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柴静大小:459k类型:๘文学时间:2๐013-1-2๐4๒16:๘53:๘56条可以轻盈地抽打人一下,他喜欢她画里“水汪汪的劲儿”。这姑娘叫吴雯,想考陈的研究生,考了两年,第一年政治、英语各差一分,第二年英语差三分。她未能考上陈丹ล青的研究生,但同一年她被伦敦城市大学艺术系录取。我们越洋采访她,她说:“我来了伦敦就去马克思墓园看过,马克思现在给我的感觉,跟政治书里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陈丹青其他的学生都不再考了,他说:“我接触最多的情况不是质疑、反抗、叫骂,而是──这是让我最难过的──所有人都认了。”

“怎么叫‘认了’?”我问他。他笑了一下:“我现在随便到เ马路上拉一个人来,你见到เ这个ฐ人,就知道他认了,从很深处认了。”

编完这期节目,老郝຅去游泳,说光靠目测泳池的浊度就了标,她一扭身出来,找到前๩台。人家是老国企了:“我们这儿,只要进去就不退钱的。”

“找你们馆长来。”

“这两ä天机器坏了,正在修……”

“机器坏了你们还放这么多人进去?”

“把你的钱退你不就完了……”

她拿手机拨通了114๒:“喂,请问海淀区防疫站的监督电话?”……晚上还写了博客公开此事,写到“找你们馆长来”,还问读者:“你能ม想象我的表情么เ?”

我乐了,因为老范在底下跟了个贴--“我能”。

我们这种多年压抑后激出来的维权意识可能过狠了一点儿。有一天,张洁兴致上来说要军训。大家去找他,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能ม不能不军训,搞点拓展也成啊。张洁是个一直对下属比较民主ว的领导,也๣是一个无敌大好人,大概这次我和老郝太不讲究方式方แ法了,领ๆ导有点下不来台,问有几个ฐ人像她俩这么想,在场的人都举手。

他说:“就没人赞成军训么?那ว个ฐ谁,你进来,你说。”那个谁把脚๐尖一踢,绷在空中:“我就喜欢在太阳底下流汗的感觉。”领ๆ导拧身出门,把门一摔:“就这么定了,训练的就是服从。”

两ä天后,一群成年人穿着迷彩服,站在盛夏的大太阳底下练向左ุ向右转,我扎着一块鲜红的头巾,老郝在枪上别朵野花,我俩吊儿郎当地站着,把军体拳打得妖风四起。半夜还要拉练,让把被子打成豆腐块背在身上,我这辈子也๣没这么เ叠过被子,破罐破摔地坐在床上,被子往身后一堆,心一横等着来检查。

连长来了:“怎么เ没叠?”

我说:“不会。”

对方没不高兴,反倒乐了:“我给你叠。”

我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孩子气。张洁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只是喜欢那种整整齐齐的理想主ว义แ朝气,也只有他能容许我们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不满。但我还是忍不住写了篇文章,写美国有个ฐ新闻人克朗凯特,小的时候刚ธ转学到一个学校。老师问:“二乘๖二等于几?”“四。”他很积极,第一次举手回答。

“不对。应该答什么เ?”

“四。”他肯定自己是对的。

“过来站在全班同学面前,想想正确答案。”女教师๲说。

他站在那ว里,穿着母亲为他准备的最好的衣服,面对着还没有认识的正在窃笑的同学们,试图忍住泪水。

下课铃຃声响了,教师问:“现在,你想出答案来了?”他承认没有。

她启他:“应该这样回答:‘四,夫人。’”克朗凯特在七十年之ใ后写道:“直到后来,这种特性才在我身上强烈地显露出来:我厌恶哪怕是最轻微的兵营式一律化的暗示ิ……我一直在想,是否是这种独立的迫切性,促使许多人选择了新闻业这一行。”

老郝和我又出采访全国牙防组被诉一事。

李刚是提起诉讼的律师๲,他调查现牙防组没有法定意义上的认证资格,却为牙膏企业提供认证,起诉一年多,未果。他曾经怀疑ທ这会像之前他提起“进津费”、“进沪费”等诉讼一样不了了之ใ。

但二〇〇六年二月,律师๲陈江以同样理由á在上海提起诉讼,他称之为声援。于是媒体再一次掀起报道热潮。一篇接一篇的追踪,直到二〇〇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全国牙防组召开新闻布会,对这一事件作出解释,二〇〇七年,全国牙防组被卫生部ຖ撤销。

李刚说他非常意外:“不在预期当中。”

“为什么?”

他说:“因为老百姓在向强力机构出疑问的时候,已๐经习๤惯了没有回应。”但这次不同,如果没有结果,也๣许会是不停止的诉讼和报道。推动这一切的,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是可以叫得出姓名的律师๲和记者,还有那ว些买了报纸,打开电视,关注这个消息,打电话去牙防组询问的普通人。

我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一篇博客,叫《我只是讨厌屈服》。留言里听到เ了很多声音,有人说:“为什么เ许多人都选择屈服?因为他们觉得投入太多,收获很少或根本没有。”

也๣有很多人在博客里留言:“说话,真不容易呢,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却希๶望其他人都能ม做个公民,这样才会有人帮我们争取更多的利益、权利……”

还有人说:“在国家垄断企业面前,很多人先没有自信,为什么เ没有自信?中ณ国人习惯了听从权威,大家都被这样教育着,权威แ是至高无上的。”

有部电å影叫《飞越疯人院》。麦克默菲是一个装疯躲进精神病院逃避惩罚的流浪ฐ汉。所有的病人都在医生安排下统一按程序打针、服药、聊天。但他不肯。进行例行心理治疗的讨论时,他建议将白天的日程换到晚上进行,因为大家想看世界棒球锦标赛的实况转播。

护士拉奇德小姐说:“你要求的是改变一项经过仔细研究后制定的规章制ๆ度。”

麦克默菲说:“小小的改变没有害处。”

拉奇德小姐不同意:“有些病人过了很久ื才适应了作息制度,如果现在一下改变了,他们会感到非常不习๤惯。”麦克默菲说:“这可是世界棒球赛,比赛结束以后,还可以改过来。”拉奇德小姐看上去像是有些让步了:“这样吧,我们进行一次表决,按多数人的意见办。”麦克默菲十分赞成:“好极了!”他第一个高高地举ะ起了手。切斯威แ克也举起了手。泰伯也๣想举手,一眼遇到拉奇德的目光,马上把手缩了回来;马蒂尼手刚举起,就停留在头顶,装ณ着抓痒;塞夫尔手放在胸前,两ä眼看着周围,等着大多数人举ะ手,他也举ะ。

大家都想看球赛,但尽管麦克默菲一再鼓励,仍没有人敢违抗那ว目光。

拉奇德小姐宣布:“只有三票。对不起,不能按你的意见办。”说完起身向办公室走去。

麦克默菲说:“这就是你们的作息制ๆ度?我可要进城去看棒球赛。谁愿意和我一起去?”

比利不相信:“麦克,你出不去的。”

“出不去?”麦克默菲指着屋子中ณ间那个花岗岩的洗脸池。“我可以用它砸碎窗户。”

比利还是不相信:“你举ะ不起它。”

麦克默菲押了十美金跟他打赌,搓了搓手,使劲抱住那ว个台子,没搬起来;再一次用力,还是搬不动。他只好退下。突然,他大声叫起来:“去他妈的,我总算试过了,起码我试过了!”

郝劲松打贏铁路票的官司后,很多人以为ฦ他会和铁路结下梁子。但后来他乘๖车时,乘务长认出了他,亲自端来饭菜,问他:“票您现在要还是吃完我再给您送过来?”

“你靠什么เ赢得尊重?”我问。

“靠我为自己权利所作的斗争。”郝劲松说,“权利是用来伸张的,否则权利就只是一张纸。”

在“新闻调査”,我采访过一个人。他帮农民反映征地的事,在网上帖提及当地领ๆ导,用了一个比较激烈的词,被判ศ诽谤罪,人狱两年。我在监狱采访他,那时他已经服了一年多的刑。

“你为ฦ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ฦ我看过一篇文章,说的是一个叫郝຅劲松的律师,那篇文章叫什么เ……叫什么屈服……”

“《我只是讨厌屈服》。”我说。他带点惊奇地看了我一眼,说哎对,过了一会儿,说:“在那篇文章里,那个律师๲说了一句话,他说权利不用来伸张的话,就只是一张纸。”这个ฐ人相信了这些写在纸上的话,然后穿着蓝白相间竖条纹的狱服,满脸胡须,坐在这里看着我。他进监狱后,厂子倒了,离了婚,监狱离他的家两ä千里,没人给他送生活费,村里的人去看他,拾破烂的老人给了他五十块钱๥,老汉戴着塌得稀软的蓝布๧帽子,对我说:“把他换出来,把我关进去吧,我老了。”

采访结束的时候,他想对即将参加中考的女儿说几句话。我说好。→文·冇·人·冇·书๰·冇·屋←

他说:“等一下。”低了一会儿头,腮帮子紧紧ู地咬得绷着,抬起来,带着笑容对着镜头:“儿子……”扭头冲我解释,“我管我女儿叫儿子。”

“儿子,你不要为爸爸担心,要好好帮助妈妈千活……”他的嘴都抽起来了,但他还是笑着,“你要记得爸爸跟你说过的话,爸爸不是坏人。”

采访的时间到了,我站起身,说:“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他脸຀上的肉都在抖,但他笑着说,好。

狱警押着他,转身走了。走到十儿米快要拐角的地方,一声尖利的哀号传来,我扭头看,他两只手被铐ຖ着,不能擦泪,只能仰头向天,号啕痛哭,那是从胸腔里爆炸出来的哭声。已经看不见他了,监狱曲折的走廊尽是回声。

回来后,我们赶了一天一夜的片子。审片的时候,还来不及配音,老郝຅拿着稿子对着画面念解说。

有一段是我采访他:“你后悔吗?”

“我不后悔。”他说,“因为我付出过。”

“你还相信法律吗?”

“不。”他说,“我信仰法律。”底下该是解说了,但没有声音,我转头看老郝຅,她拿纸遮住脸克制着。张洁和我也红了眼睛。袁总看了我们三个一会儿,对张洁说:“你做了这么多年新闻,还是这么เ感性么เ?”

转回头对着屏幕:“往下看。”

片子说到เ农民为反映征地问题,静坐的时候被抓了十几个ฐ人。

“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危害到了社会公共秩序,为什么要抓人呢?”我问公安局长。

“我们预见到了,所以它没有生。”公安局长说。

我问他:“没有生为ฦ什么เ要抓人呢?”

他说:“为了稳定。”

“可是稳定的前提不是法治秩序吗?”

对方沉默,这个ฐ段落结束。

袁总说“停。”转头对我说:“你应该再往下问这样的结果能带来稳定吗?”

有一天晚上,郝劲松给我打电å话,说他有点沮丧。

我给他讲了这件事,说:“你是这个人的榜样。”我差点脱口而出“你没有权利ำ放弃”,顿了一下,这个想法是错的,他当然有权利放弃,正义แ是自己内心对自己的期许,不是用来胁迫人的,我改口成“你判ศ断要不要放弃”。

之后不久ื,他去了上海ร,成为上海黑车钓ี鱼执法案的公民代理人。我又一次采访他,节目中提到了他向铁ກ道部ຖ提起法律诉讼的往事。没多久,采访时任铁道部新闻言人的王勇平,车上他的同事问我:“你们为什么要采访这么个刺头,他是反政府吧?”

我说:“他挺较劲,也๣许也有虚荣心,不过我没觉得他是反政府。他谈的都是法律问题๤,您要觉得他谈的不对,可以在这个层面上批驳他。”

坐在车前๩座的王勇平转过头说:“他是剌头,但是我们的社会需要这样的人。”

我采访过一个政府官员,他在当地拆迁时,拿一个小马扎,坐在居民楼ä下,坐了十几天,两边煎æ熬,费尽唇舌为ฦ居民去争取哪怕多一点点的利益。

“这是个ฐ公共用地拆迁,从现行法律来说,你可以贴一张告示就拆,为什么เ你没有这么做?”我问。他想了想,说“因为ฦ如果有一天我的房子被拆,我也๣是一个老百姓。”

一九四六年,胡适在北大的演讲中说:“你们要争独立,不要争自由。”

我初ม看不明白。

他解释:“你们说要争自由,自由是针ฤ对外面朿缚而言的,独立是你们自己้的事,给你自由而不独立,仍是奴隶。独立要不盲从,不受欺骗,不依赖门户,不依赖别人,这就是独立的精神。”

北京郊๦区曾经生过政府与居民的剧ຕ烈冲突,这里要建亚洲最大的垃圾焚烧厂,居民认为一定会产生严å重污染,双方แ座谈时,脸都扭到เ一边,“剑拔弩张”。

“沟通不可能么?”我问。

居民代表黄小山说:“政府就要建,我们就不让建。不管是谁,总说这个‘就’字,‘就’要怎么เ怎么着,那就没任何调和余地了。”

他组织居民举牌子在博览会门口示威,站在第一排,他头是朋克式的,两边秃着,头上一丛染得像个鸡冠花,很好认。他听见警察悠悠地说“就是那个ฐ黄毛”,他在雨里浑身都抖,“不知道激动还是害怕”。在里面待了一夜,出来他换种方式,把“论垃圾为什么เ不能焚烧”的材料é不停向各级政府递交,电视台组织辩论场场到เ。

政府的专家在辩论赛上认识他之后,请他参加去日本的考察团,“这个人,路上见着姑娘๤漂亮就使劲看,目不转睛。他很真诚,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高兴的时候就骂。‘真’的人好交往,没有偏激和成见。”

日本国土面积小,百分之九๡十的垃圾靠焚烧,东京的厂子就建在市中心,进去参观要换拖鞋,他看明白了,垃圾焚烧的技术百年来已经很稳定,“重要的不是烧不烧,而是烧什么,怎么烧。”但小区居民在镜头里骂他‘说他“叛变”了’向着政府说话。

他有点儿像小鱼,热锅上两边煎,但他说对抗不代表独立,“谁也不信谁,不买账,这不行,不能光服从,也不能ม光对抗,那只是个姿态。得有理由,有科学依据。批评政府,这事咱理直气壮,但也得反思自己,既然我们每一个公民都是垃圾的产生者,也该反思我们自己应当做点什么。”他说现在的问题๤不是垃圾焚烧,而是中ณ国百分之六十五都是湿垃圾,焚烧时如果达不到เ足够高温,就会释放二恶英。填埋也会严重污染地下水和土壤。他自己花钱开始研究“垃圾甩干机”,想用这个ฐ技术来过滤垃圾的水分。“我是个ฐ混子德性,本来打算移民,现在我怎么เ也不走了,这是我的地儿,我就留在这儿,死磕了。说句抒情的话吧,我在哪儿,哪儿就是中国。”

做这些节目时,常常会有人说:“不要往下做了吧,中国乱不起啊。”我理解这样的担忧,老郝຅和我在北京美丽园小区,曾见到เ过激烈的冲突。进小区时我吓了一跳,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整个ฐ小区挂满了红色标语和支持双方แ的不同颜๨色的旗子。很晚了,马路上都是人,挥着拳头,打着标语,有人喊:“杀死雷霞。”

这些人都是住在这里的业主ว,雷霞是业主委员会的主任。她刚打赢了官司,让业主少掏物业费,但物业公司不执行法院判决,突然撤走,停电å停水。有一部ຖ分业主说是业委会打官司才造成这个后果。他们围在马路上,向雷霞叫嚷。电视镜头一对着,几十人就围上来,把手里拿的纸几乎挥到雷霞的脸຀上,大声喊:“剥下他们的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