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棠梨宫愈加寂寞起来。庭院寂寂，朱红宫门常常在白天也是紧闭的。从前的门庭若市早ຉ已๐转去了现在陵容居住的明瑟居。我的庭中，来的最多的便是从枝头飞落的麻雀了。妃嫔间依旧还来往的，不过是敬妃与眉庄罢了。宫人们渐渐也习惯了这样的寂寥，长ri无事，便拿了一把小米撒在庭中ณ，引那些鸟雀来啄食，以此取乐่。时ri一久鸟雀的胆子也大了，敢跳到เ人手心上来啄食吃。终ri有这些叽喳的鸟雀鸣叫，倒也算不得十分寂静了。
流朱道：“可是从前……小姐是可以出入御书房的呀……”
我重重拨开她的手，冷冷道：“秦芳仪见了本宫怎么也该称一声‘娘娘’，自称‘嫔妾’吧。芳仪在宫中ณ久了，这些规矩还要本宫一一来教么เ？还是老糊涂了！”她闻得我说她一个“老”字，几乎ๆ是瞬间勃然变色。我哪里能容得她说话，一把摁住她手臂，微微一笑道：“芳仪何苦来着学那些先秦淑女的步子，年代久远，怎能ม学得像呢？不如回宫好好想着，怎么皇上现下对你是毫不眷顾了呢，一月多来连一次召幸也没有。不过现放着安小媛呢，若你诚心诚意向她求教，想来小媛一定不吝赐教。芳仪你可就收益匪浅了。”
心里一时间转过千百个恐惧的念头，我不敢，终于还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抚到我的小腹上，那里面，是我珍爱的宝贝。
她举袖遮一遮阳光，双眼微眯，似乎是自言自语：“你的口齿越发好了。”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目光无声而犀利地从我面颊上刮ุ过，有尖锐而细微的疼痛。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微隆起的小腹上，神情复杂迷离。
我的心一度跳得厉害，迟疑片刻๑，方问：“那ว……如意糕是御膳房里做的么？”
我婉转看她一眼示意，轻声道：“姐姐，是皙华夫人——”
她自然是得意的，得宠的妃嫔中ณ她是最年轻的一个，玄凌对她一向纵容，加之我有孕不宜经常服侍玄凌，为着就近的缘故玄凌也时常在她那ว里逗留。近ri玄凌还说起，待淳儿满十六岁时就要册她为ฦ嫔。
他佯装绝倒之状，大笑道：“朕已为你倾倒。”
有轻浅的脚步声近我，是男ç子的脚๐步，不用想也知道是他，除了他，后宫还有哪个男子可以长驱直入我宫中。故意不起身迎接，依旧睡着，想看他如何。
我忙醒过神来谢恩。耳边皇后已笑着道：“母后果然心疼莞贵嫔。当年悫妃有孕，母后也只拿了玉佩赏她。”
旁边众人的神情复杂难言，须ี臾，秦芳仪才笑了道：“到底杜妹妹福气大，总算没事才好。”诸人这才笑着与杜良娣说话安慰。
冯淑仪这才省悟过来，忙屈膝谢恩，玄凌又道：“册妃的仪式定在这月二十六。敬妃你与华妃是同一年入宫的，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你要好好襄助华妃，与她一同协理后宫，为皇后分忧。”
我心中焦灼不忍再看，急急转身出去，撂下一句话道：“劳烦姑姑照顾眉庄，我去求皇上的旨ຈ意。”
然而许是太后性子冷静的缘故，喜欢也只是淡淡的喜欢。只是偶尔，她翻阅我写的字，淡淡笑道：“字倒是娟秀，只是还缺了几分大气。不过也算得上好的了，终究是年纪还轻些的缘故。”不过轻描淡写几句，我的脸便红了，窘迫的很。我的字一向是颇็为ฦ自矜的，曾与玄凌合书过一阕秦观的《鹊桥仙》。他的耳语呵出的气拂在耳边又酥又痒：“嬛嬛的字，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ด霞。”1
哥哥笑道：“我也没什么เ，只是一直担心你不习惯宫中的生活，如今看来，皇上对你极好，我也放心了。”
太后虽然听得颇็有兴味，然而见风流泪的痼疾自入冬以来一再发作，视物也越加模糊，急得玄凌一再吩咐太医院的御医随侍于太后的颐宁宫。可怜温实初ม刚治完护国公又马不停蹄赶去了太后宫中服侍。太后不便久坐，看完了烟花也就回去了。
这次他来，却是比以往更加兴奋，小心翼翼奉了一副托盘上来，上面用大红锦缎覆盖住。我不由笑：“什么เ了不得的东西，这样子小心端着。”
我闲闲地道：“是啊。谁叫她触怒了皇上呢。华妃未免心太高了，浣碧你说是不是呢？”
眉庄道：“她们一开始就布了此局，只待我自投罗。”她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也全怪我不中用！”两行清泪从她哀伤悲愤的眼眸中ณ直直滴落，“直到เ茯苓拿了沾血的衣裤出来，我还不晓得自己้其实并没有身孕。”眉庄的指甲已留得三寸长，悲愤之下只闻得“喀”一声轻响，那ว水葱似的指甲â齐齐断了下来，我唬了一跳，眉庄眼中尽是雪亮的恨色，“她们竟拿皇嗣的事来设计我！”
我叹一口气，“但愿今天的事只是我白费心机。”见槿汐恭谨不语，只谆谆道：“你去罢。小心行事。”
他意欲在我素净容颜上找到一丝半分的不悦与愤怒。我极力克制住这样的表情不让它出现在我的脸颊上，一壁只是微笑，似乎ๆ在认真倾听他的话语。心中暗想，连我都是这样不悦和震惊，不知皇后听到เ了心里是个什么样子。
我贴在他耳边软软道：“四郎为ฦ何相信嬛嬛是清白的？”
华妃还想再说什么，端妃已缓过气来，缓缓道：“怎么华妃妹妹不信么？”
陵容出来与我一同回宫。
ri子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一如既ຂ往地过下去。
倏然如醍醐灌出更多的话，因他已展臂紧紧搂住我。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臂，道：“她来只是向朕请安。”
喜儿也道：“不怪我们做奴婢的要抱怨，跟着小主ว您咱们可是一ri的光也没沾过，罪倒是受了不少。”
说罢命人服侍了玄凌去沐浴更衣。
玄凌看她一眼，颜色缓和道：“华妃果然伴朕多年，明白朕的心思所在。”
他放一颗入嘴，含了半天赞道：“又酸又甜，很是可口。怎么弄的，朕也叫别ี人学学。”
曹婕妤素手一扬，抽了一枚纸签在手心道：“这甄婉仪的。”说着展开纸签一看，自己先笑了：“请妹妹作《惊鸿舞》一曲。”转头对玄凌笑道：“妹妹姿貌本是‘翩若游龙，婉若惊鸿’1้，臣妾又偏偏抽到这一支，可见是合该由妹妹一舞了，妹妹可千万不要推却啊。”
曹婕妤显然没想到เ端妃送这样的厚礼ึ，又惊又喜，忙替温仪谢道：“多些端妃娘娘。”
眉庄“哧”一声破涕为笑，用手指刮ุ我的脸道：“刚才谁说自己年纪还小不想这些来着，原来早ຉ想得比我长远呢。”
依礼见过，微笑道：“皇上好兴致。从何处觅得这样香的好茶？”
我抬头不卑不亢道：“嫔妾梦魇确是因梦见余氏之ใ故，却与因果报应无关。嫔妾只是感伤余氏之死虽是自作孽不可活，但归根结底是从嫔妾身上而起。臣妾实在有愧，这是臣妾自身德行不足的缘故。”说到เ末句，语中ณ已微带哽咽。
下过雨路滑难行，加上夜黑风大，一行人走的极慢。天色如浓墨般沉沉欲坠，连永巷๕两侧的路灯看着也比平时暗淡许多。
李长面带苦笑，指一指依旧破口大骂的余氏道：“小主您看，真是个泼赖货。”
槿汐扶着我进去，轻声道：“小主折腾了半夜，也该歇着了。”
我举起细看，果然银色的针上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我手一抖，银针落在他掌心，我看着他的眼睛：“加了什么？毒药？”
华妃面有愁色，道：“臣妾听说惠嫔妹妹溺水，急的不知怎么才好，忙赶过来了。惠嫔可好些了么？”
剪ຘ秋听我这样说，方宽心笑道：“小主这样说可真是折杀奴才了。”
泉露宫到仪元殿的路并不远。汉白玉阶下夹杂种着一树又一树白玉兰和紫ใ玉兰，在殿前的宫灯下开着圣洁的花朵，像鸽子洁白的翅。
我笑得喘气：“这死丫头，才多大就想着要夫婿了。”
小允子立刻机灵的俯在地上道：“奴才谢皇上恩典，谢小主ว赏识。奴才一定尽心竭力伺候好小主ว。”
那宫女目光稍露怯色，打量我几眼，见我衣着朴素，似是不信，只看着余娘子。余娘子掩口笑道：“宫中可有莞贵人这等人物么เ？我可从没听说过。”
两人说了一会子也就各自忙去了。我心中微微一刺，既ຂ感动又难过，脸上只装作从未听见，只淡淡说：“既然内务府忙，将就着用也就罢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上前两步，含笑道：“多谢王爷谬赞。只是妾身怎敢与纯元皇后相比。”欠一欠身，“天色不早，妾身先行回宫了。王爷请便。”
眉庄道：“整个宫里也就你还能乐得自在。外面可要闹翻天了！”
陆昭仪点了点头算是谅解，道：“罢了，你走吧。”
我正欲起身，秦芳仪忙道：“表姐，她无理在先，你怎么就让她这么走了？”
陆昭仪微有惊讶，望着秦芳仪道：“算了，本宫哪有心思站在冷风口和她折腾。让她走便是了。”
秦芳仪抿嘴急道：“表姐糊涂了！如今慕容妃不得皇上宠爱，敬妃庸庸碌碌，端妃药罐子一个，三妃之ใ下就是以您为尊了。表姐若是现在不拿出九嫔之首的款儿来服众立威แ，以后宫里谁还记得你这个ฐ昭仪娘娘哪。”她微微一笑，凑近了陆昭仪道：“过去皇上最喜欢慕容妃雷厉风行的样子，说不定表姐这一立威，皇上又喜欢你了呢。”她又恨恨追上一句：“表姐，她得宠的时候皇上可冷落了我们不少呢！”
陆昭仪明显被说动，脸上微露喜色，瞬间又冷怒，道：“表妹果然聪明。”
我闻言苦笑，玄凌喜欢慕容妃，未必真是因为她果决的性子。陆昭仪没有慕容妃的身世容貌，却欲仿慕容妃之行，真的愚蠢可笑之ใ极。
陆昭仪端正神色，刹那ว间威风凛凛道：“你就给本宫跪在这风口里好好思过。”她回头唤一个宫女：“燕儿，给本宫盯着她跪足半个时辰才许起身。”
半个时辰！又是跪半个时辰！我的恼与恨瞬间涌上心头，她真把自己้当作了当ri的皙华夫人么？
陆昭仪施施然离开，秦芳仪跟随两ä步，转头道：“贵嫔娘娘如今没有身孕，是跪不坏身子的，想来无妨。”她的话如芒刺直扎我心扉之中ณ，猛然又回忆起那一ri在宓秀宫难言的伤痛，顿时神色僵在了那里。秦芳仪说着媚然一笑，做出了一个让我震惊又痛恨无比的行为ฦ，她轻轻启樱桃红唇，“扑”地一声将一口口水唾在我面上。
奇耻大辱！我瞬间紧紧闭上双目，迅速转开的脸并不能ม避开她蓄意的唾面之辱，那一口口水落在了我的耳侧。她愉快的笑了，笑得得意而放肆，一边笑一边道：“贵嫔娘娘可不要生气啊，嫔妾是受昭仪娘娘命教训娘娘的，这一点口水就请娘娘笑纳吧。”
我冷冷转过脸，用力盯着她带笑的脸。即便当初ม对丽贵嫔，我也没有如此憎恶。她被我的目光震慑，不免有些害怕，一时讷讷，很快又嗤笑着弯下腰来对道：“娘娘别ี瞪着嫔妾呀！难道——你还以为你是过去的莞贵嫔么？”
她笑着走了，笑声在空洞的风声呜咽的永巷๕里格外刺耳。口水的温热在冷风里很快变得冰凉而干涩，湿润慢慢滑落、慢慢被风干的感觉使耳侧的皮肤有僵硬的麻木。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下等宫人经过，用冷漠、好奇而轻蔑的目光扫视过。
看守我的宫女燕儿有局促的不安，小声道：“娘娘，要不起来吧？奴婢不会说出去的。”我摇头，也没有用手去擦拭耳边的口水，只是依旧跪在风口，保持着腰身笔直的姿势，头脑中是近乎残酷的冷静。
是，我是一个没有子嗣，也没有夫君疼惜的女子。我是这个深宫里的女子，一个ฐ已经失去了君王宠爱的女子。我什么也没有，唯一有的，就是我腔子里这一口热气和我的头脑，再没有别的可以依，人人自危，人人朝不保夕，人人拜高踩低。
因为我没有君王的宠爱，因为ฦ我在君王身上奢求少女时代梦想的爱情，因为我的心还柔弱且不够防备，因为我天真并且幼稚。所以我不能ม为我的孩子和姐妹报仇；所以我被压制ๆ，甚至被位分低于我的女子唾面羞辱；所以我的境遇，离冷宫只剩ທ下几步之遥。
够了，已经足够了。我不能ม被人踩到เ尘土的底处；冷宫的景象让我触目惊心；而芳嫔的凄凉悲惨，更不能成为ฦ我的未来。
我的视线缓缓移出，定格在远处慕容妃的宫殿。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说不定哪天又会翻身而起再度获宠。我的孩子，不能这样白白死去。冷宫，亦不能成为我甄嬛老死的归宿。即便我要死，也要看着我所憎恨的人死在我的前面祭告我无辜早ຉ亡的孩子和姊妹。
半个ฐ时辰已๐经到เ了，坚持站起酸疼的腿，整理衣裙，端正仪容。燕儿扶住我，低声歉意道：“娘娘受苦了，我们娘娘平ri里并不这样的。”
我神色平静，看着这个ฐ其实与我年龄相仿的宫女，漠漠一笑：“你会因为你现在的善心得到เ好报。”她听不懂，脸上只是一种单纯的不安和局促。
我独自离开。
我的伤心和消沉已๐经足够了。对着陆昭仪跪下去的那个避世隐忍的甄嬛已经死了，站起来的，是另一个甄嬛。
我不会再为男人的薄幸哭泣，也不会为ฦ少女梦中的情爱伤神，更不会对她所痛恨的人容忍不发。这样的我，将更适合活在在冷漠而残忍的后宫里。
耳边的口水我没有擦去，让它留แ着便了。让我牢记这一刻屈辱的感觉，来ri，她们会因为ฦ羞辱我的快感而付出沉重的代价。
回到宫中，我吩咐槿汐搬离了棠梨宫的正殿，把旁边的饮绿轩打扫了出来暂时居住。
浣碧劝我道：“饮绿轩地方แ窄小，况且又阴凉，夏ri乘凉是最好的，这个时候住进去怕不太合时宜吧。”
我用柔软的棉布仔细擦拭“长相思”的每一根琴弦，微微一笑道：“我本来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啊。”浣碧无言，也不敢再深劝。
几ri后，我吩咐了小允子和小连子帮我去捕捉这个时节已๐经很少有的蝴蝶，他们对我怪异的决定有些意外和吃惊，道：“蝴蝶不是秋天这个时节的东西啊。”
我俯在妆台前，细心描摹远山黛的眉型。如今的我，已๐经用不上螺子黛这样昂贵的画眉物事了。远山眉，那是去年，玄凌为我亲手画ฑ就的，何等情意绵绵。其实我并不怎么เ喜欢，我的眉毛适合的也是柳叶眉。只是如今，我一笔一笔画得无比工ื整和激ng心。还是要依他的宠爱的，是不是？我自嘲。如果没有爱，我就要许许多多的宠，多得足以让我在这个ฐ后宫里好好存活下去。
懒懒把眉笔一抛，头也不回对他们道：“蝴蝶，也是不合如今时宜的吧？但是我一定要，并且，必须足够漂亮。”他们是不会拂逆我的想法的，尽管我的想法看起来这样心血来潮，不合情理。
我微微一笑，就让我这个不合时宜的人来演一场不合时宜的戏吧。
回首，朱阑玉砌之外。天边，一弯冷月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