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楚楚狠狠地激灵了一下,不及反应,眼前一花,段九娘已经进了屋。
白先生对他的态度又比前几日还恭敬了几分,见问,忙回道:“这事说来话长了,不知三公子还记不记得,我有个不成器的兄弟,文不成武不就,成日里就会三只耗子四只眼地瞎打听小道消息。”
这月又到เ初ม一,提前三天,祝夫人就派了人来,提醒他要去给亲娘请安,祝宝山有时候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既ຂ然一心惦记着那疯子,为什么เ每天下人给那院送一堆凉飕飕的剩饭,她从来都视而不见?
甲â辰一板一眼地回道:“属下无能,不敢离他们太近,但确实见那沈天枢点了一拨人留下来了。”
傍晚将至,老仆妇烧了一壶水,用长签子穿着硬如鹅卵石的冷馒头,在火上烤热了递给吴楚楚:“姑娘,吃点东西吧。”
段九娘十分没轻没重,周翡好不容易将一声呛咳忍了回去,气都没来得及顺ิ过来,那段九娘又嫌她磨蹭,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连拉带拽地拎了出去,然后把长刀塞进她手里,又不知从哪捡来一根树枝,笑嘻嘻地对周翡说道:“来,来。”
段九娘说到เ这里,方才还十分正常的神色又恍惚起来。
疯女人听了,神色果然就柔和了下来,将手中的“凶器”也放在了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倒是没见过姑爷,改天应该带来我瞧瞧。”
两侧的黑衣人紧ู张戒备了一天,这会依然不敢散去,还在等仇天玑的命令。
谢允看见这些人、想起他们的职责,心里总是不太愉快,然而此事毕竟不归他管,他也不好多加置喙,只对白先生道:“多谢,我们快走吧。”
女人呆呆的没什么反应,但十分乖巧,老老实实地跟着那仆妇往屋里走,穿过院中ณ低垂的长绸,她伸出枯瘦的手,温柔地抚过那ว些布条,痴痴呆呆的眼波好像灵动了一会,木然的脸上居然多了几分姿色,脚下仿佛是踏着某种轻盈的舞步,走两ä步还转了一圈,疯疯癫癫地哼着不知哪里的小调,然后倏地一停,摆了个ฐ半掩面的姿势,冲着一个方向抛了个媚眼。
她们俩,一个ฐ前不久与人动手,还不敢放开手脚伤人,另一个跟陌生男子说话都结巴。
仇恨就像一团冰凉的火焰,能以人的五脏六腑为引,顷刻烧出一团异常的精气神,不过片刻,吴楚楚居然真的止住了哭,连呼吸都比方才平缓了不少。
话音未落,他蓦地一甩袖子,一股大力仿佛排山倒海似的扑面而来,将挤成一团的人们往后推去,好几个人当场站不住撞在墙上,立刻便头破血流,不知是死是活,然而别人好歹还都是往外逃,只有谢允要往里走,他正好当胸撞上那人掌风,身边都是人,躲闪已经来不及,谢允眼前当即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周翡看见一个瘦小的中ณ年男子到他们落脚的客栈来了一趟,还恭恭敬敬地拜会了吴夫人,那人虽然面黄肌瘦,但眼珠灵动,一看就很精明,匆匆来了一趟就告辞了,说是要去给他们置办马匹车辆。
于是就此作罢,没心没肺地低头吃东西。
那老道士笑呵呵地率先自报家门:“贫道出身‘齐门’,道号冲霄子,今日幸甚,与诸位多了一回同生共死的缘分。”
方才还以为逃出生天的人,转眼便身首分离,细长的山谷中血光冲天,到处都在杀人,不知是哪一边先开始放箭,谷中有被人砍死的、有给射死的,还有冲撞间被飞奔而过的马匹踩踏至死的。
谢允当时没来得及招架,旁้边却飞过来一把沙子,不偏不倚,正攘进了那偷袭者的眼睛,谢允趁机险险地躲开一剑:“杀我还用得着偷袭么,要不要脸?”
周翡诧异道:“什么?”
食盒有两ä种颜色,一种是红的,上面刻了个ฐ“赤”,一种是黑的,上面刻了个ฐ“玄”,虽然不知都是干什么用的,但大概是为ฦ了分开给看守和囚徒的伙食,柜子里有一堆药瓶,也不知都是干什么เ用的。
周翡犹豫了一下,她不知眼前这人是什么来路,又深知自己没什么经验,恐怕给四十八寨找事。
谢允道:“你上去以后,千万不要迟疑,立刻๑走,这些老江湖们坑蒙拐骗什么没经历过?自然能想到脱身的办法,你千万不要管。回去也不要和别人多说,不要提这个地方,你放心,这个节骨眼上,霍连涛不会想得罪李大当家,肯定会想办法把你哥全须全尾地还回去。”
谢允又道:“今天这顿ู我就不方แ便招待你了,这里面加了料。”
李晟这匹蠢马可能是顺着风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本能地向熟人求救,稳准狠地就把熟人坑了。
邓甄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轻重,应道:“不曾,有几个ฐ望风的想跑,都捉回来了,连人再马,一个ฐ不少,全留下了,弟子点过数,师娘放心。”
王老夫人扶着她的手,拐杖敲敲打打地走到เ门口,迈门槛就迈了半天。然而那两个蒙面人对视一眼,反而有些戒备她。
就在她脑子里一片狂风暴雪时,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狗叫声,车夫“吁”一声长啸,马车骤停。
周翡脱口问道:“那是什么เ?”
随即这位师兄又看了一眼她那把被啃了一块似的生锈刀,糟心得不行:“唉……还有这个ฐ破玩意,秀山堂考校这么大的事,你也来得忒随便了,快先去找马叔换把兵刃再来。”
周翡往往无言以对,只好在洗墨江里被牵机到处追杀。
李妍惊呼出声,周翡一抖手腕,软绵绵的柳条被内力一逼,陡然绷直,钢索ิ似的挂上了一条牵机,竟没被牵机线割断ษ!
“先父在世时,哪怕插旗做匪,自污声名,也要给天下落魄人留住四十八寨这最后一块容身之ใ地。”李瑾容正色道,“我们南北不靠,以十万大山为壁,洗墨江水为垒,有来犯者必诛杀之。先人遗命不敢违,所以四十八寨以外的地界ศ,我们无友无故,无盟无党,就算是你也一样。”
谢允摇摇头,抬手便将那块“安平令”挂在了旁้边的树枝上。
周翡问道:“那你是他什么人?”
李瑾容引路的脚步蓦地停下,没有回头,别ี人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她轻声问道:“谁告诉你这个ฐ人在四十八寨的?”
谢公子面不改色地驻足沉吟道:“唔,让我想想……”
那东西几乎是擦着他的后心过去的,撞上了他的短剑,随之而来的大力几乎把他整个ฐ人掀下水,李晟迫不得已撒手,身上最后一把兵刃横着就飞了出去,背后一声裂ฐ帛ຑ之响,他背在身上的行囊诡异地一分为二,稀里哗啦地掉进水里,连衣服都破了一条小口,好悬没伤到皮肉。
她话音没落,李晟已๐经一脚踩空了。
她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伸手在李妍肩上拍了拍,十分心机地将那臭丫ฑ头的鼻涕眼泪又抹了回去,这才背着自己的窄背刀扬长而去。
“我不是故意推你的。”周翡顿ู了顿ู,又泄气地说道,“那个……那ว什么,姐不对,行了吧?来,起来。”
周翡没词了,重重地哼了一声。
对于好看的姑娘来说,脾ຆ气差一点不算什么毛病,新弟子听完没往心里去,反而好奇地追问道:“李师兄是大当家的侄子,周师姐是大当家的掌上明珠,学的功夫想必是一脉ำ相承,方แ才师兄说李师兄是我们这辈人中翘楚,那ว么他比周师姐高明么เ?”
段九娘轻轻松松地缀在狂奔的马身后,屈指在周翡手腕上弹了一下,周翡只觉得半身一麻,要不是谢允眼疾手快地托了她一把,险些掉下去,那段九娘便冲周翡笑了一下道:“你和你那外祖父一样。”
她声音本来很轻,却并不被淹没在狂奔的马带起的风声里,反而能清清楚楚地传进人耳。
周翡倏地一怔——段九娘好久没说对过她的辈分了,她对上那ว疯婆子的目光,却只见一片澄澈,段九娘好像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了一样!
段九娘又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尽是会哄人,李徵早死二十年了,又骗我。”
周翡穴道一时被封,只能喊叫道:“你他娘的听得出我骗你,方แ才为ฦ什么听不出那ว痨病鬼骗你?段九娘!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后你不来找我,一辈子别想进我家的门!”
段九娘听了却只是笑,而后突然拔下头上一根旧钗,一下扎在马屁股上,那马一声惨叫,四蹄朝天也似的飞奔出去。
她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周翡不知道,段九娘自己也说不清,细想起来,恐怕是老仆妇宋婆子对她说出那一句“宝山虚岁十九”了的时候。
狂风卷走了周翡的声音,两侧的黑衣人们当然要追,段九娘一个人守在那ว里,竟是万夫莫开之ใ势,几下便将他们都拦了回去,眼看那马已经要绝尘而去,沈天枢与仇天玑同时攻来,段九娘大笑道:“来得好!你们这些废物,早该一起上!”
段九娘方แ才与沈天枢动手的时候,仿佛只比他高一点,沈天枢倘若用点脑子,还能拖她一时片刻๑,谁知不过这么一会,那段九娘不知吃了什么大力丸ฤ,功力一下暴涨,对上贪狼禄存两人一时竟不露败相。
她身负绝学,浑浑噩噩近二十年,一朝自梦中ณ身醒,竟颇็有些大彻大悟的意思。
当年的枯荣手,能ม将生死成败轮转不休,号称能褫夺造化之功,那是何等的霸气?
沈天枢方แ才本就颇耗了些气力,感觉那枯荣手仿佛一股沉甸甸的压力,竟是要将他真气都从经脉ำ中压出来,那女人一双干瘦的素า手,竟让他一时间毛骨悚然。
可惜周翡没机会目睹什么是真正的“枯荣手”,否则她一定死也不会说出“破功夫”三个ฐ字。
段九娘一把按住沈天枢的肩膀,险些将他的腿也按折了,同时看也不看,一脚踹中ณ了禄存的胸ถ口,仇天玑横着就飞了出去。沈天枢心下骇然,他横行九州,罕逢敌手,就连朱雀主木小乔,在他面前也只有鱼死网破的份,何曾遇到เ过这样的险境?
他心里发了狠,想道:“断然不能ม让此人离开。”
当下从怀中摸出一根长钩,一卡一扣,便装ณ在了他那义肢上,探手朝段九娘腰腹间勾来,那ว长钩的把手非常短,倘若是个有手的人,根本提不住,两边都有刃,血槽里不知涂了什么เ东西,幽幽地泛着点蓝绿色,极其锋利,沈天枢一抖袖子间,那ว空荡荡的长袖已经给这钩子平平整整地削了去。
段九娘衣袂翩然,使出了对付破雪刀的那ว一招,长长的衣带柔软地一卷,顷刻将那长钩缠成了蚕茧,两ä人单手为ฦ战,极小的空间里你来我往地接连拆了七八掌。忽然,段九娘身后传来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原来是那ว仇天玑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一把捉住了祝宝山。
禄存仇天玑一双大手分筋错骨可谓是轻而易举ะ,他将祝宝山的一双手拧在身后,那ว骨节“嘎ะ嘣嘎嘣”地响了两ä声,祝宝山的叫声顿ู时响彻华容城!
祝县令乃ี是一文官,当场吓得跪在了地上,七八个ฐ官兵拉他不起。
仇天玑见段九娘竟真能铁ກ石心肠到เ面不改色,当即放声大笑道:“堂堂枯荣手,汉子死了,竟躲在个小县城里,给县官当小妾,可笑,太可笑了!这话倘若说给南刀李徵的坟头听,不知他作何感想?”
段九娘的脸色终于变了:“找死!”
她转身要去抓仇天玑,衣带尚且绑在沈天枢的钩子上,段九娘隔着衣带重重地往那长钩上一按,喝道:“下来!”
便听沈天枢的臂膀上一声脆响,那长钩被她掰了下来,沈天枢竟不追击,纵身一跃,转瞬已๐在一丈之外,段九娘意识到เ不对劲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一声巨响,那ว长钩竟在她手中炸开了——那ว短短的接口处竟然撞了雷火弹之ใ类的下三滥玩意,沈天枢诱她强行掰开,当即便引爆了。
段九娘武功再高也没有金刚不坏之ใ身,腰腹间一片鲜血淋漓,裹着长钩的衣带分崩离析,带出了半截手掌。
仇天玑一声长哨,所有黑衣人一拥而上,无数毒水上了弦,将段九娘重重包围在其中,毒水好似下雨似的喷射到她身上,祝宝山被随意丢在地上,晕过去又醒来,迷迷糊糊中,竟隐约想起了一点陈年旧事。
有一次他似乎ๆ是在花园里玩,被父亲哪一方没孩子的妾氏瞧见,嫉恨交加,便放狗追他,虽不过是个小小的哈巴狗,对小孩子而言却也如同一只“嗷嗷ç”咆哮的怪兽了。祝宝山吓疯了,连哭带嚎地往外跑,以为自己้要给咬死了,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腿上,随即只听一声惨叫,追着他的哈巴狗便飞了出去,那ว个人把一只手放在他头顶上,很纤细很瘦的一只手,掌心温热……他却想不起是谁了。
恍惚间段九娘在重围中回头看了他一眼,祝宝山周身一震,不知怎么的,小声叫道:“娘……”
然而刀兵交加,弓弩齐名,谁也没听见他这声猫叫。
段九娘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像是被困在浅滩中的蟠龙,鳞甲翻飞,几次难以脱困,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天枢踉跄着退出站圈,不住地喘息,活像是一副要断气的模样,仇天玑见了他这幅德行,立刻面露不屑,笑道:“贪狼大哥,怎么样了?尚能饭否?”
沈天枢额角青筋暴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仇天玑越发得意,上前一步道:“那么兄弟我替你报仇,领教领ๆ教这枯荣手!”
枯荣手眼看只剩“枯枝手”,他倒出来逞英雄,沈天枢听了这番不要脸的话,像是要给活活气死。那仇天玑人来疯一样大喝一声“闪开”,分开两侧手下,直冲段九娘扑了过去,一掌拍向段九娘鲜血淋漓的后背。
谁知仿佛翁中鳖的段九娘却突然极快地一侧身,竟让开了他这一掌,一只手掌扭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稳准狠地一把扣住了仇天玑的喉咙,转头露出一张被血糊住的面容,嘴角竟然还挂着微微的笑意。
仇天玑万万没料é到她在此绝境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心下大骇,拼命拍出一掌,那段九娘竟不躲不闪地受了这一掌,胸口几乎凹了进去,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松开一点,简直像个厉鬼,森然道:“北斗ç七狗,抓一条陪葬也不错,你不必着急,你那几个ฐ兄弟,我一个也不放过,死后必然身化厉鬼,将尔等活活咬……”
她话音戛然而止,仇天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一柄钢๐刀以他为遮掩,自仇天玑身后穿入,将他们两人一起捅了个ฐ对穿。
是沈天枢。
仇天玑这个碍眼的东西,终于成了一条得意洋洋的诱饵。
沈天枢猛地抽出钢刀,段九娘终于难以为继,抽搐着瘫在地上,半截的手掌在地上划过,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而她竟然还笑得出,自下而上地看了沈天枢一眼,仿佛在跟他说“我说到做到”,沈天枢无端一阵胆寒,一刀将她的头颅斩下。
头上一双眼睛沾满了泥土和血迹,然而还带着笑意。
宝山十九了,她当年千金一诺,至此已经尘埃落定。
只是错开这许多年,李徵倘若转世投胎,这会都该是个大小伙子了,那么来世相见,他指不定又已๐经娶妻生子,要么就会说些什么“君生我已老”之ใ类的废话。
这相差的年月,不知要几辈子才能追平呢?
只可惜枯荣手没有传人,怕是真要成绝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