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

茫茫天步,

湖山漠漠,

支里观音香绮罗,

花开嫣然蝶空恋,

行来幽窗冷霜落。

明嘉靖四十二年,岁次癸亥。(公元一五六三年)

夏,江西袁城。

南风熏暖,湖水在遥远的天边潋滟着,如一条白练般若有似无຀的飘动着。

城外这一头,斜斜坡地,一片竹林,苍苍郁郁,野鸟掠去,叶梢也๣轻轻的摆荡着。

一匹党黄的马,呼呼两声,尾巴晃几下,旁边立着一个硕长的身影,静得如散掉的魂魄。

他生得英挺俊朗,头戴紫阳巾,身穿白袍,脚踩轻便的蒲鞋,这旅人虽轻装简衣,丝毫不掩他眉宇间那不属于平民庶人的气质。

可惜,他额头、眼里纠结着太多的忧思,像凝聚了许久的痛无处宣泄,残留在体内,如千斤ภ锤般沉重。

达达马蹄声传来,他的浓眉微微扬起,握着短剑๳的手突然收紧,紧ู得连腕臂都僵直了。

灰马原是快步前进的,但愈到山顶ะ,离他愈近,就愈听出犹豫。但是,要来的终归要来,要见的也躲不掉。

几根长竹后,灰马出现,马背上的人没有笑容,只是轻跃下来,沉默的看着他。

找到她了吗?”他低声问,眼里有着深切的期盼。

那人摇摇头,迟疑地叫一声,“子峻……”

但她当初是随严å家回袁城的!”任子峻着急的说。

她……是有回来过,但……”那人深吸一口气,再狠下心说:“但她已๐经亡故了。”

亡故?๣”子峻彷佛听不懂ฦ,青筋猛冒,眼中ณ有着激狂的神色,“是死了吗?谏臣,你是说她……她死了吗?”

郭谏臣不敢看他,仅以哀戚的口吻回答,“听说是去年入冬时,得急症死的,袁城里随便抓一个路人问都知道。”

不——”子峻如遭电å击,脚步踉跄了一下,再仰脸望天,撕心裂肺地长啸起来,“不——不可以!苍天不可以如此无情,苍天不该如此待我,她不能ม死呀——”

痛极的悲怆,一次又一次回荡,连尖叶都簌簌吟泣,但苍天无言,一样历历碧蓝,白云漠漠地飘过。

本来我也不信,但他们说新坟都长草了,就在这座竹山过去的几里路。”郭谏臣不忍,又不得不说。

不可以!不可以!ำ茉儿不可以!”子峻痛苦地重复着,双手掩脸,“为何总要弄得你活我死或我活你死呢?我不信,不信你有坟……”

不信也得信。

坟在山腰,离严å家祠堂很远,因是出嫁过的女儿,不受庇佑,只能孤独的、小小的栖在一旁้,比一堆土丘大不了多少。

粗陋的石碑上只有几个字——“严氏女鹃之墓”。

多草率!连夫家的姓都没有。既ຂ进不了娘๤家祖祠,又回不到夫家,无຀人祭拜,岂不成了孤魂野鬼?

那天真娇憨à的茉儿,怎受得了这寂寞、这冷清?

子峻双膝跪下,满眼俱是泪及说不出的又悲又恨,只是盯着那个“鹃”字,良久良久ื不说一句话,心绞痛得无以复加。

郭谏臣不敢劝他,就站在旁้边,默默陪伴。

突然,子峻不一语的趴向前,狂乱ກ地用手挖掘那ว青草丘。

郭谏臣跑过去,拉住他说:“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我要看看茉儿到底有没有在里面,我不信她会死!”子峻神๰色狂乱的推开他,回过身继续挖,直挖到满手皆是土。

我知道你心里哀伤、痛苦,但这会儿不是失去理智的时候……”郭谏臣阻止他的说。

此刻,山径上有个ฐ担柴的樵夫走近,郭谏臣忙对他喊道:“借问一下,这座坟葬的是不是严府的千金呀?๣”

樵夫停下来说:“没错,墓碑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那ว天我还负责钉棺和抬棺呢!ำ”

连想否定的借口也๣没有了!子峻颓然地坐在坟前๩,一动也不动,觉得天地黯淡无光。

暮色降临ภ,轻雾弥漫在坟间,透露着阴森气息。

郭谏臣说:“我们该下山了,先找间旅店歇脚,两ä匹马也๣饿了。”

你去吧!我想陪茉儿。”子峻头也๣不回的说。

郭谏臣又劝了他一会儿,见他仍是顽固的死守着茉儿的坟,只有长叹一声,摇着头自己先下山去。

当夜,坟茔中闪耀着飘忽的鬼火,聚聚散散的,但都离子峻远远的,他一走近!它们就往后退。

难道是茉儿恨他,连化成鬼也๣不愿见他一面?๣

天亮后,郭谏臣带着食物和香烛祭຅品上山,只见子峻头巾已๐散,头被散满脸!是从未有过的落魄憔悴。

人死不能ม复生,你节哀吧!ำ”郭谏臣又劝道:“拜也拜过了,你的心意已到,别ี忘了,我们还有任务在身。”

我还要陪陪茉儿。”子峻的两眼中布满红丝。

第二夜,鬼火离子峻更远了,缥缈得难以捕捉。

茉儿一定是有怨的,所以,离魂半载,连到梦里告诉他一声都不肯。那记忆中不展的眉、忧郁๗的眼,在在翻扰他的心呀!ำ

第三天,郭谏臣来了,却是眼角青肿,头上里着伤布,脸色极差。

怎么了?”已生胡碴的子峻问。

严府太过分了,我执公文求见,他们盖房子的工匠竟然拿瓦砾丢â我!而严家总管不但不管束,还耻笑我。以一个待罪之家,他们太嚣张、太目中ณ无຀朝廷了!”郭谏臣忿忿地说。

这么说,传言是真的罗?๣严å世蕃去年流放充军,没到充军地,反而自己偷偷跑回袁城?”子峻咬着牙说:“如此欺君,他们难道不怕凌迟之罪吗?๣”

不仅不怕,还大兴土木、四处欺压乡里呢!!去年皇上没抄严家,所以,他们仍在享用贪污来的钱๥。据城里的百姓说,严å府还常有可疑ທ的江湖人物来往;而且,严å嵩又给皇上进什么各宗秘法,希๶望皇上念旧情,召他回京。”郭谏臣又加一句,“严家已经放话,一回京,必取我们徐阶大人的头!”

子峻耻为严家女婿,更不把严å世蕃当岳父,所以直接说:“这事不可不防!ำ你要快点将此事报到北京的御史那儿,请徐合老以当今辅之名,迅行动,免得严嵩、严å世蕃父子再有祸国殃民之举。”

那ว你呢?”郭谏臣问。

我在这儿陪茉儿。”子峻淡淡的说。

郭谏臣瞪大眼说:“三天了呀!ำ你这样餐风宿露的,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我顾不了那么เ多!天下之大,此刻我就只想待在这小山坡上,哪儿都不去。”子峻温柔地抚摸着碑上的字回答。

既ຂ是痴情如此,生前又何必休掉她?๣既休掉,死后又何必挂念?”郭谏臣忍不住要用话激他。

子峻的手像被烫到般立刻๑缩了回来,呢喃着说:“休妻和挂念,都身不由á己呀……”

天边隆隆的几声雷响,一大片阴霾罩顶,水气浓浓地沁入心底。

要下雨了。”郭谏臣看看天空说。

你快走吧!ำ免得宿不着店。”子峻催促道。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郭谏臣但觉无可奈何,只好留แ下黧黄马,自己骑走灰马,往府州去报告这项ำ重要的消เ息。

一阵野风哗哗地狂飙,雨啪啪地落下。郭谏臣回过头,在漫漫的雨丝中,子峻仍静止如一块石头,连风雨都不回避。

他真要当个守墓的痴汉吗?๣

一会儿,在淅淅沥沥的雨丝中,有苍凉的歌声传来,字字血泪——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云里观音香绮罗……”

只有这三句,后面再也听不真切。

但郭谏臣已经忆起,北京有一年建醮时,选出所谓的“三大观音”,曾为一时盛事。

其中为的“云里观音”,就是严嵩的孙女儿严å鹃。据说,严鹃生得清灵秀丽ษ,貌若天仙。

她后来成为任子峻的妻子,却也是两ä人不幸的开始。

那“天步曲”,以子峻目前๩的悲痛心情唱来,更令人听了心酸不已。

雨继续下着,苇草苍苍、江天莽莽,入夜仍不停歇。

子峻披着郭谏臣坚持要留下的毡毯,就这样默默地守着。或许茉儿不会领情,但他真心想陪她,陪她晨昏,陪她直到能割舍为止。

或许是太迟了……如此一个ฐ雨天,多像三年前他们初遇的秋天那熟悉的味道,而茉儿的笑靥如花……

只是,年华岁月从不为人而留แ,即使想留แ,也留แ不住那笑呀!

嘉靖三十九年,岁次庚申。

秋,浙江杭州,城西“洛园”。

今日຅阳光甚好,严茉儿在回廊下喂鹦鹉“阿奴”。

阿奴”浑身的色彩都很鲜艳,绿的似翡翠、红的似玛瑙,在廊檐下乱ກ飞时,特别好看。

茉儿孩子气重,所以爱逗“阿奴”,有时一大早起来,衫子都还没扣好、鞋也๣来不及穿,就跑出来找“阿奴”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