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火车向南急驶。其中一节平板车上装载着一辆小吉普和一辆中型吉普。

兵团副司令秦震坐在小吉普司机旁边他的坐位上。

雨水在风挡玻璃上狂泻奔流,

风把雨水旋进吉普车厢里面,

凉渗渗的大雨点扑在秦震的脸຀上,他的美式军大衣和微微敞开的军装上衣的领ๆ口,都淋湿了,雨水聚汇起来,顺ิ着脖颈่流注到胸膛上。

参谋、警卫员几次请他搬到เ后面中ณ型吉普电台车上去,他却断ษ然拒绝了。因为ฦ在这种历史转折关头,他宁愿在暴风雨里猛进。这不只由á于他平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风餐露宿中ณ度过,一个军人之于大自然,就如同一个ฐ猎手之ใ于大森林一样,不论怎样含辛茹苦,都已处之泰然。此时此刻๑,秦震还有一个ฐ特殊的、甚至隐密的原因,就是这次解放北京之ใ后,无຀数天南地北、相违多年的老战友骤然相见,高兴尽管高兴,可是由á于岁月的销蚀,有些人彼此之ใ间,一下不能ม相认了。秦震虽然面颊还是那ว样红润、眼光还是那样机敏,不过,仍然有人拍着他的肚子笑谑地说:“你长得福态了!”这对四十几岁的人来说,委实来得太早了一点,可惜,事实如此,他的肚子已经无຀法掩饰地从军装ณ下微微凸现出来了。一般人都说这是人生衰老的开端,可是秦震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这点,正由á于这个缘故,当参谋、警卫员轮流劝说要他到เ中ณ型吉普去躲风避雨,他摇手拒绝之ใ后,唇边闪出一丝笑意,——他没有想笑,甚至连觉都没有觉得,但,他确确实实得意地笑了,“……一切都在不言中ณ吧!”他挺直腰板,坐得更牢靠些,甚至将大衣领敞开,让暴风雨直接擂响他的胸膛,在他这非凡的神魄面前๩,暴风雨仿佛在惊奇地说:“啊!这是一个多么เ坚强、多么充满青春活力的人啊!”就像无数回闯过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赢得胜利一样,现在这北方大平原上粗扩凶暴的风雨里的急驶狂奔,也给他带来无限壮志、无຀限豪情。

小吉普的帆布๧篷,给风兜得像一只巨鸟的翅膀,飞掀扑腾,出呼喊一般哗哗啦啦的声响。

突然,车窗角上一个小电灯泡亮起来,出微弱的光线。

秦震转过头,睁大眼睛:哦,是黄参谋。

黄参谋说了声:“长,中央急报!”随即把一个装电报的小图囊递给他。

这种小图囊比一个小笔记本长一些、窄一些,上面装ณ得有锁,里面装ณ着电å报。对秦震来说,自从当指挥员以来,这个东西对他那ว样亲昵、熟悉,又那ว样诡秘、生疏ຕ。它会带给他欣喜,也๣会带给他忧虑;它会带给他如期实现的愿望,也会带给他不可预知的悬念。现在,他接过它,沉吟了一下,一只手撩开大衣衣襟,从军装口袋里取出老花镜戴上。打开小皮包,手指灵活地从里面抽出一张电å报纸,凑近灯光,看到上面写着:

$r%ื秦震:

探听黛娜๨下落,千方百计,设法营救。

周恩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列车在急风暴雨中猛冲,听不清车轮辚辚,只觉得有成千上万种强烈的声音聚成一种轰鸣,震天撼地。

他的目光是微妙的,时而亢奋,时而忧郁๗,说明他内心急遽的变化。但最终,他的面容为一种明朗而庄严å的神色所笼罩。他已๐经沉湎于深沉回想之ใ中ณ了,仿佛有一股潺潺暖流正在深深透入他的心窝。

这天白天,秦震还在北京。中午,得到เ中ณ央军委办公厅通知,要他下午七时到北京饭店一楼东厅参加一个集会。既然是军委通知,这一定是一个重要的集会,可是他不无຀诧异地寻思:这样的会为ฦ什么เ让我去参加?为什么เ在我赶赴华中前线之ใ前让我去参加这样一个会?……当然,他自己้是无法回答这些问题๤的。这是他非常紧张忙碌的一天。自从前๩天晚上在野战军司令部ຖ领受任务之ใ后,他已经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由á于面临ภ巨大的历史转折,整个战局即将明朗公开,野战军领导决定派秦震立即赶赴华中前๩线,掌握前线部队、指挥前๩线部队,以应付随时可能生的骤变。秦震故作轻松地说,“我是打前๩站的。”但是他确已感到在兵团司令到来之前,他肩上担负的担子是多么沉重。但作为一个老指挥员,他的全部ຖ生涯๹似乎就在不断承受重担中ณ度过,而且担子愈重,愈唤出他那一往无前๩,全力以赴的英雄气概ฐ。凭借着临ภ阵的快感及精心做好准备工作的经验,在这一日຅一夜中ณ间,他和参谋长一道研究了南下作战的一切具体部ຖ署;和后勤部长共同设想了南下作战可能ม生的供应困难。余下的时间还处理了一点私人的事情,比如给远在哈尔滨的妻子写了一封信,又去看望了几个ฐ预定要见的老战友,尽管他对战争即将生的变化守口如瓶,但人们紧ู握他的双手时似乎ๆ都有预祝胜利之意。跟往常一样,当一个ฐ重担压在肩头时,他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冷静、耐心、细密。这不只是一个老指挥员的丰ถ富经验,而且已๐经成为ฦ他的一种自然本能。这时候如果需要一团爆炸的烈火,他也๣能ม亲自稳妥准确地点燃、引爆烈焰。每当这种时刻๑,他的面孔更显得红润๰,他的目光更显得机敏,他的全身会像朝阳一样精力充沛,意志坚定;这一天一夜中间,他思索着、命令着,一直到疲劳与困倦压倒了他。他要坐下来想想,还有什么遗漏没有?还有什么疏ຕ忽没有?不知不觉间,他埋身于那ว只光滑柔软的黑皮沙,合上眼睛,沉入了梦乡。过了不知多少时间,他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军委通知他到北京饭店开会。

按照ั军人的习๤惯,他决定提前一刻钟,也๣就是六点四十五分到达北京饭店。小吉普车嘎ะ的一声停在北京饭店门前,他走上台阶,走进那ว旋转的玻璃门,才突然醒悟过来:这里,他是如此熟ງ悉,他在北平调处执行部工ื作时,在这里楼ä上的一间陈设古老的房间里住过,还在翠明庄铺有日຅本“榻榻米”的房子里住过。那时,他曾经飞赴几个爆战争的热点执行“调处”,曾经在协和医院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为ฦ了揭露假调停、真内战的阴谋进行过唇枪舌剑๳、难解难分的斗争。因此,这里的一切,对于他是那ว样熟稔。他一进门就往东拐,沿着镶嵌了黄色木板的墙壁,踏着红色地毯缓缓走过长长的走廊。

那是一九四六年冬季。

日本帝ຓ国主ว义แ投降之ใ后,人们总以为ฦ从苦水中熬出了头,岂知内战的黑云渐渐又沉重地垂在这古老而又灾难深重的中ณ华民族๣大地之ใ上了。

你展开地图看一眼吧!

很多地方แ都闪烁着燃爆的火花。

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流血,大搏战,已经无຀可避免,迫在眉睫。

秦震从几个月的“调处”、“谈判”中ณ愈来愈明晰地看到:人民的命运、国家的命运、革命的命运,只有通过血与火的战争,才能取得最后的答案。他觉得他应该回到战场上去,指挥千军万马,与武装ณ到เ牙齿的敌人决一雌雄。是的,请缨杀敌的日子,又降落在他的眼前๩,他毫不犹豫,愉快地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他认为这才是与民族๣同生死、共命运的征途。

在秦震连续不断ษ的请求下,他奉命回到东北解放区。当他参加最后一次会议,在谈判桌上与对手进行激烈争辩后,他昂头向门口走去。那个ฐ穿着绿色茄克、戴着金丝眼镜的美方代表竟主动伸手向他握别ี,这也๣许就是所谓西方แ文明的礼貌吧!有着美国标志的炸弹正在制造着伤亡与悲痛……可是,秦震坦然地跟他握了手,而且露出和蔼的笑容。那ว个美国人说:

“将军!希๶望我们不久ื能ม够见面。”

秦震从容自若地说:

“我将聊尽地主之谊,陪你畅游全中国。”

他一下转过身来,猛然和国民党的代表,面对面峙立起来。他敏锐地从对方แ脸຀上看出狡黠和狂妄的神色,他从心里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厌恶,他的两ä道眼光利剑一样一直向那人射去。这严å峻的几秒钟็,是多么漫长呀。像两支剑在格斗。对方แ渐渐受挫了,败退了,那ว人的眼神黯然失色。不过,他紧ู皱着脸皮,还想挽回最终的败局。他似乎经过斟酌,从牙齿缝里吐出一句话来:

“松花江的风雪很冻人呀!”

“不,我倒替阁下担心,人民的血泪会把你们淹没!”

那ว个ฐ人全身战栗了一下,面孔变得一片苍白。

秦震唇边闪过一种奇妙的微笑,他宽容大度地伸出手和那一只冰冷出汗的手握了一下。他没想到เ在这一瞬间他竟然哈哈大笑,笑声像夏天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有节制ๆ,很有礼貌,他适可而止地转身走出门去。

“历史真是无情呵!”他想,“这事情过去还没有多久ื,现在我又回到这里来了。”北京饭店,还是那ว旋转的玻璃门,还是那分成两ä面盘旋而上的楼梯,楼梯上还是铺着猩红的地毯。但是曾经令他为之ใ痛心的那ว些外国男ç人趾高气扬的嘴脸຀、中ณ国女人的谄媚的姣ฑ笑、美国的香烟和法国的香水味,却永远从这儿一扫而去了。“是的,历史做出了应有的结论。”一刹้那间,秦震感到四周黄色的墙壁上似乎出了回响:

“一切被颠๲倒的都颠๲倒过来了。”他的思路在此时打断ษ,他已๐经来到东厅的门口。

三

秦震抬头一看,他愣住了。他原来以为自己้是提前๩到达的,谁知这间明亮的大厅里已๐经坐满了人。

使他特别ี遗憾的,是一些年纪比他大的人竟已抢在他的前๩面,坐在厅堂中ณ间长桌旁边在等待着了,而他却刚刚才到。

天花板上垂下来几盏大吊灯,无຀数小巧ู玲珑组成缨络的水晶片,在许多支灯光照ั射下,好像成千上万细碎的星光闪闪烁烁。厅堂墙壁装有菲律宾木板镶嵌而成的半截护墙板,四面墙上亮着壁灯。在这一切光亮交相辉映之ใ下,这个宽敞的雍容华贵的大厅显得十分寂静,庄严å的寂静。秦震眼光迅扫视了一下会场,竟没有看到一个ฐ军人,好像大部分是民主人士。他注意到เ一位头上戴一顶黑色小帽,目光威แ严å,胸ถ前铺撒着一部长髯的老人和旁้边那ว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人低声讲了一句什么。后者用一只手拢着耳朵以加强他的听觉,而后点了点头,表情也๣挺严肃。这一切使得这个厅堂充满盼望、期待的气氛。而谁也不想在这时用声音或动作来打破这凝然的沉寂。就像在手术室外走廊上聚集一群人,但等手术室的门推开一条缝,传出一个ฐ声音、一个手势、一个表情来决定大家的命运一样。秦震在这么多老人、长者面前๩,忽然现自己竟是如此年轻!似乎ๆ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他加入这个行列ต,但他又不敢俨然以平等的身分加入这个ฐ行列。他睃巡ำ了一下,找着墙角落里一个皮软椅,悄悄放轻脚步朝那ว面走去。这一瞬间,曾经出现过的许多问号又升上心头:这样的会为ฦ什么让我参加?为ฦ什么在我赶赴华中前๩线进行决战之ใ前让我来参加这个会议?……

正在这时,七点整,一个人影在门口出现了。

人们在一瞬之ใ间就认出他来。

也正因为ฦ如此,秦震两眼霍地亮起来,他的身躯竟还如此灵活,就像弹簧一样弹跳起来,一个亲切的称呼充溢心间:

“呵,周副主ว席……”

周恩来穿着一套灰布๧制服,朴素、大方、整洁,他迈着轻快的脚๐步径直向厅堂中ณ间走去。有不少人站起来,还有人正要站起来。但周恩来制止了大家。他那在延安骑马骨折过的右手一向习惯地稍稍弯曲着贴在右胁侧,而现在却高高举ะ起,向大家频๗频地打招呼。他请大家照ั常坐下,他那浓黑的长眉下,一双炯炯亮的眼光,敏捷地扫视了一下会场。全场每一个人都觉得他的眼光曾经在自己脸຀上停留过片刻。他的整个身姿、容貌,是那ว样英俊而又爽朗。如果你感到了他的眼光的肃穆、庄严å,你也会现他那几乎不能令人察觉的微笑是那ว样和蔼、动人。他走到厅堂中ณ间的长桌跟前,站在那里,略停片刻๑。整个会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他的口音永远那样清亮,咬字永远那样准确。现在,他用充满炽热之ใ情的语调说:

“同志们!朋友们!我报告给你们一个好消เ息!”

秦震坐在皮软椅上,目不旁้瞬地注视着周副主席。

从到中央苏区以来,他不知见过周副主席多少次,他对他如此敬重、如此挚爱。娄ไ山关、遵义、雪山草地,特别ี是撤出中央苏区打通湘江那次会面……像一连串电影画面,飞快地掠过脑แ际。他熟ງ悉他那ว春风般暖人的微笑,熟悉他那霹雳般惊人的神๰魄,熟ງ悉他在每一历史转折关头出的决定性的声音。这一刻,秦震全身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和所有到会的人一样都屏住了呼吸。

周恩来把沉稳、清晰、响亮的声音提得更高了一些,他庄严å宣告:

“既然南京国民党政府已๐经拒绝在和平协定上签字,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再作任何等待。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已经命令我百万大军立即突破天险长江,中国人民结束蒋家王朝统治的时日຅马上就要到来了!……”

大厅里热烈的掌声顿ู时像大海ร波涛一样奔腾回旋。

就在鼓掌过程中,秦震觉得周副主席的眼光,曾经在他的脸຀上停留แ了一刹那ว。他看见了他还似乎ๆ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他的眼光好像无声地告诉了他一点什么เ,但他的脸旋๙即又转向大家,继续讲话了。

这是多么เ激动人心的时刻呀!历史的钟声已๐经由创造历史的人敲响了。

秦震从大革命失败的血泊中挣扎出来,经历过长期战争中每一灾难时刻๑。但现在这个大决战与以往的战争都决然不同,富有独特的深意。于是,一种求战的欲望强烈地占据了这个老军人的心灵。他高高挺起胸脯,像接受冲锋任务的战士一样,通常笑眯眯的一双笑眼,立刻闪出威严å而锐利的光芒。

——是的,南京指日可下,下一步就轮到เ武汉了……

秦震的心已๐经从这个厅堂里一下飞驰到阔别二十余年的南方แ去了。

此时此刻๑,秦震多么想跑到副主ว席身边去跟他握一下手啊!不过,他还是紧紧追寻着一个ฐ思念的线索ิ:也许,就是周副主ว席让军委办公厅通知他来开会的,也许他是有意让他到这里来领受一下这最后决战的深意,也许他是让他到เ这里来接受打回老苏区的使命。不,周副主ว席对他那炯炯有神๰的一瞥,似乎ๆ还有更深的含意,好像是与他切身有关的什么事情。由á于内心复杂的变化,整个大厅轰动起来之ใ后,他的思绪已๐经模糊成一片。他记得有位身材削๦瘦、面目清癯的人,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说:他要亲自到中ณ山陵告奠,一慰中ณ山先生在天之灵;还有一位满头银的夫人,用激昂的声调说:先生所希๶望的一天终于来到了,他没亲眼看到เ这一天,可是他毕生为之而奋斗ç的就是这一天啊……厅堂中涌起了巨大的热潮。秦震为ฦ这浪潮所旋卷、所震撼,他感受到เ这厅堂里闪烁的灯光、闪烁的眼光,但是,他没法听清人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不过,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凝聚成为他的信念和力量。

秦震的眼睛湿润了,似乎有一股滚烫的热流渗入他的肺腑。

他看了看表。暮色已๐逝,夜幕降临ภ,他动身出的时间到เ来了。他不能ม再在这里耽搁,他又一次望了望周副主席,周副主席眉峰簇起,目光凝重,静听着人们的讲话。秦震在心中作着无声的告别ี:“再见吧!副主席,我会回来向您汇报的……”他踮起脚๐尖悄悄顺ิ着墙壁走出会场。

北京四月之夜,寒冷凄清。

秦震在北京饭店门口稍稍站了一会,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的警卫员小陈飞奔而来,把那ว件在辽沈战役中缴获来的美军大衣给他披在肩头。

他从暖烘烘的厅堂里出来,觉得夜气特别ี凉爽、清新า。他吸了一口新า鲜空气,说不出的舒畅,而后大踏步跨下台阶,向开过来的橄榄色小吉普走去。

秦震是个ฐ着重仪表的人,他常常说:

“一个军人就要有军人的仪态!”

从黄埔军校出来,他一直遵守着“军容整齐”这一军人信条。不过,他现在宁愿披着大衣,也๣许是他觉得这样更能ม显示出他在临ภ战前那ว种轻松而又潇洒的神๰态。

吉普车飞快地把他送到前๩门西站。

他跳下来,张望了一下这片黑灯瞎火的空旷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