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李光头无聊的快要在床上睡着了，宋钢๐的喊叫让他蹦跳起来，他扑向了窗户，也敲着玻璃喊叫起来：
他们以前是叫他“小子”，现在叫他“臭小子”了。李光头经常看见长头的孙伟，他时常一个ฐ人歪着脑袋在街上走来走去，时常一个人歪着脑袋斜靠在桥栏上，没有人叫他的名字，没有人拍他的肩膀，就是赵胜利和刘成功看见他时也像是不认识了。只有李光头还像从前那ว样，见了他不是逃跑就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也像从前那样叫李光头“小子”，没在前面加个ฐ“臭”字。
李兰平静和骄傲地说：“我丈夫。”
吃完豆腐饭的第二天早晨，李兰认真地洗脸梳头，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拉上李光头和宋钢的手，昂挺胸ถ地走出家门。她拉着两个孩子走在文化大革命的街道上，在满街的红旗和满街的口号里旁้若无人地走去，很多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她视而不见。她先去了布店，别人在那里买的都是做红旗和红袖章的红布，李兰买的是黑纱和白布。布店里有人好奇地看着她，有人认出了她是宋凡平的妻子，走到她身旁举起了拳头喊着打倒她的口号。她从容不迫地付了钱，从容不迫地卷起黑纱和白布，从容不迫地将黑纱和白布捧在胸前走出了布店。
“爸爸就是死在这里的。”
李兰一直站在那ว里，瘦小的身体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她确实让人害怕。曾经有个男人迎面走来，走到十来米的地方才现了她，不由一惊，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街道对面，从对面走过去时还不断ษ扭头侦察着她。另一个ฐ男人是在拐弯时撞见她的，吓得浑身一抖，随即故作镇静地从她身前绕了过去，他走去时肩膀还在抖，李兰不由轻声笑了起来，这仿佛是女鬼般的笑声让那ว个男人彻底垮了，他一路狂奔而去。
李光头和宋钢๐逃跑似的离开了剪ຘ票口，然后无聊地在候车室里转了几圈。这时候王冰棍提着一只小凳，背着一箱冰棍出现在了大门口，王冰棍把小凳放在候车室的大门口，坐下来以后用木块敲打着冰棍箱，叫卖起了他的冰棍，王冰棍喊叫道：
六个红袖章也没有力气了，他们先是蹲到เ地上大口地喘气，接着他们现蹲在夏天的阳光下太热，走到了树下，靠着树撩起汗衫擦着浑身的汗水。他们觉得这次宋凡平不会再爬起来了，没想到长途汽车从车站里开出来时，这个ฐ宋凡平竟然又从昏迷里苏醒过来了，而且再次站了起来，摇晃着往前走了两ä步，还挥了一下右手，他看着远去的汽车，断ษ断续续地说：
这一次李兰等了半个月才接到宋凡平的回信。宋凡平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刚ธ刚ธ被人用皮带抽打了一个多小时，这条好汉在被囚禁的时候仍然想着要遵守诺言，在信里一口答应到上海去接他的妻子，并且定下了日期，他让李兰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站在医院的大门口等着他。
宋凡平郎当着他的左胳ฑ膊，弯起了他的右胳ฑ膊好像提着竹篮似的，躬起身体在仓库大门前比划着教他们怎样用竹篮捕虾。他说站在河水里时要像哨兵一样警惕，把竹篮倾斜着放到水里，当虾自己้游进竹篮，就立刻提起竹篮。他直起身体说：
宋钢煮ุ了一锅了不起的米饭以后，第二天中午又是夹生饭了。李光头一看到เ碗里干瘪没有光泽的米粒，就知道完蛋了，知道又要吃夹生饭了。那ว时候宋钢坐在桌前正在做着科学实验，他在一只碗里细心地撒上盐，又在另一只碗里倒上一点酱油，分别品尝着它们，撒上盐的夹生饭和拌上酱油的夹生饭。李光头进门的时候，他已经取得了成果，他高兴的告诉你李光头，撒上盐的夹生饭比拌上酱油的要美味很多。而且这盐要一点一点撒上去，撒一点就赶紧吃一口，不能等盐化了，一化就没有口感了。
“说，什么阶级成分？”
“我知道啦……”
这三个中ณ学生笑嘻嘻地推开两个孩子，长头的孙伟对宋凡平说：“我们是红卫兵，是来抄家的！”
我们刘镇的余拔牙高举拔牙钳子，喊叫着要做一个爱憎分明的革命牙医，要拔掉阶级敌人的好牙，拔掉阶级兄弟的坏牙。
“一、二、三，笑！”
这一对二婚的夫妻在他们的蜜月里如胶ด似漆，他们一旦ຆ抓住空闲就会躲进里面的屋子，而且屋门紧闭。李光头和宋钢只能在外面的屋子里想入非非，两ä个孩子听到他们在里面时嘴巴噼里啪啦地响，坚信他们躲在里面吃着那ว一袋大白兔奶糖。他们不仅白天吃，晚上也是吃个不停。天还没黑他们就会逼着李光头和宋钢上床睡觉，他们把自己关在里屋，两只嘴巴๒不断地响。这时候邻居家的孩子还在外面奔跑喊叫，李光头和宋钢却只能上床睡觉了，宋凡平和李兰说起来也上床睡觉了，可是他们在里面的屋子里嘴巴响个不停。李光头和宋钢留着眼泪流着口水进入乡，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眼泪干了，口水还在流。
沿街的人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议论纷纷，他们说这样两家人合到一起，哪家的孩子才算是拖油瓶？他们商量到最后说：
“明天再来吃，好吗？”
在李光头三岁的时候，外婆离开了她的女儿和外孙，回到了自己้的村里。这时候李光头已๐经可以走来走去了，他还是很瘦，比婴儿时的李光头更瘦了。李兰脑袋里的疼痛扔然时好时坏，因为ฦ长时间低着头，她有些驼背了。外婆离开以后，李光头开始有机会走进白天的阳光了。当李兰上街买菜时，就会带上他。她还是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街道，李光头拉着她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其实那ว时候已经没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甚至没有人来看他们一眼，李兰仍然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似的盯在她的身上。
宋凡平放下了李光头的父亲以后，走到了井边，从井里提起来一桶一桶的水，一次一次地冲洗起自己。那ว时候还是五月的天气，冰冷的井水从他的脖子灌进衣服里去，他连着打了几个冷战。他用井水冲洗掉头上的身上的粪便后，回头看了一眼李兰，李兰当初仿佛失去了知觉的表情，让他没有立刻离去，让他用井水清洗起了李光头的父亲。他将李光头父亲的遗体翻来覆去地冲洗了几遍，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李兰。李兰木然的表情让他摇了摇头，他一把将李光头的父亲抱了起来，走到门口时，站在门口的李兰还是一动不动，宋凡平只好侧着身子把死人抱进了屋子。
刘作家虽然筹办婚事了，可是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对林红的美色垂涎三尺，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就像是练气功似的使劲想着林红的方แ方面面，指望着能到乡里去和林红做个ฐ露水夫妻。虽然刘ถ作家伙同赵诗人揪着李光头在我们刘镇转着圈子游街，可是李光头心里掌握着林红的屁股秘密，刘作家对李光头还是刮目相看。为ฦ了让自己在想象里和睡里和林红相遇交欢时有真实感和现场感，刘作家迫切地想知道林红身体的秘密，在那次游街以后他每次见了李光头都像个ฐ老朋友似的笑脸相迎，不过他对李光头说来说去的只有“屁股”两个ฐ字很不满意，有一天他像个兄长一样拍拍李光头的后脑勺说：
圆得卷起来的屁股走远以后，哭哭啼啼的小屁股也走了，一个瘦屁股对着李光头破口大骂，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接着她伸手抹了抹自己的嘴也走了。李光头看着她走去，她的屁股瘦得穿上裤ไ子以后就看不见了。
童铁匠是知道底细的人里面唯一不叫李光头“屁股大王”的，童铁匠想用一碗廉价的阳春面来换取林红昂贵的屁股秘密，李光头没有上当。童铁匠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一碗阳春面。童铁ກ匠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时，就会吼上一声：
“小王八蛋屁股。”
李光头一点都不生气，他合情合理地向童铁匠建议：“还是叫我‘屁股大王’吧。”
有时候李光头会在大街上见到林红，这时的林红十八岁了，姑娘十八一枝花，林红十八花上花，楚楚动人的林红一旦ຆ走上了大街，大街上所有男ç群众的眼睛都直愣愣了，这些男群众都是敢看不敢言的货色，只有李光头满腔热情地迎上去，像个老相好似的对林红说：
“林红，很久ื不见啦，这些日子你忙什么呢？”
林红满脸羞红，这个在厕所里偷看过她屁股的十五岁小流氓，竟然并肩和她走在了一起，全然不顾ุ街上行人惊愕的表情和嗤笑的表情，继续热情地说着话：
“你家里人都好吧？”
林红气得咬牙切齿，她低声说：“走开！”
李光头听了林红的话以后，回头去看看别ี人，对走在他身后的别人挥挥手，好像林红是要那ว个人走开，然后自告奋勇地要成为ฦ林红的保护人，他对已๐经气得眼泪汪汪的林红说：
“你去哪里？我陪你去。”
林红已经忍无可忍了，她响亮地骂了出来：“走开！流氓！”
李光头还是回头去看别人，林红这时明确地告诉他：“我要你走开！”
在街上群众的哄笑声里，李光头站住了脚，看着林红婀娜走去，十分遗憾地抹了抹自己的嘴巴，对街上群众说：
“她还在生我的气。”
然后他摇摇头叹息一声，后悔莫及地说：“我不应该犯那ว个生活错误。”
李光头的种种劣迹点点滴滴地传到了李兰的耳中，让李兰的头垂得越来越低，她曾经承受了第一个ฐ丈夫的丑闻，现在又要来承受儿子的丑闻。她曾经以泪洗面，现在她的眼泪已๐经流干了。李兰一声不吭，对李光头的所作所为不管不顾ุ，她知道自己้已经管不了这个儿子了，她常常在半夜里因为头疼而醒来，然后忧心忡忡地想着李光头今后怎么เ办？她差不多每次都是睁眼到เ天亮，每次都要在心里凄楚地说：
“老天爷啊，为什么让我生下一个混世魔王？”
李兰的精神垮了以后，她的身体也垮了，她的偏头痛越来越严重，后来肾也出了问题。李光头在外面吃三鲜面，把自己้吃得油光满面的时候，李兰已๐经不再上班了，请了长病假在家休息，这时的李兰已是面黄肌瘦。李兰每天都要去医院打针，她头上的酸臭让医生护士们戴着口罩都能闻到，他们都扭着头和她说话，侧着身给她打针ฤ。李兰的病情加重后需要住院了，他们对她说：
“洗了头再来住院。”
李兰羞愧地低头走回家中，一个人在家里难过了两天，这两天里她想着的全是宋凡平生前的音容笑貌，她觉得自己洗了头就对不起宋凡平，她一生挚爱的宋凡平。后来李兰觉得自己้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觉得自己可能很快就要去九泉之下与宋凡平团聚了，她心想宋凡平可能也不喜欢她头上的酸臭。所以在星期天的中ณ午，李兰将几件干净衣服放进一个竹篮，把正要出门的李光头叫住，犹豫了一会儿，对李光头说：
“我这病怕是治不好了，我想死之ใ前把自己洗洗干净。”
自从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后，李兰第一次要李光头陪着她上街。虽然儿子和前夫一样让她丢脸，虽然她永远不会原谅前夫，那怕前夫为此丢â了性命。可是儿子就不一样了，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李兰和李光头一起走向街上的澡堂时，她突然现李光头个子已๐经比自己้高了，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忍不住挽住了儿子的手臂。那ว时候李兰走路都喘气了，她走上二十来米就要找一棵树靠着歇一会儿，李光头站在她的身旁，一边跟他认识的人打招呼，一边告诉李兰这个人是谁。李兰吃惊地现，这个ฐ十五岁的儿子认识的人比她认识的还要多，而且是多了很多。
从家里走到เ澡堂也就是一里路，李兰走了有一个多小时，每次她靠着树休息时，李光头都是耐心地站在一边，一脸成熟地讲述着很多生在刘镇的事，这些事都是李兰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那一刻李兰对儿子突然刮目相看，她心里高兴了一阵子，随即又在心里想：要是李光头像宋钢那样为人正直，他在这个世上就能ม好好地活下去了。可惜的是……李兰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儿子是个混世魔王……”
他们来到澡堂门口后，李兰又靠在墙上歇了一会儿，然后拉住李光头的手，要他不要走开，就在澡堂外面等着她。李光头点点头，看着母亲转身走了进了澡堂，李兰的步伐仿佛是垂暮老人似的迟缓，她的头七年没有清洗了，她的头倒是乌黑亮。
李光头在澡堂外面不知道站了有多长时间，站得他先是腿酸，后来脚趾都酸痛起来了。李光头看着很多人从澡堂里满面红光地出来，他们的头都还是湿淋淋的，有些人看见李光头还不忘了叫他一声“小屁股”，也有出来的人叫他“屁股大王”。对叫他“小屁股”的人，李光头一付趾高气扬的模样，都懒得去看他们一眼；对叫他“屁股大王”的人，李光头是笑脸相迎，热情地与他们打招呼，因为ฦ这些人都是他的三鲜面顾客，李光头是和气生财。
童铁匠也从澡堂里面走出来，看到李光头站在门口，叫了他一声“小王八蛋屁股”后，伸手指着澡堂，向他建议：
“去澡堂里偷看多好，屁股多得目不暇接……”
李光头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你懂ฦ什么เ呀，屁股太多了你看得过来吗？你都不知道该看哪一个。”
说着他伸出五根手指，老练地教导童铁ກ匠：“最多不能多过五个，最少不能少于两个。多过五个ฐ，你就看糊涂了；少于两个，只有一个，你看是看清楚了，记也记住了，就是没有了比较。”
童铁ກ匠听后满脸的恍然大悟，似乎是崇拜地对李光头说：“你这小王八蛋屁股真是个ฐ人材，老子这辈子一定要请你吃一次三鲜ຒ面。”
李光头客气地摆摆手，然后纠正童铁匠的话：“叫我‘屁股大王’。”
童铁匠这次接受了李光头的纠正，他说：“你确实是个ฐ‘屁股大王’。”
我们刘镇的屁股大王李光头，在我们刘镇的澡堂门外站了差不多有三个小时，他的母亲迟迟没有出来。李光头一会儿急得火冒三丈，一会儿又担心母亲在里面是不是晕倒了？三个ฐ小时过去后，一个满头白的女人步履蹒跚地跟在几个年轻女子的后面走出了澡堂，李光头看着那ว几个年轻女子头上滴着水，说说笑笑地走去，他没有注意那个步履蹒跚的女人正在走向自己้，这个满头白的女人走到李光头面前站住了，轻轻叫了一声：
“李光头。”
李光头大吃一惊，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刚才李兰进去时头还是乌黑的，现在站在李光头面前时已是满头白。为ฦ了纪念宋凡平，李兰八年没有洗头，现在她一洗，洗掉了满头的黑，洗出来了满头的白。
李光头第一次觉得母亲老了，而且像一个奶奶那样的老了。李兰挽着李光头的手臂，吃力地往家中走去，路上遇到几个熟ງ人，他们看见李兰时都是吃了一惊，他们的眼睛都凑到了近前，吃惊地说：
“李兰，你是李兰吗？”
李兰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是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