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那几天，关京阳始终跟着营部行动，由á于他们这支部队所担任的任务不是穿插和清扫，而是直扑谅山打攻坚，目标性十分明确，所以遇到敌人，大多派出排连进行攻克和剿灭，关京阳在营部，连放一枪的机会也没有。关京阳一路上始终紧紧ู抱住他那ว支五六式自动步枪，他把它像保护神似的抱在怀里，脸色苍白，神色紧张，有好几次前边正打着的时候他禁不住地发着抖。教导员看见了，就安慰他说，小关，你别怕，这个高地我们很快就能拿下来，你现在是还没习惯，等你自己้有机会打一梭子，你就全放开了。营长白了关京阳一眼，说，关京阳，尸从也不能尸从成这个尸求样！还没轮着你上呢！去，撒泡尿，撒泡尿就轻松了！营部的通讯员话务员听了营长的话在那里吃吃地笑，关京阳也不说话，依然苍白着脸抱着他那支枪。
关京阳在那三年里从一个腼腆ດ秀气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文静内向的小伙子。
1975年，关山林向组织上递交了回湖北原籍休息的报告，一个人活在世上就得劳动，就得干点儿什么，军人的劳动就是打仗，就是保国戍边，失去了这个权利，那就和死了没什么เ区别，可在休干所这种地方，你他妈得活上一百岁才能ม死去，既ຂ然组织上不再需要他工作，那他不如回老家等死去。当年秋天，关山林携妻子乌云，孩子会阳、湘阳、湘月，保姆朱妈，一行六人，乘三峡号客轮自重庆沿长江而下，穿过瞿塘、巫峡、西陵三峡，抵达中原大都市武汉。在位于付家坡的湖北省军区招待所住了几天后，关山林由省军区一位干部部副部长和休干处处长陪同着，举家回到了洪湖老家。关山林坚持不在大城市待，要回，他就回老家，他才不在家门口做一个盼望朝廷召唤的寓公呢。当然，关山林不可能真的把家迁回洪湖故居去，只可能把家安在县城里，因为ฦ这个家不是他一个ฐ人，他还有老婆，还有孩子，他们要工作，要上学，他总不能因为自己้而把他的老婆孩子都弄回乡下去捡麦秸拾牛粪吧！
关路阳也在这一批军官之内。
乌云回家后断绝了和工厂的一切联系，关山林根本就没有告诉她差一点儿就成了人家枪下的靶子这件事，当时关山林把乌云带上华沙牌小轿车后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回家待着去，这个革命咱们不闹了。
于是秋天的晚上，父子俩走出房间到เ院子里散步。他们差不多一般高，身材同样魁梧，步伐同样有力。金龙菊和残桂在夜晚传送着暗暗的芬芳，大团大团的美人蕉静静地匍匐在院子的角落里，像内热外冷的火把，轻轻地一口气就能ม将这些火把吹燃，几星流萤从他们脸前飞过的时候，他们都久久地沉默着。关路阳在黑暗中ณ打量父亲，他发现父亲老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在关路阳的记忆里，父亲从来不属于衰老这个词，他是多么地有力量，多么เ地充满活力呀！当他站立起来的时候你会觉得天空一下子变得低矮了；当他大步向前跨动的时候你会觉得整个ฐ地球都在震颤；当他哈哈大笑的时候你会觉得全世界都受到了感染，这才是父亲，这才是他的父亲！关路阳崇拜他的父亲，就像崇拜太阳一样崇拜他，他迷恋他日日新鲜的光明和热能，迷恋那种永不停息的升腾，甚至，在关路阳心里还埋藏着一个ฐ愿望，这个ฐ愿望是在他少年时期就滋生了的，关路阳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父亲比试一下掰手腕。他们各据一方，彼此伸出手来，从容握住，他们脸色平静地盯着对方แ的眸子，无需口令，他们开始用力，用力，再用力，他们的指关节咔嚓作响，他们全身的骨头咔嚓作响，支撑着他们那两只手的石桌轰然塌坍，化作尘末，但他们的手没有松开，他们的手不会松开，它们仍然牢不可分地焊接在一起，较劲，整个地球都在他们的较劲中咔嚓作响！这是少年关路阳的一个ฐ梦，他知道那ว个时候他没有资格向父亲伸出手去，他没有资格。现在他行了，现在他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了，他有了这个资格，他可以向父亲伸出他的手去了。可是，父亲却老了。对于离家三年的关路阳来说，这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那么เ不可思议，那么不近情理，但它却是事实。父亲鬓角上的白发使关路阳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和伤害，有一刹那ว关路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想接受那ว些该死的白发！他只想没有任何障碍地向父亲伸出手去！但是父亲老了。朱妈养的那只名叫上尉的猫在黑暗中从他们的脚边蹿过的时候父亲犹豫了一下。勤务员李部在他们身后招呼首长接电话的时候父亲又犹豫了一下。父亲这是怎么เ了？他真的老了吗？
关山林先没注意，但乌云连续几天没上班，这事让他感到เ蹊跷。他问乌ไ云。乌云先支支吾吾不肯说，但耐不住关山林一再追问，就老实坦白了。乌云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在家里躲几天。关山林对乌ไ云这句话很反感。什么叫受不了了？什么เ叫躲？这话说的好没觉悟！关山林当下没说话，进屋去看了一会儿报纸，又出来了，对正在给会阳洗澡的乌ไ云说，你不能待在家里，你得回厂子里去。乌ไ云不明白，把手中的湿毛巾放回水里去，问，为什么เ？关山林说，什么为ฦ什么เ？你说为ฦ什么？厂子里搞文化大革命，你跑回家里来躲着，你这是怎么回事？乌ไ云说，他们打人。关山林说，他们打人是他们的事，你正确接受群众的批评教育是你的事，战争年代别ี说打人，枪子儿一天到เ晚在身边飞，命都豁出去了，还怕挨两下打？乌云心想，也真是，战争年代炮火纷飞，明知性命每时每刻都可能丢掉，也从没有个惧色，哪儿危险就往哪儿冲，怎么现在挨几下打心里就屈得不行，难道人真的就变修了吗？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说，我真的受不了了。关山林说，什么受不了？有什么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一个ฐ革命战士，任何时候都没有离开战斗ç岗位的权利ำ，死，你也得死在阵地上！关山林这话说得凛凛正气，说得乌ไ云眼圈直热。乌云把裤脚卷起来，指着膝盖上的伤疤说，你看，你看，这就是你说的阵地！这就是你说的阵地！关山林瞄了一眼乌云腿上的伤疤，轻蔑地笑了一下。关山林什么没经历过？什么没见过？他自己都死过几次了，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身上的伤疤随便捡哪一块也比乌云的大，他哪能把乌ไ云的伤疤放在眼里！关山林说，你少拿那ว个来张扬，你吓唬不住谁，你要吓唬会阳湘阳他们或许行，要吓唬我，你得把你那ว疤弄大点儿。关山林这么一说，乌云就有一种灰心丧气的感觉，本来她在厂里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都不愿给关山林说，她知道他心情一直不好，不想给他再添烦恼，现在经关山林这么一说，反而觉得好没意思，索ิ性不与他争辩，放下裤管，哗啦哗啦地给会阳洗澡，洗得屋里一片水渍。乌ไ云打算不理睬关山林，任他说什么เ，反正她不还嘴，反正她得在家里躲上一阵子，也许躲上一阵子，厂里的局势会有所变化。哪知关山林不依不饶，整天撵乌ไ云，追着乌云的屁股把她往厂子里赶。乌ไ云在家里不得安宁，有时候吃着饭两个人就吵起来了，有时候乌云睡觉了关山林还去敲她的门，乌云不开门，关山林就往乌ไ云房间里打电å话。家里有两部电å话，关山林房间里是一部内线电话，乌云房间里是一部外线电话。关山林通过总机要通乌云房间的外线电话。关山林在电话里说，你怎么เ睡得安心？你难道睡得安心吗？气得乌云直掉电话。关山林并不因为ฦ乌云摔电å话就放弃了，他显示得很坚决。关山林对乌云说，你必须回厂坚守工ื作岗位，你必须离开这个ฐ家，这个ฐ家是我的家，我的家是决不窝藏任何逃兵的！也怪关山林这话说得太气人，乌云听了这话，一股英雄豪气油然升起。乌云心想，你以为我真是胆小鬼呀？你以为我真就没觉悟呀？你不就是要看我能ม不能挺住几下打吗？我就挺一回给你看看！让你看看，我也是有骨头的！乌云这么一想，当下就进屋收拾东西，把红宝书放进军用挎包里，背上挎包就走。关山林见乌ไ云往门外走，就问她到哪儿去。乌云不理他，心里还窝着一股子气。关山林大概明白了，撵出门来冲着乌云的背影喊，要坚持住！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阵地！乌ไ云走在路上，听见关山林那声叮嘱，她不回头，不知为什么，眼里就有泪水流了下来。
干休所是一处占地十几公顷ั的花园，最早是一个彭姓英籍买办的私宅，后来被四川军阀刘湘夺了去，做了刘公馆。无论是彭姓私园也好，刘姓公馆也好，主ว人图的都是一个静字，所以在拥有它的时候，都将建筑建得少少的，地界ศ圈得大大的。花草树木种得多多的，弄得鸟比人多，蜂蝶比鸟多，花草树木比蜂蝶多。花园是人建的，待花园建成了，却显不出人了；人本来是想做自己้趾高气昂的主人，待挖空心思下足了征服的力气，终究还是见不到自己，自己还是被湮没了。
知道为什么把你关进来吗？
关山林。
19๗65年8๖月17日乌云，好妹妹：
在重庆沙坪坝区一个依山面江的院子里，他们有了一栋不错的房子。那是一栋老式的青麻石砌成的二层楼房，过去它属于一位国民党的高级将领ๆ。房子隐藏在一大片樟树和夹竹桃之间，山墙上攀满了藤类植物。房子的前后有两ä个很大的院子。屋后的院子因为ฦ遮阳，长期荒芜了，在长满了青苔的石板路上落满了金币似的枯树叶。有一个废弃的水池，喷口已经长出了一丛生机勃勃的剑草，一尊欧洲风格的大理石雕像像是站累了似的倒在池子边上，是个ฐ体形丰满的美人儿。池子里有一群无人打扰的蝌蚪，到了春天的时候它们都乐意变成青蛙，但过不多久ื，那里又会重新出现一群蝌蚪的。前院是一大片草地，草地在一年当中ณ的大多数时间里都是青青的，由á此做了孩子们最喜欢的游乐场所。有一条小路从这里一直通向山下的公路。黄昏的时候，他们常常走出家，在草地上坐下来。山下是化龙桥，红岩村坐落在半山腰上，对岸是江北，嘉ล陵江从他们的脚下逶迤流过，江面上风帆点点，有时小火轮冒着黑烟突突地开来，鸣一声笛，两岸间就有很长时间的回音去去来来。孩子们在附近的草地上嬉闹，追过去又追过来。谁跌倒了，就哭，他们不理他，那哭声一会儿就止住了，换成了笑声，一切仍然继续。天黑尽的时候，山城一片灯火，他们和孩子就或静或动地与那些童话一般的灯火遥遥相望了。
乌云终于通过基地医院的业务关系联系上了湖南精神病医院。她带着会阳来到เ长沙，在长沙，她被介绍给精神病医院住院部葛主任。他是一位资深的医学博士，从法国留学回来。葛博士有一位姨父也是解放军的将军，所以他对将军夫人和将军的儿子表现出了极大热情和耐心。葛博士领ๆ导着一个专家小组，他们都是一些富有临床经验的大夫。对会阳的检查和诊断一共进行了三次，每一次会阳被带进那间神秘的绿色房间时乌云都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她觉得她是在等待一种残酷的判决。事实上她赢得这场判决的可能性十分渺小。她几乎已经绝望了。但是她不能因为ฦ害怕就逃开，她不能ม把自己的孩子丢弃在那间绿色的房屋里不管！
基地的苏联军事顾ุ问团是分两批撤离的，第一批是全部ຖ家属和部分工作人员，第二批是剩ທ下的顾问。在此之ใ前顾问团已换过一批人，团长是斯特金上校，一个卫国战争时的老战士，既坦率又豪爽，是典型的军人。巴甫洛夫上校和奥特金大尉则在一年前期满回国。女翻译范琴娜也早已๐调去总政，因为她的一个叔叔在总政工作，通过组织上把她调进了北京。基地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仍然举ะ办了欢送苏联专家的宴会，后勤的膳食科不知打哪儿弄来一些鲜鱼和罐头食品，还弄了两ä箱茅台酒。苏联顾问们个个ฐ在宴会上酩酊大醉，他们精神恍惚，言语错乱，大厅里走来走去，和每一个中国方面的同志紧紧拥抱。送顾问团离开基地的时候，那ว个场面实在令人激动，本来通知只有基地负责人和军代室的人到场，可是闻讯赶来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却把基地大门围住了，车队不得不在那里停下来。斯ั特金上校热泪纵横地走下车来，他和人们握手、拥抱，他向人们恭恭敬敬地敬礼，然后他向人们抱拳行礼，戎装威严、脸色铁ກ青的斯ั特金上校站在那里拱手长揖的样子从此就永远地留แ在了许多中国人的心间，以至很多年后，他们仍然忘记不了那幅动人的画ฑ面。
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了，越来越激化了，吵架开始频繁起来。性格、工作、家庭、孩子，以及别ี的什么เ，这些都可能导致他们之间的争吵。他四十八岁，她三十岁，他们都不年轻了，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他们的工作很忙，这也是一个理由á。关山林希望摆脱这个令他烦恼的家，他又开始经常不回家了。乌云想，这样也好，这样省得整天磕磕碰碰的。可是他们分开没有多久，又开始牵挂，互相惦念，一有点儿什么相关的兆示就心惊肉跳，总害伯对方แ受到เ什么เ伤害，这种揪心的思念在夜晚来得尤其厉害。在整个ฐ失眠的夜晚他们都在心里咒骂对方แ，就像两只失去了伴侣的大雁一样心里充满了哀怨，这种日子始终无法得到改变，爱意和憎恨却因为如此而愈发地加深了。
在等待报靶的时候巴甫洛夫对关山林说1้2๐口径的勃朗宁是一支好枪，关山林同意，但他认为一个ฐ好军人即使用套筒也能将对手打得抬不起头来。巴甫洛夫不知道套筒是什么，难道它的性能比具有一百年历史的勃郎宁这种名牌武器还要好吗？关山林一脸轻松地向他解释，套筒是中国军人早期最常用的一种兵器，它只有一条锯短的枪管和一套铁匠用榔ศ头敲出来的击发装ณ置，枪身则是土木匠用刀削出来的，没有瞄装器，后填手动单发，有的甚至根本没有来复线。巴甫洛夫听罢脸上露出一种尴尬的神色，他说，将军同志，您是一个懂ฦ得幽默的人，您很会说笑话。范琴娜把这句话翻给关山林听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关山林没有理会她的目光，他对巴๒甫洛夫说，上校同志，恐怕你没有明白我的话，我这个人从来不懂幽默，而且，我们中国军人不喜欢开玩笑。我们没有苏联的西蒙诺夫式、德国的伯格曼式、美国的伽兰德式、英国的斯ั普林菲尔德式这样的先进武器，但我们仍然赢得了战争。关山林这话说得太硬，而且，范琴娜从心里抵制翻译这句话。好在报靶员解了范琴娜的围。报靶员一脸涨红地跑来，报告说，关主任刚ธ才的那一组打了四十三环。巴甫洛夫上校带头赞扬关山林的枪法，说能用手枪在胸ถ靶上打出这个环数简直太难得了。关山林淡淡地一笑，说，不过是瞎猫逮到เ了死老鼠，碰上罢了。
茹科夫开着顾ุ问团那ว辆红色的莫斯科人牌小轿车来接乌ไ云的时候，乌云已经打扮好了。茹科夫站在台阶下，像是看着一位光彩夺目的公主似的瞪大了眼睛盯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乌云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说；怎么，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แ吗？不，茹科夫轻轻地说，没有，我只是被你的美丽震撼了，也许这一切都不真实，你只是一个梦中的女神。乌云有些发窘，她只是换了一套普通的棉布做的布拉吉，把头发随便地盘在了头上，那ว件杏黄色的裙子只是比较合身罢了。她不想向每一个顾ุ问一一敬礼ึ，如果她穿着军装就不得不这么麻烦和拘谨了。
乌云两头忙。医院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几乎ๆ成了一家战场救护所，不断ษ有被炸伤炸死的干部工ื人被送到这里。她需要几名有经验的枪伤专家，并且需要一辆改进后的救护车，为此她费尽了脑筋。乌ไ云不得不把老大路阳送到寄宿学校里去。这个ฐ七岁的小东西长得人高马大，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怪笑，他已经学会了在半天时间里把一件新衣服弄得千疮百孔，而且知道怎么老道地从两个弟弟手中骗过分给他们的糖果，并且毫无廉耻地把它们吃掉。令人吃惊的是他的非凡的组织能力。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帮和他年纪相当的孩子，也有的孩子比他大一两岁，但他是头儿，他们管他叫司令。他们玩打仗的游戏，一拨当红军，一拨当白军。他们在院子里冲来冲去，把白军捉住并把俘虏的衣服扒光一个个枪毙掉。有一次他领着他的铁木尔支队从一个旧仓库里偷出一些报废的于弹，用它们来做炸药，企图将一座水塔炸掉，后来因为卫兵的警觉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还有一次他们用弹弓射击路上“敌人”的军火车，他的精确枪法使一个司机受了伤。但是事情追查下来的时候，至少有两个孩子站出来说这事是他们干的，与他们的司令没有关系。而他却站在一旁，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天真烂漫地看着前来调查的保卫干事和他气急败坏的母亲。乌ไ云拿这个魔鬼束手无策。他原来是个胖乎ๆ乎ๆ可爱的孩子，湖南的这个弥漫着瘴气的山沟使他变坏了，她只能ม把他送到เ寄宿学校去，至少在森严壁垒的学校里他没法弄到เ子弹和炸药。
迅速消融了的冰山。她要她站起来，要她交待问题，别ี像一条癞皮狗似的不说话。但是乌云站不起来，蹲在那里，她的脸色如纸一样的白，她的全身都在痉挛着。白淑芬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害怕啦？你不是嘴挺硬的吗？你干嘛不说话呀？你干嘛发抖？你心虚了是不是？你害怕了是不是？白淑芬说我看你也没什么เ了不起的嘛，你以为ฦ你是谁，你以为ฦ你有什么เ了不起，你不过就是比别人娇气一点儿、妖气儿一点，会蒙蔽人一点儿罢了。白淑芬发泄地大声说，你给我站起来，老实点儿！有一个ฐ家属最先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那ว个家属看见蹲在那里的乌云裤裆湿溽了，然后她看见有一条小溪流似的血沿着乌ไ云的脚脖子流了下来。那ว个ฐ家属说，血！血！大家很快就看见了。真的是血，殷红殷红的血，它们流淌得很快，一会儿就在乌云的脚下蓄集成了一片湖泊。大家先是一起闭了口，不说话，后来有人如梦初醒地叫道，不好啦！她是要生孩子了！
乌云怀着孩子依然当她的司药和护士，那ว时也不兴有什么照顾，是女人都怀孩子，也不讲什么预ไ产期，什么เ时候肚子疼了，就把手中的工ื作交待一下，腆ດ着肚子自己้往产房里去，生下孩子再托人给丈夫捎个信，说大人孩子一并平安，孩子是男孩女孩，不惊不乍、天经地义的事。乌ไ云虽说是校长的妻子，和别ี的女同志并没有两ä样，一切唯工作第一。好在妊娠反映很快就过去了，乌ไ云也开始有了胃口。后勤和学员伙食标准不同，那点口粮标准不够乌云吃的，乌ไ云每餐都是把饭碗舔得光光地能ม照ั见人影，让人看着心里过不去。卫生所一个老医生就对乌云说，你不同别人，你现在是两个人吃饭，你就不知道找关校长说说，要他给你补几斤粮食？乌云确实觉得饿得慌，有时候肚里讥得眼睛都冒金星，乌云就对关山林说了。关山林说，那怎么行，口粮标准是组织上定的，不是我定的，我一校之长，我不能为了自己้的老婆犯纪律！乌云说，不是为我，是为ฦ孩子，是他要吃。关山林说，他要吃是你的事，我管不了他，我管的是空干校这一档子事！关山林这里分明是没有通融的，乌云也知道指望丈夫不行，只能自己想办法。乌云有一副玉镯子，是结婚时大哥巴๒托尔送给她的，她托人把那ว副玉镯子卖了，换了些钱，然后到เ学校附近的老百姓家里买了些土豆，饿了的时候就烤几个ฐ吃。这方法果然管用。土豆经饿，又催人，乌云的肚子飞快地挺了起来，才六个ฐ月就像要临盆似的。关山林吃惊地说，你是怎么养的，才一个ฐ星期不见，就发面馍馍似的挺起来了。乌ไ云忧心忡仲地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别是个双胎吧。关山林一听喜得合不上嘴，说，双胎好，你要真给我生个双胎，我弄一条狗腿来给你发奶。老大路阳因为寄托给人带没吃上乌云的奶，为ฦ此关山林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他提发奶的事。乌ไ云没敢告诉关山林她肚子大是吃土豆吃的，她怕关山林知道了批评她。但是批评还是没逃过。批评乌云的不是校长关山林，而是所长白淑芬。白淑芬有一次找乌ไ云谈话，板着脸对乌云说，你不能ม再在所里烤土豆吃了，大家都在工作，你烤土豆吃影响不好。乌云说，那ว我以后躲着烤还不行吗？白淑芬坚决地说，不行，躲着烤也不行，你一身土豆味，大家都能ม闻到เ，瞒得过谁？乌云本想说我饿，我真的很饿。但是最终她还是没说。白淑芬说的对，谁不是一副肉做的肠子，谁没有个渴时饥时，你一个人吃烤土豆，吃得一嘴乌ไ黑，一边给人看病一边打土豆嗝，当然影响不好了。于是乌云就不再烤土豆吃，那些买来的土豆堆在床下，乌云只是上下班时偶尔馋馋地看它们一眼，直到有一天乌云发现它们突然都长出黄绿色的芽苞来时，它们还放在那里。
起因非常简单，为了一封并不太重要的公函。关山林要邵越把那份公函送到一个部门，邵越神情恍惚地，竟把公函弄丢了。到了地方才发现，回头找时已经无影无踪。关山林容得儿子烫得半死，却容不得人拿工作开玩笑，因此他大发雷霆，把邵ๅ越狠狠地克了一通，还命令他写一份思想检查。邵越站在关山林面前低着头一声不吭，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只是有点儿绝望的蜡黄，离开的时候还规规矩矩地朝关山林敬了个礼ึ。关山林也没理他。第二天邵越把检查交了上来，不是一份，而是两ä份，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来是下了工夫的。关山林看完检查，觉得认识还算深刻，只是错别字太多。再看另一份，却是一份请调报告。关山林有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看完了以后又看了一遍，然后把两份报告都放到一边，拿帽子把报告压住。邵越要求调回原部ຖ队去，原部队已๐改为一0九师，正准备赴朝作战，师里同意邵ๅ越调回去，还当他的连长。邵越在请调报告中ณ写了这些，但没说理由á。关山林想了两天，在这两天里，邵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床头已方方แ正正摆着一个打好了的背包。两个人见了也不提这件事，像是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似的。第三天早上，关山林上班之前把邵越叫到เ他的房间，眼圈乌黑的他把那份报告递给邵越。邵越先没接，后来接了，看那份报告已被揉过几道，皱巴巴的，在报告的上方แ有一行艰涩的字：同意。关山林。邵ๅ越拿着报告呆了一会儿，然后说，谢谢首长。说完这话就低着头走出了屋。
第二天清早ຉ关山林收拾好东西起身去南京。在去码头的时候，乌云要送他。关山林说你别ี去，你就留แ在家里。乌ไ云说我送送你。关山林说你已๐经请了一天假了，别再请假。乌云说我已经给主ว任请了假，我说我送你去码头。关山林生气了，说，你怎么เ这样，你把革命工作当什么了。乌ไ云说，我没有当什么เ，我只是送你，难道我送送你都不成吗？关山林坚决地说，不成！我自己้能走，我要你送什么เ！关山林说完就提着包出了门，昂首挺胸地大踏步走了。关山林走出很远后，发现乌云还跟在后面，关山林就站下了，眉头皱得很紧，他说，怎么回事，不是不要你送吗，你还来。乌ไ云脸色苍白，说，你是不是讨厌我。关山林说，扯淡！简直是扯淡！你们女同志怎么这么เ粘粘乎乎的！乌云嘴唇哆嗦着，说，你这一走，又不知什么เ时候才能ม见面，我就是送送你，我犯了什么错？关山林说，我是组织安排的，是革命工作，你到底要怎么เ样？乌ไ云眼圈里已๐经有了泪水，声音颤抖地说，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们别吵架。关山林气呼呼地说，是你要吵架，不是我，你要明白这一点儿！军代室那时候正是早上上班的时候，很多人都往院子里走，都奇怪地看他们俩。关山林觉得脸都没地方搁了，他狠狠瞪了乌云一眼，转身走了。乌云站在那里没动，看着他走出院子，消เ失在人群中ณ。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我不该惹他生气，我真该死。她想，这是我们头一次吵架呢。
争夺的山头都变成了一片火海，阵地上尸首遍地，汽油弹将那ว些尸首烧得吱吱直冒黄油，烧得熟ງ烫了，胀鼓的肚子就乒๐乒乓乓地轰然炸开。九师的师首长全都下到各团督战，关山林所在的十二团，是最前沿的阵地，在这里七军的攻击最猛烈，伤亡也最惨重。品字形阵地的最前沿口是12๐1高地，十二团一营一连守在那里，打得只剩下九个人，关山林要一营营长亲自带一个连支援那ว里，一营长带着连队赶到时，正遇到七军发动一次新的冲锋。七军的士兵潮水般地往高地冲来，一营长当即命令部队打反击，先扔了一批手榴弹，战士们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红着眼向山下的敌人压去，一直把敌人压到山脚下。中ณ午过后，六架B——17轰炸机再次飞抵1้2๐1高地上空，轮番๘低空轰炸，飞机飞走之ใ后高地上的浓烟久久没有消เ散，紧接着又是地面炮火的猛轰，七军一下子组织了三个营的兵力朝121高地发起了进攻。下午二时左右，12๐1高地上发生了惊心动魄的肉搏战。将近一个团的七军士兵涌上了12๐1高地，与不足两百的九师士兵厮杀作一堆，对手之ใ间离得太近，枪炮完全失去了作用，枪声停止了，人们搂抱到一起，用刺刀，用拳头，用牙拼死搏击。七军的士兵大约是五六个对付九师的一个人，把九师的士兵压在身下，把他撕裂ฐ成碎片。九师的士兵在绝望之中，纷纷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12๐1高地上刹้时间升腾起一朵朵美丽的火光。一小时后，12๐1高地终于失守，守军全部壮烈牺牲。关山林在团指挥所看得真切，哑着嗓子对十二团团长屈高阳说，立刻组织反击，把121高地给我夺回来！屈高阳硬噎着说，部ຖ队伤亡太大，是不是把部队退到二线来，121้就不要了。关山林红了眼，说，不行！必须夺回来！121้丢â了，我们所有的阵地就成了一条线，到时对方想打我腰子打我屁股都由他了，必须ี把它夺回来！一分钟็也不能等！屈高阳领ๆ命组织团预备队打反击，连团部的通讯员炊事员都组织起来了。关山林通过电话下令全师的炮火向12๐1高地射击，射击一停，反击的队伍就呐喊着往上冲。七军占领12๐1้高地的部队尚未站稳脚跟，被一阵狂轰滥炸，又一阵泼命似的冲锋，大部ຖ消灭在1้21้高地上，剩下不多的撤了下去。关山林在望远镜里看见自己้的部队上去了，放下望远镜，啐一口牙血说，妈拉个巴๒子，你也知道我的厉害了！我要有你那兵力，你那火器，什么样的山头攻不下来！
两个人都是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愿耽搁，当天就离开了野战医院，先搭一辆送伤员的车，在路上颠簸了一夜，中途又转了一道车，第二天早上到เ了平汉线上的一个重镇。靳忠人先把乌云安置在火车站旁้边的一家大车店里，自己跑去打听车次。乌云实在是累极了，怀里抱着包袱，歪在那里就睡着了。一觉睡醒靳忠人才回来，抱着一包烧饼，还有一个西瓜。靳忠人告诉乌云，下午就有一趟车往汉口去，说着就拿烧饼给乌云吃。乌ไ云也确实饿急了，抓过烧饼就啃，一口气吃下四个ฐ，把靳忠人看得目瞪口呆。两ä人吃过烧饼又开了西瓜。西瓜有些生，但两ä个ฐ人都不是娇็贵的人，依然香香甜甜地把一个西瓜吃得瓜皮泛白才罢休。东西吃罢，已是中午，靳忠人就去把帐结了，拎着包袱，带着乌云去车站等车。
乌云醒来的时候人已๐躺在急救队的病房里了。
吴晋水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个ฐ先站在船头唱歌后来又跃入河中的女兵，那个ฐ叫乌云的女兵就是师长新婚之ใ夜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妻子。吴晋水突然觉得这个场面真是好，这个场面真是令人高兴。他本来想在关山林站住后催他继续往前走，去迎接他的妻子，去拥抱他的妻子，但他看了看关山林那ว张脸，就不说了。
到第四天的时候，乌云用一床白被单把小号兵裹了起来，让人把他抬走了。小号兵死了，他直到死的时候都没动弹一下，两个ฐ眼白过多的黑洞依然那ว么睁着。乌ไ云在把他裹起来的时候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了他一下。她想她这个时候可以抚摸他了。她指头触摸到的肢体已๐经完全没有弹性了，干涩涩地和一段真正的木炭没有什么两样。不过他没有往下掉肉，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肉可以往下掉了，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肉了。乌云说什么也不让别人动小号兵，她坚持要自己亲自把小号兵抱到担架上去，她就那么小心翼翼地把小号兵抱到担架上去了。
乌ไ云低着头，没答话。
张如屏呵呵地笑，说，你看你，小鸟你看你，你还想对组织上打埋伏，怎么主ว要是送东西？送东西，那是次要的，不是主要的。主ว要的，他早就给组织上汇报了，你们不是在一起吃过饭，逛过街，还一起逛过公园吗？你想想，在一起干了那么เ多事，哪能不谈谈个人问题嘛，不谈个人问题，那你们谈什么เ？
诚挚的人真不少，
甭啦，赶明儿我也叫崽子踩盘子去，砸它一窑！
，拿那些干部战士，全
致礼
乌ไ云
1980年3月1้5日德米：你好。
近段时间一直多病，所以没有及时的给你回信。
你在5月和7月的两封信我都收到了，正好这两个ฐ月我都在医院里住着，5月份是胆囊炎动手术。7๕月份是左腿骨刺手术。196๔8年我的左腿摔断ษ过，现在长出骨刺了，医生说主要是没有休息好。两ä次手术都是县里最好的大夫做的，手术做得都挺不错，老关开玩笑说我这是以权谋私，当院长的，把好医生都弄给自己做御用大夫。我说谁愿意用这样的御用大夫？我只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要是以权谋私都这样的话，我敢保证咱们这个社会没一个ฐ人愿意以权谋私的。老关还说，我一身的枪伤，你一身的刀伤，咱们这一对夫妻，真可以称为刀枪夫妻了。老关这话说得对，我这辈子不知惹下了哪路兵神，要让我挨那么เ多刀，剖腹产、子宫切除、腿断了接腿、腿好了又得磨骨刺、肚子里长瘤子、胆囊里又生石头，这一样一样，都得用刀划开，划开了，又用针来连上，好端端的一个ฐ身体，就这么เ一刀一刀、一针ฤ一针，弄得面目全非。我还记得我自己的身体原来是什么เ样。那还是1้949年在武汉的时候，有一次我洗澡，房间里刚好有一面大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เ了自己้，我的脸臊得发烫，我真不敢相信镜子里那ว个ฐ青春、健康、生动的身体就是我自己้，我真是骄傲极了！可现在呢？那ว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不要说里面糟成什么เ样，就是外面，也已经刀伤累累了。有时候我真信了老关的那句话，这一辈子就因为我嫁给了他，做了他的妻子，命运让他一身枪戳弹毁，我也得用一身的切割划ฐ剖来陪着他。我们这种夫妻，也许注定了就该这样！
老葛就休息了吗？不是有文件说，像老葛这样的可以超龄不退吗？怎么年龄刚ธ到เ他就退下来了？德米你要多关心一下老葛，特别是在这个ฐ时候，老葛的心情会非常不好，就算他是一个ฐ开朗的人、幽默的人，这一关对他来说还是至关重要的，或者说是致命的。他们这种人，干了一辈子，干已成了他们唯一的生命形式，除此之ใ外他们再找不到别ี的生命存在的形式，如果他们还在干着，他们再老也还活着，让他们退下来，等于是宣判ศ了他们的死刑é，等于是对他们说，你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不是生理生命，而是政治上的生命。他们是政治人，是政治让他们鲜活起来、旺盛起来、强大起来，除此之外他们什么เ都不会，什么
亲吻花瓣の泪2最新章节
都不感兴趣。我想起狼孩的事，还记得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时老师讲的狼孩的事吗？他们把狼孩抱了回来，狼孩失去了他的那ว个环境，他就死了。我还想起另外一件事，老关有一个战友，是福州ะ军区的一位领ๆ导，头一天还坐着越野吉普颠了百十公里山路主ว部ຖ队视察演习情况，爬山时警卫员要扶他，他把警卫员骂了个ฐ狗血淋头，回来后组织上要他休息，要他退下来．他接受了命今，还去向别的同事告别，说这回轻松了，闲了，可以回四川ษ老家钓鱼了，然而第二天人们却发现他没起床，他死了。死在床上了，后来医生说其实他早ຉ已患了重病，是精神和信念支撑着他活下来的，活得比一般人还要旺盛，一旦ຆ抽去了支撑，他的身体就垮了，他就死了。这不是故事，德米你不要把它当成故事来听，尤其是我们这样的，我们这样的老兵的妻子，我们得帮助他们跨过这个ฐ死亡地带，帮助他们进入另外一个战场，一个和孤独、寂寞、冷落、闲置厮杀的战场，一个再生一次的战场！
你会发现，老葛他会像一个初ม生的婴儿一样的不安，他真的是开始了他新的一次生命！
问老葛好！
致礼ึ
乌云
1้984年8๖月12日德米：你好。
转寄来的书和相册我都收到เ了。
这对我来说简直像是一场梦，一场已经淡忘，却又突然延续上的梦。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了，我真的已经忘记了，全都忘记了。远藤熏一老师，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还记得我这个学生？我该怎么เ称呼他？按照ั规矩，我该称呼他启蒙老师。他写的书很漂亮，印刷得很精美，扉页ษ上的毛笔字写得也很有功力，我怎么不知道他会中国书法？哦，我忘了，我当然不知道，我怎么เ会知道呢？
远藤老师，远藤老师，我都忘记这个ฐ称呼了，忘了。
东北的雪，牡丹江的冰河，我的读书生涯，我的傻乎乎的歌声，它们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那ว么模糊不清？遥远和模糊得让人都不敢相信它们真实的存在过，确实地发生过。德米，告诉我，它们真的有过吗？
我现在早已不唱歌了，几十年前就唱不动了。有一次我从医院回来，大约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我忘了，进门的时候我哼了几句歌，是苏联的曲子，回家来度假的湘月从她的房间跑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搂着我的脖ๆ子说，妈妈，你的嗓子那么好呀！看着她大惊小怪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是很长时间没有唱歌了。我是在回避过去的那些岁月吗？有什么เ东西在驱使我回避呢？
湘阳从部ຖ队回来后分到省建行搞团的工作，最近当选为省团委副书记，这孩子开始显露出他在政治方แ面的才华了。我很吃惊地发现，他在人情世故、人际关系方面的理论和经验同他在政治方แ面的理论和经验一样的精深，精深得甚至有些圆滑。不久ื前他回家里了一趟，和他父亲谈过一次。他父亲对他的进步十分欣赏，但我看得出来，他并不欣赏他的父亲。他那ว双眼睛很深，深不可测，让人觉得看不透它们。也许他确实是成熟了，一种不为ฦ我们理解的政治和社会的成熟，但我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心，我老是觉得这孩子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如果一个孩子的眼睛连他母亲都看不透，那么เ这个孩子就已๐经不是他母亲的孩子了。
湘月已经读完了研究生，拿到了硕士文凭，学校将派她到英国去留学，她将是离我最遥远的孩子了如果不算上路阳和京阳的话。这些天她从武汉回到洪湖，做些出国前的准备工ื作，她是这么说的，但我知道她是想在临走前陪陪我和她的父亲。这孩子知道疼人，心眼好，能够想着别人。老关开始恋着他的小女儿了，过去他可不这样，过去他只宠着路阳，路阳死后他又把希望寄托在湘阳身上，现在他开始疼爱女儿了，老关他七十六岁了，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转过头来疼爱他们的女儿？但是老关对湘月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แ，老关的不满意在于湘月不太关心政治，湘月她根本不关心政治，她和她的四哥完全判若两ä人，她学的是生物，专业是遗传工ื程，发表了不少论文，还出版过一部书，但是哪个政党在大选中战胜了哪个ฐ政党，社会主义阵营出现了什么变化，这个国家和那个ฐ国家打成什么样子，这些事情她不关心，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不免让老关失望。老关不希望他的孩子对政治漠不关心，老关认为这是大事，是原则ท问题，或者说是根本上的问题。湘月对她父亲的严肃批评总是嘻嘻哈哈，她有足够的办法让她的父亲没法严肃起来，实际上，最后他总是拿湘月没有办法。湘月年轻、活泼、迷人，她有随心所欲的权利ำ，可一个战斗了六十年的老布尔什维克在一个什么政治也不关心的小丫ฑ头面前束手无策、缴械投降，而且这小丫ฑ头还是他的女儿，这种事，让你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我觉得我们和我们的后代之ใ间出现了什么问题，同样用美好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ศ，同样用善意的心来对待这个世界，同样用真切的胸怀去拥抱这个世界ศ，但我们的世界观和方แ法论却根本地不同。湘月还有一件事让我不能ม理解，她二十四岁了，一直没谈恋爱，说是有几个男朋友，但不是恋爱的那一种。当然不会是她的问题，这孩子迷人，也不好高骛远，没有哪个男孩子会不喜欢她。前几天她收拾出国前的东西时，把一大包信件交给我，要我替她保存，总有好几百封吧，她说那ว是人家写给她的信，大多是情书，从上大学开始就有。她说我如果愿意的话可以随便看，但不许告诉别人，因为这属于隐私。我问她，既ຂ然她不准备和人家谈，又何必保留那ว些信件？她说，那能怎么样？把它们退回去？把它们烧了？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呀！我能把我生活的一部分退回去或是烧掉吗？她还对我说，她日后若是有一个ฐ女儿，她不会干涉她女儿的恋爱和婚姻，她想和谁恋爱就和谁恋爱，想什么时候恋爱就什么เ时候恋爱，但有一点，她必须有出类拔萃的成就，还有，她的女儿最好别在十六岁之前恋爱，如果那样，她这个做母亲的无法向女儿解释清楚冰激凌和心之间谁更重要。你瞧，这就是我那个即将要出远门的小女儿。
说了这么多，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我这里有远藤老师的一封信，信是用中文写的，夹在他送我的那部ຖ书里。远藤老师在信里介绍了一些他1้948๖年回国后的情况。他回国后先是在一家战争难民服务机构工作，以后又被美军招聘到一个处理国际间战争赔偿事务的组织做翻译，195๓6年他被他的老师召回日本早稻田大学，做老师的助教，四年后他被提升为教授并与他现在的妻子结婚。他有两个女儿，她们都去了美国，在那里定了居。远藤老师还说了一些与此无关的话。他提到เ了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的事，他说我是他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他为有我这样的学生而感到เ骄傲。远藤老师在信里留下了他的地址，他希望能和我见一面，在我的国家或是他的国家。
想告诉你的是我非常感激远藤老师，他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他教会了我很多，但我不会和他见面，也不会和他联系，我更不会像湘月那样，保留着生活的一切。我会把这封信烧掉的，我毕竟不是我的女儿。
如果你将来还有机会和远藤老师联系。请代我这个ฐ学生向他真诚地问好。
致礼
乌云
1986年11月8日德米：你好。
又有好长时间没有给你写信了，总感到精力不济，思维也有些迟钝，一坐到桌前，脑子就开始游移。休息已经好几年了，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静的，老关一个ฐ人关在他的房间里看书，这二十多年他该看完整整一个图书馆的藏书了吧！可是他总不肯放过那些书，犟得让人想流泪，组织上要他写回忆录，好多人都在写，可他不，他说，我这一辈子还没完呢，我写那ว东西干什么เ？他就那ว么固执地较着劲儿，不知是在和别ี人还是在和自己。
朱妈也老了，也不太爱走动了，这些日子，总是一个人坐在她的房间里发呆，有时候就坐在那ว里睡着了。她老家的嫂子来信找她要钱，说是给孙子娶ດ媳妇用的，她就寄。老关说，你那个ฐ哥哥嫂子，比地主ว老财还要恶，你的家都不让你回，你还给他们寄钱干什么？老关不让她寄，朱妈就偷偷瞒着老关寄，让我给她填汇款单，说总归是一个娘生出来的，不看哥嫂的面，也得看爹娘的面。她这么เ一回回地往邮局跑，经我手填的单子总有近万元钱，差ๆ不多是我们给她的零用钱的总和，每回寄钱回来，她都显得十分高兴，脸上有一种欣慰的红晕，我知道这个时候是她最快乐的，所以在下一次她求我给她填汇款单时，我还是无法拒绝她。
湘阳的两个双胞胎孩子已๐经四岁了，他妻子是省委辜书记的三女儿，我想这和湘阳被提到省cນ厅当副厅长总有那么一些关系。湘阳的仕途一帆风顺ิ，有传闻说今年“人代会”后他还可能ม动一动，当然是往上面动。老关曾对我说，是不是要湘阳把两ä个孩子送一个回洪湖来，我打电话给湘阳说了，湘阳没有同意，他说他妻子正考虑把孩子送进一所私立幼儿园，他妻子抢过电å话告诉我，说私立幼儿园就是贵族幼儿园。我把这话转告给了老关，老关吹胡子瞪眼地说，什么叫贵族？中国还有三分之一的人连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就提贵族，就把两个四岁的孩子弄去培养贵族，问问他关湘阳是不是共产党员？是不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ຖ？！老关这么说，但湘阳夫妇并没有把孩子送回洪湖来，这个我能理解，老关那ว种想法如今已经不时兴了，已经被视为ฦ落伍了，何况是湘阳，是在省里做了副厅长的湘阳。
更多的时候，家里是安静的，我在这个ฐ安静得有些寂寞的家里总是感到一种空荡荡的心悸。太阳好的时候，我就把会阳带到院子里去，坐在那ว里晒太阳。这些日子我对太阳越来越迷恋了，也许我也老了。我在太阳下独坐的时间总是很长，它从很高的地方แ照耀着我，但我根本不觉得它离我很远，即便它移开了，照不到เ我，我知道它还在那里，并不曾坠落。从远处看太阳的回照更是一种鼓励，你坐在背阴处，坐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你朝远处眺望，看那些山水树木和村落，在阳光下面它们清晰可辨，充满了生命的生动和真实的凸突感，使你相信，如果没有太阳的照耀，万物根本就不会存在。
近段时间我身体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了，除了夏天，一年当中我大多数时间都在喘着，老是咳个不停，医生说我的心肺病已经相当严å重了，整个右肺的功能已经基本坏死，只能ม靠左肺来呼吸，这样就大大增加了已๐经十分衰弱的心脏ู和肝脏的负荷。医生要我尽可能ม地卧床休息，如果身体情况允许的话，医生还建议我到เ南方แ的海滨城市住几个月，增加我呼吸系统的抗体能力。湘月从普茨茅斯ั打来好几个电话，要我去她那里，她陪我去南安普敦海滨住上一段时间，并且请最好的大夫为我诊病。对了，前＿两次忘了告诉你，湘月已๐经结婚了，丈夫是个ฐ苏格兰人，叫巴斯克斯ั，是搞宇宙生物工程的教授，正负责国家的一个太空试验项ำ目。湘月正在完成她的博士论文，同时她早已得到了一份由政府提供的带有课题基金的工ื作。他们去年生了一个ฐ孩子，正如湘月希望的那ว样，是个ฐ女孩子。湘月让孩子在电话里跟我和孩子的姥ณ爷说话，那孩子咿咿呀呀地，像是在唱歌，湘月和巴斯克斯在旁边哈哈大笑，说那ว孩子正把一个苹果往话筒里塞呢。后来湘月在电å话里跟我说了半个ฐ小时的话，她哭了，她说妈妈，你让我怎么能够放心，你要是不答应来普茨茅斯ั，我就丢下这里的一切回洪湖，一分钟็也不多待。她说见它博士的鬼去吧。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湘月说这么粗鲁的话，她那孩子气把我给逗笑了。她仍然是个ฐ孩子，即便她现在已经成了博士，嫁了人并见有了她引以为自豪的女儿，她仍然是一个孩子。
我不能去，不管是南安普敦还是普茨茅斯。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老关。
老关真的老了。在过去的年代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老关会老，我甚至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他是那么的健壮、魁伟、充满生命力和创造力；他不知疲倦，不辨寒暑，不畏枪林弹雨；他可以几天几夜地不睡觉，饱一餐饥一餐，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一动不动趴上二十四小时，可是枪声一响，他却能像一头精力充沛的豹子头一个蹿上山头。他是多么เ的有力量啊！我还记得他头一回拥抱我时的情景，那是在合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一个弥漫着大森林芬芳气味的小木屋里，那是我们的新า婚之夜，他张开他的怀抱，他几乎ๆ把我给揉碎了。没有人能比他更强壮，没有人能ม比他更富有活力！可现在他衰老了，不可阻止地衰老了。我是这个ฐ世界上唯一不相信他会衰老的人，但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地衰老下去，那是一种多么无援的感觉呀！
今年的3月1日是老三京阳十七年的祭日，11้月2日是老大路阳二十四年的祭日，往年的这两天，我都要去西山上找一处干净的地方为两ä个孩子烧点儿纸。老关反对我这么做，我也知道他的反对是有道理的，我毕竟是一个受党教育和培养了几十年的人，我不该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灵魂存在，不该相信这世上还有一个ฐ收容了我的孩子却不让我知道的世界ศ。但我仍然是母亲啊！一个母亲，不管她信仰的是什么，她总该有牵挂她孩子的权利吧？！今年老关突然提出来要和我一块儿上山去，去给孩子们烧纸，这让我吃了一惊。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对我有意见，故意说反话。但不是，不是这样的，他很认真。我们去了。在我点燃那些黄桂纸的时候老关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我知道飞扬的灰蝶会飞落到他的面前，我知道它们会迷乱他的眼睛，我没有回头，但我感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แ在那堆旺了又熄了的火苗上。
老关一直不肯承认他的失败。自从1้949年他在湖南青树坪的那ว场战役后，他就一步步地走向了失败。也许这么เ说很残酷，但这是事实。他的职务在晋升，他的待遇在提高，但是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却一次次地被迫离开他钟爱的战场，他再没有那ว种自由的状态，他再没有用武之地，最终，他成了一名不再被指望派上用场的伤残老兵，奉命撤到了后方。老关他始终不曾气馁过，他始终不肯向他接到的最后一份命令投降。这些年，他拒绝参加任何复转军人招待会和老战士座谈会，拒绝写回忆录，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离退休干部慰问品和慰问金，在军委的八号文件下达后，他甚至拒绝和别的老同志一起脱下军装，他仍然穿着佩有领ๆ章帽徽的军装，除此之ใ外，所有给他做的服装都会被他丢â到大街上去。他是那ว么的固执，那ว么的褊狭，那ว么的专一。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八十多岁、白发苍苍、步履生硬却挺着胸昂着头的老兵，他穿着军装ณ，军装上领ๆ章鲜红，军帽上红星闪耀，他就那么เ在中国内陆一个贫瘠的县城的街道上旁若无人地走着，那是一种怎样让人难以忘怀的情景！
没有新า式军衔制的军服了，他仍然穿着他当年的旧ງ军衣，他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兵！当作一名永远的兵！
老关老了，我也老了，我们都老了。那么多的病，我已经感到生命在渐渐地离我而去，我已经能看到เ死神翕动着的黑色翅膀了。然而这个时候我不会离开老关的，一分钟็都不离开，一步都不离开。我并不怕死，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但是，在这一天到เ来之前，我必须ี留在老关身边，帮他撑起他最后的岁月。
致礼
乌云
1995๓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