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大家，他老婆一个字也不识。他们是同村，又是邻居。在他上大学时，他把唯一的亲人老母亲一个ฐ人丢在家，全靠他现在的爱人照料。但那时他们什么关系也不是，只是同村邻舍。他当时已经在大学爱上了同班一位城市姑娘。可是后来他母亲非让他和现在的这个ฐ爱人结婚不可；说如果他不答应这件事，她就要一头碰死在他面前。他没有办法，只好在爱情和孝心之间选择了后者。结婚以后，他才知道，在那ว些困难的岁月，当时他爱人为了照顾ุ他妈，偷拿自己家里的东西，曾经挨过她父亲的打骂……天长日久，他觉得他爱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现在，他老婆办了营业执照，在二道街上卖羊杂碎，起早贪黑，为他操持家庭，还给他生了三个小子。他的工资月月花得净光，家庭全凭老婆来养活；他有时还跑到市场上向老婆要零花钱哩……冲动的诗人说得泪水满面，弄得客人也都吃不成饭了。“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唉，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明年天暖后，带着我老婆去逛一回省城！我要把她引到皇后王后的陵墓前，说：我老婆和你们一样伟大！”
哭完后，她换了一套干衣服，在镜子前面认真地梳起头来。多少年了，她才又一次现自己年轻而且漂亮。
他读这些书，并不是指望自己้也成为伟人。但他从这些书中体会到，连伟人的一生都充满了那ว么大的艰辛，一个ฐ平凡的人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一生不可能做出什么惊人业绩，但他要学习伟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这就是他读这些书的最大收获……
第15章
第一窑砖坯很快装就序。烧砖的炭也用县运输公司的包车拉来了。
“我刚下乡回来。走，跟我到公社去。我正准备捎话叫你来呢！现在走，我有事要给你说！”
气急败坏的交通局长只好跑到เ车后记牌号去了。
不用说，当这件事在村子里传开以后，人们在惊讶之ใ余，很是议论了一阵子。当然，对此最为ฦ恼火的是孙玉亭。他几次找到侄儿，埋怨他竟然丧ç失阶级立场，跑到金光亮家帮助地主的孙子学文化去了！
到后来，彩娥和孙玉亭的关系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他知道全村人早已๐背着他家的人，议论成了一窝蜂。但他除过气得肚子疼外，没有任何办法。
因为润叶没有来车站，向前只好自己提着两ä只皮箱，向家里走去——他结婚后住在运输公司的家属院。
少安一边喂猪，一边这样想的时候，见秀莲从窑里出来，端着个ฐ饭碗向他这里走过来。他心想：这家伙象只绵羊，我走到เ哪里她撵到เ哪里；这一阵功夫不见面，这就又撵出来了。秀莲走到เ他跟前，突然从自己的碗里拿出一个ฐ白面馍，放在他的碗里，也不说什么，向他莞尔一笑，转过身又回窑里去了。
他不知是何事，慌忙紧ู张地打开那个神秘的绿皮笔记本——扉页ษ上一行醒目的钢笔字立即跳入眼帘：《天安门广场诗抄》！
这两ä个人回答说，本来有五十六个人，但昨晚上偷跑了两ä个ฐ，现在还有五十四人。
拉手手，亲口口，咱们到圪崂里走！
到宿舍以后，少平给父亲倒了一杯开水，才又问：“我哥到哪儿去了？”
田福堂看女儿回来了，也就折转身子在前面先走了。
孙少平感到有点惊奇。在走过她刚才弯腰的地方，他眼睛猛地一亮：这不正是他那ว本《创业史》吗？好，你还记得这件事！唉，你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我，何必用这种办法……他拿起那本书，却在暮黑中感觉一些什么东西从书页ษ中掉在了地上。
这四年多来，他和登云的关系有点微妙。在许多问题的看法上，福军和一把手冯世宽有分歧，登云明显地支持世宽。只是由á于和他老岳父的关系，才不象世宽和他那ว样在这些问题上面对面生冲突。不，登云和他从来没公开红过脸。登云只是用实际行动来支持世宽而反对他。在他来本县任职之前，世宽和登云已经在这个县一块工ื作好多年，两个人早ຉ就是老搭档了。据说在任命他时，世宽还找黄原地区革委会管组织的领导，让组织把李登云排在他前面。只是因为地区不同意才作罢。登云不会不知道这些情况，因此他对世宽感恩戴德——倒好象他田福军来挡了他的路！
“田福顺？那和田福堂是什么关系？”徐治功敏感地问。“没什么เ关系，只是一个ฐ老先人，现在都不知隔多少代了……因此没什么关系！”孙玉亭说。
这阵势可把后炕头上的玉厚他妈吓坏了。这位清朝光绪二十三年出生，现在已经快八十岁的老人，好几年前就半瘫在了炕上。她现在惊恐地眨巴着一双老红病眼，看见一家人嚎哇哭叫，不知生什么天大的灾难了。她的耳朵顶不了多少事，根本听不明白她孙女正给她儿媳妇说些什么เ。她只从这些人的哭叫和脸上的表情，知道家里有了灾事。她用微弱的声音，不断ษ在后炕头上对前炕上的这两个人，出一声又一声的追问。但前炕上的两个后辈只顾ุ自己哭，而顾不上对她说。她急得对这两ä个人咒骂起来。后来，似乎看见儿媳妇扭过头给她说了些什么，但她没听见。等她再准备听儿媳妇往明白说的时候，儿媳妇头又扭过去和孙女说去了。这一老阵，她似乎只模模糊糊听见了一个“枪”字……枪？难道世事又反了？从民国年开始，她就经历了无数次世事的反乱ກ。她已经记不清她娘家和夫家两ä族人中，有多少人在这些反乱中丧了命。难道在她睡到黄土里之ใ前，还要看一回死去亲人的难肠吗？现在是什么人又反了？队伍到了什么地方แ？如果已经离双水村不远的话，家里的人为什么还不快跑，坐在这儿哭什么哩？男ç人们现在都到哪里去了？能ม跑的赶快跑吧！她是跑不动了，她也活够寿数了，一枪打死正不要再受这活罪……啊啊！大概是家里的谁已经叫白军打死了，他们现在才不跑……谁哩？她在心里开始一个一个点家里的人；尽管许多原来的熟人她都忘了，但这些人她不会遗忘一个，家里在门外的人她算得来。玉厚？他早ຉ上不是还在家吃饭来着？玉亭？他已๐经过当兵年龄了。那么เ，看来就是孙子中ณ的谁生了凶险！玉亭的三个女娃不会的；玉厚两个上学的还小，估计不会去打仗，他们还不到征兵年龄。那么看来，这必定是少安了。对了！这娃ใ娃今天已经一天没见面了。天啊，昨天还在眼前，难道今天刚出去就上了火线？刚ธ上火线就……
他撩开两条瘦长的腿，扑踏扑踏地踩着泥水走着。这也许就是那ว几个黑面馍的主ว人？看他那ว一身可怜的穿戴想必也只能吃这种伙食。瞧吧，他那身衣服尽管式样裁é剪ຘ得勉强还算是学生装，但分明是自家织出的那种老土粗布，而且黑颜料染得很不均匀，给人一种肮肮脏脏ู的感觉。脚上的一双旧ງ黄胶鞋已๐经没有了鞋带，凑合着系两ä根白线绳；一只鞋帮上甚至还缀补着一块蓝布补丁。裤子显然是前两年缝的，人长布缩，现在已经短窄得吊在了半腿把上；幸亏袜腰高，否则ท就要露肉了。可是除过他自己，谁又能知道，他那两只线袜子早已经没有了后跟，只是由于鞋的遮掩，才使人觉得那ว袜子是完好无缺的。
父子俩即刻出了门。
当他们走到公路上时，突然看见远处有一个ฐ娃娃正向这里跑来……他们很快认出这是狗蛋。
两个ฐ人急忙跑着迎前去。
孙玉厚敞开老羊皮袄，一把将小外孙搂进怀里，问：“你妈哩？”
“妈妈在路上站着哩，过一阵就来呀。”狗蛋嘴里噙着一块奶糖，并且还从身上掏出一块，往爷爷嘴巴里塞，说：“阿姨给的！”孙玉厚气得把那ว块糖扔在了地上。狗蛋不知外爷生什么气，一下子哭开了。
少安对父亲说：“你们回家去，让我到罐子村去看看！”
孙少安撩开两条长腿，心急火燎向罐子村赶去，不多一会，头上就热气大冒。
从县上参加罢“夸富”会回来，孙少安就雄心勃勃地开始筹办上砖瓦厂。短短十来天，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他放开胆量在公社ุ信用社贷了七千元款，并且雇好一个可以操作制砖机的河南师傅。他原来准备今天到县城边一个停办的砖瓦厂买一台300่型制砖机，然后就要进行一番大铺排呀。另外，除过憨à牛，村里还有几个人也愿意来为他干活。这些天，他一直在村里，石圪节和原西县城奔波，紧ู张得如同打仗一般……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口，他姐夫干下这么个混帐事！
他把他姐夫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起姐姐的苦情就忍不住泪水盈眶。命运对人太不公平了，为什么เ姐姐这么好心肠的人、偏偏就碰上这么เ个ฐ男人呢？唉，当年他真不该劝说父亲答应这门亲事……
孙少安一路走，一路朝前面的公路上张望，看姐姐是不是走过来了。只要姐姐平安无事，他想他有办法收拾王满银和那ว个女人。
孙少安一直走到罐子村村头，还没见兰花的踪影。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狗蛋不是说他妈过一阵就到双水村来吗？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少安当然不会知道，他姐此刻就在公路一面不远处的河湾里，闭住眼等死。
少安象一个红了眼的凶徒一般，闯进了姐姐的家门。
他进门后，现姐姐不在家，王满银正和一个卷头的女人吃面条。两人显然被他的凶相唬住了，端着碗立在地上，惊恐地看着他。
少安问王满银：“我姐呢？”
“不晓得到哪里去了……”王满银瞪着眼说。
少安走前去，一拳打在王满银的脸上。一声惨叫，王满银鼻子口里血大淌；手里的碗也被打飞了，面条象虫子一般撒了一身。
“南洋女人”一看事情不妙，把碗往炕上一掼，提起那个提包正准备夺门而出，少安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头，在那张黑瘦的脸上接连扇了几记耳光；那女人杀猪般尖叫着，拼命挣脱开来，大撒腿跑了。少安立刻๑又调过身，一脚把王满银踢倒在地上。王满银鼻子口里流着血，趴在地上抱住头就是个嚎叫。
怒气冲冲的孙少安旋๙风般出了门，开始在罐子村四下里跑着，打问他姐姐的下落。
罐子村的人先后都知道了王满银家生了什么事，又一次纷纷向这个破墙烂院涌来，有些人围住少安，向他“情况”。有一个老汉说，他清早ຉ在对面土坪上拾狗粪，曾看见兰花从公路上下来，到เ河湾里去了。
少安就很快和村里的一些人，沿着东拉河边，分别ี去寻找失踪的兰花。
人们很快现了坐在水井边的兰花。
少安心疼地把脸色苍白的姐姐拉起来，说：“你坐在这儿干啥哩！”
兰花一见弟弟，放声大哭开了，说：“我吃了老鼠药……”
孙少安大惊失色。他泪水模糊地拉住姐姐的手喊叫说：“你真糊涂ิ啊！你快说！吃了多长时间了？”
“好一阵了……”
“肚子疼不疼？”
“不疼，就是恶心……”
“快去医院！”
少安拉起姐姐的两条胳膊，将她背在脊背上，跑着蹿上了公路。
他把姐姐放在路边，自己้八叉开双腿，象个ฐ强盗似地立在公路中ณ央，准备硬行拦截从米家镇方向开过来的汽车。
当一辆卡车按着刺耳的喇叭开过来的时候，立在公路中ณ央的孙少安拼命向司机招手。
汽车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แ停住了。司机的脑แ袋几乎撞在了挡风玻璃上；他脸色煞白跳出驾驶楼，二话没说就伸出手打了孙少安一记耳光，喝骂道：“你找死呀？”刚打了别ี人耳光的少安挨了一记耳光后，仍然站着没动，他眼里噙着泪水，指了指旁้边的兰花对这位怒气冲冲的司机说：“我姐姐刚ธ吃了老鼠药，求求师傅把我们捎到石圪节……”
司机的脸色缓和下来——原来是这！他挥挥手，让少安赶快上车。
少安把姐姐扶进驾驶楼，汽车便飞一般向石圪节跑去。司机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少安说：“刚才实在对不起……”少安下意识地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说：“这没什么เ！我们还要感谢师傅呢！”
这位打了人的师傅看来心肠不错，飞快地把汽车开到石圪节，并且绕路把少安姐弟俩一直送到公社医院的大门口。
少安来不及对司机说句感谢话，就引着姐姐赶快向急诊室跑去……
此时，在罐子村兰花家里，王满银已经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他在水瓮里舀了两马勺凉水，把满脸血迹洗掉；又拿笤帚把身上的面条归干净。他在墙上的破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尊容，左ุ脸肿得象个面馍，院子里看热闹的大人都四散走了，留下一些娃ใ娃嬉笑着挤在门口看他的狼狈相。
但王满银现在还顾不上疼痛，只是懊丧妻弟把他的财神爷打跑了！
自从在省城火车站结识了“南洋”来的干姐后，王满银一下子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他带着这女人，在黄原自由市场上偷偷摸摸出售香港产的玩具手表，赚了好几百块钱。两个生意人马上也“麻糊”在了一起。他们白天转着卖表，晚上在东关私人开的旅馆里包一间房子，一个被窝里搂着睡觉。真taທmade，这日子过得比神仙都畅快！
在一块睡觉的时候，干姐才告诉他，这手表原价一只才几元钱！王满银吃惊之余心想，天下哪儿还有这么เ好的生意呢？两ä个ฐ人于是商量，这些表卖完后，他们一块到เ广州再多弄一些，然后返回来到山区的小县镇去出售。
可是没想到有些买了表的人很快现了表芯是塑料的，开始查问这表的来源。
王满银慌了，赶紧引着这女人离开黄原，想回家躲避几天后，再到เ内蒙古的草地里去出售剩下的半提包假表……唉，本来一切都顺ิ利着哩！都怪自己้昨天晚上不安生，露了蹄爪。事情也真tamade怪！以前他老婆要是打起鼾，炸弹也炸不醒——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เ灵动？
王满银手指头戳着破镜子里他自己的肿脸说：“都怪你这家伙！”
这个挨了打的二流子正准备再吃点什么东西，突然有人跑来对他说，兰花吞了老鼠药，已经被拉到石圪节医院去了。
王满银顿时吓呆。他没想到เ事情闹了这么大。妈呀，这是人命事！
他这时才惊恐地想：要是老婆死了怎么เ办？老婆一死，他说不定也要坐禁闭，那ว猫蛋和狗蛋就没爹妈了！
王满银两眼一闭，咧开嘴干嚎了一声，连门也没锁，就撒开腿往石圪节跑。他一路跑，一路想起两个娃娃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都跟他妈喝了老鼠药？
王满银由á于紧张，跑得又太猛，半路上腿抽了筋。他就坐在公路上，脱下鞋，喊叫着用手把脚上的老拇指头掰了半大，才又起身继续跑。
他终于一瘸一拐闯进了石圪节公社医院。
他推开急诊室的门，见几个ฐ医生正给他老婆诊断。少安见他过来象仇人一样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满银顾ุ不了多少，扑在床前，见他老婆还活着，就赶紧问她：“你吃了哪里的老鼠药？”
所有的医生都扭过头看这个鼻青脸肿的人，不知他是干什么的。
王满银不管这些，只管问老婆“你快说嘛！吃了哪里的老鼠药？”
兰花微微合着眼，说：“吃了咱家里的。”
医生们现在才知道这家伙是病人的丈夫。
“是你买的老鼠药？”王满银急着追问兰花。
“就是你那年剩下的……”兰花回答。
“那你吃的是红纸包还是绿纸包？”
“绿纸包……”
“都是绿的？”
“都是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