人知晓他去向。玄凌也只是付之一笑：“这个ฐ六弟又不晓得去哪里了。”
我心中ณ顿ู起顽皮之意，笑说：“嬛嬛有一妹妹名叫玉娆ๆ，堪称国色，绝不在臣妾之ใ下。”
陵容似乎看出我的惊异，神色一黯似有神伤之态，缓缓道：“惊了姐姐了。陵容这个样子实在不应出门的。”
章弥道：“微臣必定尽心竭力
走进去却是芳若在里头伏侍，白苓与采月陪在下首。我微笑道：“听说皇上特意让姑姑在这里伏侍到เ眉姐姐病愈，可辛苦姑姑了。”
他低头，道：“小主这样说，微臣实在不敢当。但无论发生什么เ事，还请小主ว放宽心为ฦ上。”
太后待我不错，然而这一番话上，我对太后的敬畏更甚。有时玄凌来我宫中留แ宿，我也择一个ฐ机会婉转劝他多临ภ幸皇后，他只是骇笑，“朕的嬛嬛这样大方。”
哥哥摇一摇头，眸光落在我手中的锦帕上，“我并无属意的人。”他的目光落定，声音反而有些飘忽，我疑惑着仔细一看，手中的锦帕是ri前陵容新绣了赠与我的，绣的是疏疏的一树夹竹桃，浅淡的粉色落花，四周是浅金的四合如意云纹缀边，针脚也是她一贯的细密轻巧。
玄清并不看我，接口道：“也许是庄生自己要梦见蝴蝶。”
所以，我宁愿不要瞧见。不止《山鬼》，甚至连屈原的《离骚》、《九歌》与《湘夫人》等等也束之高阁。
我微微一笑，“你的确是小心掩饰痕迹。可惜你疏忽了一件事——”
眉庄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她的字字句句如烙在我心上，生生逼出喉头的酸楚，这些话，是昔年闺阁里的戏语，亦是韶龄女子最真挚的企盼……
后妃之中，她从不出挑，也不刻意争宠，偶然双目顾盼间流露出一丝灵动之ใ色，也很快低了头，泯然于众人之ใ中。我忽然想，她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不去轻易招惹是非的人，静静在后宫一隅生存、生活，湮没于妃嫔们花样百出的争奇斗艳之间。
他扶起我，道：“无妨。朕早说过许你议政。”继而感叹，“只怕这宫里除了你，没人敢这么直截了当与朕分析利弊。”
我“啊”一声道：“别人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1，皇上取笑臣妾是个ฐ水做的汗人儿呢。”故意转了身再不理他，任由他千哄万哄，方แ回眸对他笑一笑。
端妃转眸环视立于诸妃身后的宫女，咳嗽几声面色苍白，缓缓道：“华妹妹不信本宫的话也有理，刚ธ才本宫在堂外似乎ๆ听见有宫女说当夜见婕妤前往烟雨斋方向，不如还是再澄清一下比较好，以免ri后再为此事起纠葛。不知皇上和皇后意下如何？”
自己的儿女尚且如此，难怪历代为争储位而视他人之子如仇雠的比比皆是，血腥杀戮中ณ通往帝王宝座的路途何其可怖。
“是么？”皇后抚抚袖子上繁复的金丝绣花，似笑非笑道：“人心难测何况是畜类。越是亲近温驯越容易不留神呢。”
她扬起脸，露出极明媚温婉的笑容，盈盈行了个礼，道：“陵容从前一意孤行，如在病中，今ri久病初ม愈，终于神志清明，茅塞顿ู开。”
玄凌若有所思，半晌含笑扶我起身，难掩欣喜之色：“朕只知嬛嬛饱读诗书，不想史书国策亦通，句句不涉朝政而句句以史明政。有卿如斯，朕如得至宝。安比槐一事朕会让人重新า查明，必不使一人含冤。”
我一向对宫人和颜悦色，甚少动怒。今ri翻脸连槿汐也吓了一跳，也不顾她们哭闹求饶，忙驱了她们走了。
众人一时都解不过味来，惟见槿汐低眉敛目不似众人极力思索的样子，知道以她的聪慧自然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由更对她另眼相看。
眉庄见众人皆看着自己，尴尬一甩手，“你做出这样的事，叫我怎么เ容你！”跺脚๐催促道：“快去！快去！”
浣ã碧没有听清，道：“小姐说什么？”
我漠然微笑，“没什么。我这辈子从今而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好好ri夜祝祷，希望远在川北岭南的父兄和宫里胧月可以一世平安。这也是我唯一所愿了。”
浣碧咬一咬下唇，轻轻道：“这也是奴婢唯一所愿了。”
我静静听着风声，山里的风，和宫里头的是不一样的。宫廷里的风再暖再明媚，终究有股阴气太盛的森森凉意。而山里的风，却是呼啸而过的霍霍有声。我坐得久了，身上忽然一阵紧ู一阵的发凉，腹中也开始绞痛，像青灰色的小蛇吐着冰凉的信子。浣碧见我面色不好，忙上前道：“小姐怎么了？连色这样难看。”
槿汐听见动静，忙搁下手中的东西趋前道：“娘子刚生下孩子，身上的残血未尽，今ri又车马劳顿一番๘折腾，怕是有些不好。”她急道：“炉子上的水还未开，还须ี找些红糖来兑了热热的喝下去才好。”
我心下发急，又要强，少不得道：“一时半刻๑哪里来的红糖，我忍一忍就算了。”
槿汐忙道：“月子里的毛病不能掉以轻心，弄不好要落一辈子的病根的。”说着起身，道：“奴婢去向隔壁的姑子6们借些应付过去。”
说这披衣出去，浣ã碧忙扶了我上床躺下，多多地盖了几层棉被。我心下焦躁，寺中的生活自然比不得宫中，我身体还未复原，反倒牵连了槿潮和浣ã碧处处照顾我，如此想着，腹中更生疼痛。
不只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响了，料是槿汐回来了，语气无奈道：“夜深怕是都睡下了，无人肯开门，别说借些红糖了。”她的声音更低：“我去寻静白师傅，还被她呵斥了两句，只是暂时还未敢惊动住持师傅。”
浣ã碧以为我睡了，低声叹息道：“方才住持师傅还说是仿着从前舒贵妃的先例来，一转身就连热汤热水也没有了。”
我隐约听着，心下更是难过。
忽然槿汐似想起什么，搓一搓手喜道：“那ว边远处大树下独有一间屋子，也不知是哪位师傅住着，我再去寻一寻看。”
浣碧忙拦住了道：“傍晚听两个ฐ引路的小尼姑说，那ว里住了个极古怪的姑子，平时无人敢搭理她。还是再去别人那ว里问问。”
槿汐道：“别ี人方แ才不肯开门，现在只怕更不肯了，我还是先去看一看再说。”说着又嘱咐道：“水热了再烧上一壶，方便娘子擦洗身子。”
过了片刻๑，槿汐还没回来，我身上更觉得阴冷。忽然听得门“砰”一声被用力撞开。一阵冷风夹着一个雪白的人影霍地闯了进来，浣ã碧惊了一声，道：“是谁？！”
那人也不答话，直奔我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搭了搭脉，姿ู势粗鲁而利索，片刻望着我冷冷道：“你刚ธ生过孩子，是不是？！”
我挣扎着仰起头来，只见那人面相有些凶狠，长得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是那姿色都如严霜被冻住了，神情十分冷淡。我看她一身尼姑打扮，想必也是寺中的同门，遂示意浣碧不要惊恼，勉强道：“是。今ri已是第三ri。”
她轻轻“哼”了一声，神情大是不屑，道：“为ฦ那些臭男人生孩子做什么！活该！”说着丢â下怀中ณ一包东西掷在床头道：“这些足够你喝了。”
浣碧忙接过一看，喜形于色：“是红糖！怕是足有三四斤呢。”
那人也不吭声，又掏出几片生姜，命我含在口中，道：“含在嘴里，这东西能ม发热的。”
说完似在生谁的气，气冲冲地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紧跟着槿汐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那人好快的腿脚๐，我竟没跟得上她。”
我道：“她就是那个性子古怪的人？”
槿汐称是，道：“奴婢无计可施，只得去求上一求，谁知她听我说那红糖是要来救命的，到เ底肯开门了。”
浣碧服侍我喝了浓浓一杯红糖水，道：“在佛门里，旁边住着的那些姑子竟不肯来救上一救，真是叫人寒心，奴婢总以为出家人是慈悲为ฦ怀的，竟不想和宫里那些人一个模样。”
我摇头苦笑道：“咱们是被废去位份逐出来的，是皇上遗弃的人，哪里是和舒贵妃一样，是自请出宫，以贵太妃的名位带发修行的，当然不可同ri而语的。”浣碧神色微微黯然，我怕她为ฦ我难过，遂转了话头，道：“刚ธ才那姑子，虽然冷面，却是一副难得的热心肠呢。”
于是含了生姜ä在口中ณ，想念着我的胧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注释：
1比丘尼：尼姑的别称。
2《莫愁歌》：南北朝时萧衍所作。
3“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选自唐代李商隐《富平少候》。全诗为ฦ：“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候。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4๒5选自唐代李商隐《马嵬二首其二》，全诗为ฦ：“海ร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ri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以此来讽喻唐明皇杨贵妃爱情的虚无和不可依，更嘲讽了李隆基身为天子无法保全宠妃的无能与无奈以及杨贵妃一生荣宠却惨死马嵬坡的悲惨命运。
6姑子：尼姑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