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恽学士盼着“三十四年之朝局，庶有大明之一日。”文内录光绪听说慈禧有病，有喜色，太后说“我不能ม先尔死!”命人将光绪谋害的可能ม极大，否则不会有相差一日而亡的巧合。于莲舫说，慈禧虽痛恨光绪在戊ຘ戌政变期间的所作所为ฦ，将其先软禁颐和园玉澜堂又移至西苑，但彼时的光绪已๐完全成了慈禧的掌中之ใ物，召见臣工时从不言语，慈禧命他说话才说“外间安静否?年岁丰ถ熟ງ否?”凡历数百次，只此二语。用龚家老太爷医案的记录是“声极轻细，几如蝇蚁，非久ื习殆不可闻。”以慈禧炙手可热的权势足可以驾驭这个病歪歪的皇帝ຓ，何须ี毒害?说着翻出一页ษ病案说，就拿三十四年五月初六这次诊病来说，距光绪之死尚有半年一，龚御医除了记录脉案、方剂๘以外，尚载有“太后亦在坐，将予之ใ脉案索ิ去细观，似有恸容，后太后劝勉皇帝鼓励精神，有顾恤之ใ意。并戒饬太监，以后帝ຓ来请安时，不可使久ื候于外，免他跪地迎送之ใ礼ึ。”珍妮见了记录，大喜过望，当下便要抄，于莲舫用手按住医案说，不经过龚老先生准许，她无权将医案转抄于人。珍妮不肯罢休，又缠磨了半天，于莲舫说你去找老爷子吧，我做不了主。这时任大伟风风火火跑进来拉于莲舫去给肥头看病，于莲舫问那个肥头是不是要死了，任大伟说死个ฐ屁，活得比谁都旺。是喝多了，喝了七瓶蓝ณ带、半瓶清酒外加两玻璃杯剑南春，现在正在海ร淀家里折腾呢。吐也吐不出来，尿也尿不下去，脸都紫了，让人看着害怕，说着抓起大衣就往于莲舫身上披，推着她向外走。于莲舫回身把医案锁了才跟着任大伟出门。珍妮跟出来说她也要去，她还没见过中医诊病，从中ณ体会一下当年龚老太爷给皇帝看病的情景。于莲舫说，你把那个肥头比作皇上真是抬举ะ了他，老爷子已给他下了论断，活不过去这周，他只有三天的活头了。这一说珍妮更要去看，任大伟无奈，只好带上珍妮，开着车来到海ร淀ຖ。
窗外一阵热闹，于莲舫朝外看，只见任大伟提着沉重的箱子引着龚晓默和洋媳妇珍妮进院来了。龚晓默穿着蓝呢大衣，他媳妇则ท着了一件工ื作服似的牛仔外套，灰一块，白一块，像是刚刷完房。龚晓初ม和任楠由东厢房迎出来，簇拥着把两个人接进正屋去了。
有一天，被招到公社卫生院锅炉房烧锅炉的张悦回来看他们，张悦带来了县食品厂生产的硬得像砖头一样的核桃酥和卫生院注射室搞出来的兑了水的酒精。张悦很够义气，在招走的十几个ฐ人中ณ，只有他时常回来看看于莲舫和龚晓默。因为张悦的到来，龚晓默到村里“走”了一圈，捎带回九个鸡蛋，一块干驴肉。这块驴肉是村东头张旺才的，张旺才舍不得吃，挂在檐下已大半年了，是专等着给他父亲办周年用的，至于鸡蛋，是各户鸡窝的杂牌产品。等待驴肉烂熟ງ的当儿，于莲舫出去了一趟，这时张悦对龚晓默说，你跟她睡觉了。龚晓默掩饰说没有的事。张悦说，瞒不过我，我看得出，女人睡过的没睡过的，搭眼一望，就一清二楚。龚晓默说张悦是主ว观唯心，张悦说唯心不唯心，反正你心里明白。又说他最近在卫生院看过了女人生孩子。原来以为ฦ一个新า生命诞生了，是件很美丽的事，父亲难以压抑的激动，母亲洋溢着幸福温馨的笑容，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怕人极了。
老太太说，你的同学太多啦，今儿一个，明儿一个，你岳父又不是校医。任大伟说，治病救人，积阴德的事，天底下多少人都念您的好儿。老太太说，再别ี说积德的事，你爸爸积这点德都叫人散完了。说着飞快扫了一眼于莲舫，于莲舫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脸霎时变得通红。惠生老太太并不理会于莲舫的表情，继续说道，老爷子也是人，古道热肠应该有，但我们也得穿衣吃饭。士可贫，而不可穷，这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老太爷活着时候，看病的酬金是以百元计算的，到后来票子发毛，费用就以金条来论价，老太爷为黎元洪的太夫人治愈头痛之疾，礼金是四两黄金。
单位没房，龚家腾出外院两间南屋让她继续住着足以显示ิ了这个家族的宽宏大量。外界ศ人对惠生老太太仍能容纳离婚的儿媳居住龚家这件事本身给予赞许，说老太太有礼ึ，大度，温文，雍容，有长者风。然而只有于莲舫才明白，老太太的“长者风”对她实则ท是一种报复，是一种慢刀割肉的钝ๅ痛，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折磨，更是一种难与人言的尴尬。依她所意，她一天也不要在这大宅院里待下去，如果有可能ม，她马上就会搬走，远远地离开这里。
张悦当初爱她是真心，现在提出“关键阶段”也是真心。他今日约她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保住他，让他顺利ำ登上副局长的位子，为此要于莲舫咬紧牙关，死不认账。张悦见于莲舫半天不说话，便问于莲舫还有什么想法，于莲舫说没有。张悦说那我就走了，近两三个月我们不要有任何联系。于莲舫点点头，看着张悦消逝在人群中才转身，迈着疲倦的步子朝着龚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于莲舫来到เ清雅茶馆，坐在老位子上，彷徨四颐。今天茶馆里很冷清，那拨唱莲花落的没来，只有俩老头坐在桌前滋味深长地回味老北京的羊头肉，说廊房二条第一楼后门，裕ษ兴酒店门首，姓马的回回煮的羊头肉最为ฦ地道……于莲舫知道，俩老头子说的至少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眼下羊头肉在北京早ຉ已绝迹。
年轻人难得见到。一老头说，马回回的羊头肉为什么เ煮得好，汤里搁了厚朴和细辛，这手绝活就没人知道……于连舫想，怎么在茶馆里也能听到เ“厚朴”，真没劲。掌柜的提来一壶双熏茉莉说，等人?于莲舫说不等人，掌柜的就把拿来的俩碗又撤下一个。
于莲舫问那帮唱莲花落的怎么เ没来，掌柜的说他们一礼拜只活动一次，不是天天来。于莲舫噢了一声再不说话，掌柜的就又去擦他的茶叶罐子了。
风起青萍之末，于莲舫是想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东窗事发，一切当归于“义แ和团”组织的那场知青聚会；归于张悦要提拔消息的传播和“义和团”的快嘴；也是那个人不能容忍这一切，拿出中国人惯用的杀手锏——匿名信，把一切搞得一团糟。是的，凡是中ณ国人，谁都知道，只要把“男女作风有问题”的屎盆往谁脑แ
袋上一扣，任你怎么洗也是洗不清的。有朝一日真洗“清”了，其臭味也是难以去掉；余味能ม伴你一生，毁你一生。难怪张悦害怕了，不唯是张悦，所有的中国男性都怕这一招。对待世俗舆论，男性比女性更软弱，更不堪一击。为了爱情，女人可以背水一战，可以不顾ุ一切，失掉自己的所有。男人不行，一旦ຆ有风吹草
动，他们早早ຉ地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跳出圈外，表情平静，装模作样地看女人在众目睽睽之ใ下被污辱，被撕裂，在舆论的压力下苦苦挣扎。女人将无私的，无畏的，全身心的爱奉献给对方。而男ç人在特定环境中就会充分暴露他的本性，被动，回避，退守，怯懦。男人不优秀，从性别的选择上就不优秀，这点于莲舫是看透了。于莲舫看了看那两ä个ฐ仍为羊头肉而遗憾不已的老男人，又看了看柜台后面专心一意地擦茶叶罐的中年男ç人，突然产生了一种怜悯心怀。包括龚晓默、张悦甚至“义แ和团”在内。他们都没有逃出于莲舫的怜悯范畴，她不是在贬低他们，她是觉得真该用黄连、厚朴，恢复点“男ç子汉的自信”，给男人们一点儿底气了。
于莲舫是从清雅茶馆走回锣鼓胡同的，足足走了一个ฐ小时。推开房门见珠珠正坐在她的房间里哭泣，珍妮在小床上正看美国才邮寄来的未婚证明书，全然不理睬珠珠的悲哀。任楠在书桌前全神贯注地读着什么，于莲舫走近一看，是那封复印的匿名信，她一把夺过来问，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任楠说是张家的大虎领着他的俩弟弟送来的，交给珠珠，让她管管她的妈。于莲舫这才知道珠珠什么都知道了，她认为张家三只虎做事太绝，这与彩兰的教唆纵容不能ม没有关系。倒是珠珠突然受了这种冲击，精神上有些吃不住劲儿，纯洁温柔的妈妈突然变得丑恶脏烂，任何一个孩子也不能ม接受。于莲舫企图抚慰珠珠，珠珠生硬地把她伸过来的手拨开了，向她尖叫着：我现在才知道我爸为ฦ什么跟你打离婚，你对不起我们。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叫妈!任楠说，没那么严å重吧，珠珠。珠珠说，你不知道那仨小子说的话有多难听，把这样污秽不堪的信给我看，是什么意思?任楠说，什么เ意思，报复呗，你该恨的是写这封信的人，不是那ว仨小子。珠珠说，我谁都恨!ำ全世界就没一个好东西!ำ于莲舫说，珠珠，等你长大了妈妈会给你讲清楚……珠珠说讲清楚也不要听。任楠说，你干嘛要这样，天要塌下来似的，其实也没什么เ大不了的，很正常。谁知道将来在你身上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珠珠说永远不会!任楠说，你不要把话说得太死了，连我自己都保证不了自己。这时晓初进来说珠珠的猫吃了药死的老鼠，在树底下抽搐呢。珠珠听了嗷地一声奔了出去，去救她的猫。任楠说，救什么救，死定了，这叫二次中毒，无辜的受害者。晓初说你快洗脚๐睡觉去吧，就喜欢空谈，毛病。任楠走后晓初ม对于莲舫说，今天下午张家三个孩子在院里一通好闹，领头的似乎已工作，跟着两个半大小子，捋胳膊挽袖子使劲儿叫骂，老爷子气得直哆嗦，老太太静静地坐在茶几前喝茶，全不理会。偏巧珠珠下学回来，张家兄弟就跟她较开了劲儿，把珠珠吓得又哭又喊，最后任大伟出面，把那哥仨轰走了。于莲舫问晓默当时在哪儿，晓初ม说大概ฐ就在他的房里。于莲舫说，他一直没出来?晓初说，没有，他出来你让他说什么。又说，这封信究竟是谁写的呢?于莲舫看着那封用电脑แ打出的匿名信，想说什么，苦笑了一下，终未说出。
晓初说，写信的人对事情了解得这么详细，连最近你的动向都侦察得一清二楚，可见下了工夫，你是不是得罪了谁呢?龚晓初一定以为ฦ于莲舫会发一通牢骚，骂一通人，孰料于莲舫把信扔到เ一边，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它去吧。晓初ม还有些不放心，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珍妮说，你不往心里去就好，咱们都知道，你不是那ว种水性杨花的人，你这样做有你的道理。这一句话说得于莲舫差ๆ点掉下泪来，她说，晓初ม，有机会我跟你细说。晓初ม说不必，她让于莲舫吃两片安定，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切就都过去了，正如任楠说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珍妮将独身证明放在床头，踱过来对她们说，就目前来说，光绪究竟是毒死的还是病死的已不是她研究课题的中心，现在她思考的是从光绪与慈禧的死亡来看中国人深层内核的问题。
珍妮这番话使于莲舫和龚晓初都感到突兀，她们不知道珍妮要说什么。珍妮不管她们的惊奇，继续说道，一种民族行为ฦ规范的深层内核是该民族的价值系统，与我们美国的理想人格——“智者”不同。你们的儒家文化造就了另一种人格理想，这就是“正人君子”。在你们柳宗元笔下，标准的正人君子形象是“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ใ，儒者也。”后来你们的光绪，更是儒得厉害了。男人，特别ี是中国男人，视“正人君子”为行为道德规范，将外表的面子看成悠悠万事，唯此唯大。但内在之ใ我与外界ศ的面子往往矛盾，就产生人格断裂，在高谈“君子之腹”时却做着小动作，将对方推人难堪之境，细细把玩别人的、痛苦与不幸，以这种虐待别人和自虐的心理支撑着自己的面子和“正人君子”们高质量的内心平衡。光绪何尝不是这样?慈禧何尝不是这样?写信的这个人何尝又不是这样?从另一方面看，“好名声”是你们中国的一种社ุ会能ม力。一个人有“好名声”作为ฦ一种客观背景就能ม受到提拔，获得相应的社会地位。为了这个ฐ“名声”，男ç人们总处于守势的、被动的地位，这就使得在两ä性关系中充当主动进攻角色的男人，中ณ国的男人，多少带有消极、回避的态度。那ว三个孩子的父亲就是最好说明。中ณ国女人的“忍”堪称世界一绝，忍的本身是痛苦的，女人以成全男ç人为“正人君子”，为ฦ“好名声”的忍竟能ม够成为ฦ一种美，一种传统，这是我们不能ม理解的。在我们美国，在西方แ，理想的伟男人，也就是说最高人伦典范的男人，他们在充分扮演着社会角色的同时也在充分扮演着男人的角色。每一个ฐ伟人都背负着一个ฐ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他们时刻在证明，一个优秀的人，必然也是一个优秀的男人。而中国，一谈及男女之ใ情便让人与不洁、晦暗连在一起，爱是偷偷摸摸地爱，是假模假式地爱，是口是心非地爱。中ณ国男ç人缺乏向世界宣称“爱”的勇气。比如说，我们读普希金、海ร涅ื、裴多菲的诗，他们的爱溢于字里行间，读懂ฦ了诗也就读懂了他们的爱情。但是再看看你们的杜甫、李白、辛弃疾的诗，反复翻找也看不到他们爱情生活的真相。正如那ว个ฐ倒霉的光绪，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起来了，他炽热的情感内核在社会压力下已๐经变得石块一样僵硬冰冷。可悲的是这种冷却在中ณ国男人身上成了一种病态和恶性循环，一直演义到今天，演义แ到现在，演义แ到龚家家族内部。也就是说，你们所憧憬ä的，却是我们不屑一顾的；你们所回避的，却是我们刻意追求的。中ณ国的女人活得累็，中国的男人活得不仅累็，还假。
于莲舫和龚晓初ม第一次听到เ珍妮，一个ฐ外国女人对中国男人和女人做这样详细的剖析，对错与否，毕竟是一家之言，只是珍妮的个ฐ人观点。两人听后都有点儿懵，晓初ม说任大伟不是这样子的，他很爱我。于莲舫想说任大伟在龚家的卧薪尝胆，忍气吞声，目的是混迹大宅院中ณ，落一个世家女婿的名声。但想了想，又不忍心点破，她想，姑且搁下男人、女人的话题不说，试想如果把黄连、厚朴两ä味扑朔迷离的中药交给洋人去研究，或许能ม得到一个全新的解释，至少它能脱去中庸的外壳，还一个ฐ清晰的面貌。
珍妮对于莲舫说她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她很失望，也很抱歉。
于莲舫说她也知道信是谁写的。
两人相对一笑。
珍妮说其实没什么，于莲舫说也是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