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以为这种日子还会延续下去，她并不奢望那只饿豹会很快吃饱了，但人已经放弃了的东西有时候反倒会自动找上门来。有一天乌云下夜班，当她十分倦惫地回到เ寝室时，看见一个ฐ满脸灰尘的军人站在寝室门口，在晨曦之中ณ那个军人不断ษ打着哈欠。那个ฐ军人对乌云说，我们校长要我来接你。乌ไ云有些手足无措，主要是没有思想准备。不过，新า上任的河北空军干部学校校长关山林即便是突然想起她，并派人来接她去团聚，这件事总是让她激动的。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对军人说你能ม不能在门口等一会儿？她把门掩上一半，自己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很久，她听见那个军人在门外踱来踱去的脚步声越来越拘谨，后来就停了下来。她突然发现，她是那ว么渴望到他的身边去，渴望他身上那股让她眩晕的气味，她把这个念头深深地埋在工作之后，只不过是害怕再一次的失望罢了。现在他想起她来了，他要她了，他要她到他的身边去，他为此专门派人来接她，她不会再有什么失望了！调动手续办得十分快捷，东西不过是两个ฐ旅行包，三岁的小东西倒是有些沉手了，告诉他立刻要去见爸爸，他就咯咯地笑，说，我要玩爸爸，我要玩爸爸。这时乌云已经是医院的业务骨干，医院不太愿意放她走，至少不太愿意马上放。但这无济于事，关山林的行动果断ษ、快捷，具有权威性，他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他从来不会拖泥带水，凡是他想要的东西，他一定要得到它，乌云的调动就是一个证实。
乌云没有想到，这两ä个水乳相融的兄弟会在那么快的时间里就隔阂了、分手了，他们用自己相互的生命搏来的关系，居然仅仅为一件事就断ษ裂得不可收拾。
当关山林风尘仆仆出现在乌云面前的时候，乌ไ云喜出望外地惊叫了一声，拿拳头堵住了自己的嘴，好半天，她才从一阵支撑不住的眩晕中平定下来。
一周后，九师追踪一支流窜之敌来到เ永丰地区，在永丰ถ打了一仗，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使占领了永丰ถ。关山林求战心切，命令各部ຖ在永丰不做停留，朝青树坪方向攻击前进。次日，九师近抵青树坪，当即遭到界ศ岭守敌桂系七军的顽强阻止。枪声一响，关山林激动得连头发茬子都竖立起来了。天津攻坚战后，部队一路南下，过黄河、渡长江、进汉口、下鄂南湘北，一直没有碰到一个像样的对手，半年多不痛不痒的战事，关山林早就手痒了。一周前在黄土岭本来咬住了敌人的一个整团，却因情报不准和自己的掉以轻心而失误战机，让敌人跑掉了，作为一个军人，关山林倍感奇耻大辱。现在突然遇到这样一个对手，哪里还肯放过！军部这时传来兵团的命令，命令九师不得盲目前进，关山林从袁正芳手中接过那ว份电报看了看就丢在一边了。他现在已经把所有来自他之外的命令都置之度外了。他用一种近似于平淡的口气指示袁正芳：下令部队咬住敌人不放，在青树坪与敌军决一雌雄！吴晋水有些担心地说，老关，兵团的命令很明确呀，我们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关山林不屑地道，兵团根本不知道我这里的战局，谈什么เ盲目不盲目！他们的话只当是没听见，要问起来，就说接到命令时我们已๐经收不住手了。关山林说罢便伏身于地图，再不与人交谈。
2月，部ຖ队开始南下，3月过黄河，进入豫南鄂北，兵逼大武汉。关山林此刻整日忙着带领部队行军打仗，他为新的猎物而兴奋不已๐，他像一头嗜血的猎豹紧张而快乐่地翕动着他宽大的鼻翼，捕捉着再度搏击的机会。他投入得全神贯注，以至完全忘记了他曾经对乌云做过的许诺，在鄂北山区那些淫雨连绵的日子里，他差不多已๐经完全忘记了乌云。
二0七师属嫡系，装ณ备精良、军纪严明、训练有素，该师驻守铁ກ西区的东大营和乔家窝棚，自攻城起，东野十二纵和独立师就开始猛攻二0七师，战斗打得相当激烈。二0七师虽然先前已๐在辽西失去了许万寿旅，仍凭借杀身成仁的气节和凶猛的火力网顽强抵抗了两昼夜。周福成投降之后，曾下令二0七师放下武器，二0七师对周福成的命令却置若罔闻。十二纵眼见打不动了，撤了下来，换上九师所在纵队。纵队司令员见二0七师不吃劝，气得一挥手说，坚决彻底歼灭它！说完就布置兵力。先问哪支部队现在建制最完整，能够迅速拉上去。参谋人员说，六师、九师、独四师。司令员说，都调到เ铁西区来！参谋人员就连忙下去布置。
就这样，关山林和乌云在大凌河河边邂逅便成了必然。
锦州ะ一仗，八师做为二梯队打得不错，俘敌数千，缴枪上万，还接管了一个装甲â团，这些基本上是关山林带着先头团打下来的。在一天半时间里，关山林带着先头团在锦州ะ城里冲来冲去，像一群得了青草地的羊儿似的，痛快是痛快了，但却不解气，主ว要是打得太顺ิ了，基本上没有碰到เ恶仗，部队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抵抗差不多都是象征性的，枪管没打热对方就举小白旗了，有时甚至枪都没放一下，部队刹้不住脚，直接就从对方แ阵地上冲过去了，也不想费劲回头，只留下两ä个人收容俘虏，这就算是打完了一仗。还有比这更绝的，在往金鑫大楼方向去的时候，尖兵报告说金鑫大楼ä发现有敌人的重火力布置，大楼的窗户伸出重机枪筒，一个窗户伸出一支，足足有好几十挺，楼外的沙墙后卧着几门平射炮，旁边还停着三辆坦克，都不动声色，俨然是严å阵以待的样子。关山林一听报告就兴奋了，想着总算捞着一场硬仗打了，一边领着邵越和靳忠人往前边跑，一边向先头团团长发布命令，说一营怎么样二营怎么样三营怎么样。谁知人刚ธ跑到เ前面，对方蹬蹬地就奔过来一名挂着上校肩花的高个子军官。军官军容整齐，马裤呢军便服上没有一个ฐ褶子，风纪扣扣得严å严å实实的，只是一头的汗。上校军官一见关山林就埋怨道，你们怎么回事儿？怎么เ才来？我们都等一整天了！关山林有些发愣。关山林问你是谁？上校军官也发愣，这才发现自己操之ใ过急，少了一样必要的规矩，于是一磕马靴，啪地来了个立正，大声报告说，东北剿总某某军某某师某某团上校团长某某某率全团弟兄向贵军投诚，全团武器弹药车辆无一损坏，请贵军验收！关山林问人呢？怎么没看见人？上校团长说人都锁在地下室里，怕到处乱ກ跑让流弹给打伤了，也怕造成误会。关山林心想这个上校当得还算有点儿心肝，知道体恤部ຖ下的性命。但毕竟没捞着打的，心里就有了些失落，想你衣服穿得那么挺括，又有那么เ些坦克大炮机枪放在那里，守着钢筋水泥的一栋大楼，一两千生猛壮丁，干嘛ใ不认认真真打一仗，偏要死乞白赖地跑来投降？关山林这么一想眼光里就流露出不屑来，又有些不甘心，于是便问，你的部队伤得厉害？上校误会了，以为ฦ关山林是嫌他把部队打废了才来举ะ白旗的，连忙申辩说自己的建制完好无损，军官士兵无一伤亡。关山林就有些不耐烦，说你既ຂ然建制都在，看你样子也不是给人提马桶提出个上校来的，为什么เ不鼓劲打上一仗？关山林说这就难怪范汉杰了，有这样的军队，输还不是注定的！上校这回听懂了关山林的话，一张脸立刻红得像块烤糊了的尿布。关山林也不管他，将手中的汤姆式冲锋枪关了保险，倒提了，转头吩咐先头团团长安排人受降，部队再往其它地方แ去找仗打。谁知人还没安排妥，不知打哪儿钻出一支友邻๑部队来，喊着叫着就冲进了金鑫大楼。先头的兵都光着头赤着腰，还有的头上扎着浸血的白绷带，边冲边搂火，冲锋枪打得大楼砖尘四扬，进去就威แ风凛凛地大叫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大楼里的兵早ຉ就有了命令，知道仗是没有打的，都心如止水地坐在地下室里听枪响，有的已打起了瞌睡，这时见冲进一队兵来，又是放枪又是冲自己喊，明白自己้做范汉杰的兵这时便做到头了，都乖乖地举起了双手，排队走出地下室到指定的地点集中。情况的变化真是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本来范汉杰的这个团在枪声一响之后就拿定了主意要投降解放军，为此人家把武器装备一样样全部收拾停当，放在那里，兵都集中关在一起，人是急不可待地找上门来向关山林投诚的，谁知半路又杀出个ฐ程咬金。另一支解放军的部队不知打哪儿钻出来，半道上端走了煮烂在锅里的鸭子，让关山林站在那里，半天没省悟过来是怎么回事。打了一天一夜，算起来大大小小也有十好几仗，但真正的硬仗一次也没捞着，关山林本来就有点犯躁，这下他就有点儿火了。关山林大踏步朝院子走去，后面跟着一拨参谋警卫。他一只手将汤姆式举起来，枪口指着一个ฐ正站在院子当中吆喝着军官俘虏到เ一边集合的干部模样的青年军人，说你是谁？你们是哪支部队的？那ว青年军人头上缠着绷带，衣服上满是血痴，他看了看关山林，看出关山林是比自己大的军官，又见是在问自己，就稍做表示地将腿站直了，说，我们是独一师五团的，我是五团参谋长徐水清。关山林说，你独一师不是打城北吗，怎么打到这里来了？徐水清说，原先是打城北，谁知道怎么就打到这里来了，反正到哪儿都是打，现在整个ฐ锦州城都是练武场，管它打哪儿，只要有仗咱就打。关山林说，你打仗就打仗，你怎么เ抢我的胜利ำ果实？徐水清说，我怎么抢你的胜利果实？这大楼是我先冲进来的，人是我从地下掩体里掏出来的，怎么到成了你的胜利果实？八团团长在一边不高兴地说，同志，这位是我们关副师长，你说话客气点儿。徐水清并不怵，说，副师长怎么了？副师长也得凭个先来后到เ，要凭谁官大，那ว好，那我们谁也别动手，都坐到城墙根下晒日头捉虱子去，这满城的俘虏，都等着林总一个ฐ人来抓去！八团团长生气了，说，你这个同志，你怎么有点儿不讲道理，横扯歪经呢！我说这里是我们的胜利果实，我能说出道理，而你就不能。我问你，你在这里吆喝了半天，你知道你俘虏的这支部队的番号吗？徐水清眨巴๒眨巴眼说，不知道。八团团长说，不知道我告诉你，是范汉杰三十八军的装ณ甲团。又问，你既ຂ然受降了这支部队，这支部ຖ队最大的官儿在哪里？徐水清连忙说，这你难不住我，我刚才清点了一下，副团长就有两个ฐ。八团团长说，我给你看个更大点儿的。说着把站在身后的上校团长推了过去，说，喏，这位是这支部队最大的官儿，是你那两个副团长的头儿，人家投降仪式都办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徐水清一看，就明白是自己闹错了。那个ฐ上校团长心里放着事，这时就上来热情地劝解道，都是贵军，都是贵军，我做谁的俘虏都行，只是请你们快点儿安排我们去俘虏营，我的人都饿着肚子呢。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我的部队三天没开过伙了。徐水清推开上校团长，说吃饭的事你找他们去。说着就吆喝自己的部队撤出金鑫大楼，重新า集合另谋战场。关山林叫住徐水清，说，这样吧，反正你们已๐经忙上了，不如你们在这儿忙着，我们走人。徐水清大度地扬扬手说，算了，都是自己人，胜利果实装ณ哪个兜都是往自家扛，你们先来，你们就该先尝个鲜，我们走人！说着就带着人走了。
婚礼是在军区的礼ึ堂里举ะ行的，证婚人是省委书记张闻天和军区新า任司令员贺晋年，主婚人是张如屏。关山林一大早就骑着马带着邵越和靳忠人赶到军区。关山林那ว天着意修饰了一番๘，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๒修整得像是一块刚出泥的青萝卜，换了一身只下过一水的新军装，绑腿也是新า的，皮带上的手枪擦拭过，着意吊出半尺长的红绸布来，显得威武精神。张如屏笑道，老关，你今天是新า郎倌，你又是带枪又是带兵，搞得像抢人似的。关山林呵呵笑道，你算说着了，我今天就是抢人来的，我寻思着，要是今天你老张不让我把婚结了。我就真动手抢！张如屏看他猴急的样子，乐่着说，你急什么，就是人来了，你也不能立时把人关到เ洞房里去呀。我们操劳了这么久，酒还没喝呢。等我们喝了酒才轮到你的事。今天你做好准备，我还打算组织人闹洞房呢。关山林说，老张你行行好，你把事情弄简单点儿。张如屏悠悠地说，这件事嘛ใ，待会儿我和大家研究研究，简单也好，复杂也好，就不干你的事了。
张如屏说，原来呢，考虑到เ你刚来部队，年纪又小，个人的事情不便立刻处理，所以就往后拖了拖。现在嘛，组织上考虑，你的年纪也合适了，时机也成熟了，这件事，也可以考虑了，我就代表组织上找你谈谈心，商量商量。看怎么把你们的个人大事解决了。
炮群是晚上八点钟准时响起来的，几百门大炮一起发射，暗淡的天空中ณ突然被成百上千条醒目的弹道拉出一袭明亮的天罩，大地在震聋发聩的炮声中剧烈地颤抖着，遥遥望去，四平城完全被炮弹爆炸的云烟和火光淹没了。关山林和金可张着大嘴，以免被群炮巨เ大的轰鸣震聋了耳朵。关山林拉着金可的手大声说，老金，我先上去了！你在后面，可别拉我的后腿！接关山林的命令，八团攻击时，排长下尖刀班，连长下尖刀排，营长下尖刀连，他当团长的就该下到尖刀营，政委和参谋长则ท在后面掌握全团的进展。金可捏着关山林的手说，老关，你也别蹿得太快了，也得照ั顾一下我这老寒腿，别让我跟不上趟。两个人说着，不觉都有些像再不能ม见面似的异样情绪。
1946年下半年，东北的战局变化莫测，四平战役使国共两军大伤元气，杜聿明占领长春、永吉之后，为了实行南攻北守、先南后北的战略，调集八个ฐ师约十万兵力围剿民主ว联军南满三纵和四纵，与此同时，东北局书记、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兼政治委员林彪也在北满组织大部队围剿土匪，国共两军都期望自己的地盘上局势稳定。到下半年，北满共产党的根据地越来越稳定，而南满的国统区却被民主联军的部ຖ队骚扰得天无宁日。关山林独立旅所在的合江军区担负着北满剿匪的主要任务，关山林带着部队整日钻老林，涉แ荒原，卧冰雪，撵得残匪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入冬以后，剿匪的战斗ç进入关键阶段，在民主联军的大部队围剿下，土匪已陷入绝境，穷途末路，粮源断ษ了，只能ม靠杀马充饥，盐也吃不上，人人浮肿，走不动路。11้月20日，独立旅八团二营五连副连长李玉清率十几名战士经过一个ฐ月的追踪，终于在勃利ำ县牡丹江边马弓架山的土地庙里活捉了匪首谢文东。12月12日，东北先遣第一军司令李华堂又在刁翎西北山为独立旅๓八团一营一连生擒。时过半月，八团二营又在四道河子活捉了匪中将副指挥车礼衍，击毙匪参谋长潘景阳，以后又俘获伪中ณ将军长孙荣久ื，缴获步马枪千余支，短枪百余支，转盘枪五支，自动枪四支，轻重机枪四十二挺，掷弹筒九个ฐ，平射炮一门，迫击炮四门。东北民主联军合江军区司令部和政治部ຖ发出布告：合江境内土匪，大股谢李孙张。老谢黑子被擒，活捉李匪华堂。打散了郎亚斌，歼灭了吴长江。本军对于残匪，决予继续扫荡。务求彻底肃清，不留一匪一枪。如果残匪投诚，绝对不咎既ຂ往。不打不骂不杀，遣送回家为良。没有地分给地，生活定予保障。倘若执迷不悟，难逃本军铁ກ风。特此剀切告谕，勿再自误彷徨。布告是政治部ຖ主任张如屏起草的，关山林拿着布告看了半天，对金可说，好！写得好！老张不愧是秀才，这词儿用得就是好，听着念着上口，每句字都一样，不多不少正好六个，也够他编的了！金可说，他也就是编顺ิ口溜，你叫他来带兵打仗试试？关山林听了这话心里受用，嘴上却说，话不能这么说，不能小看老张的墨水，他这一个字，顶ะ得上一门大炮的威力，要真试，他可比我这没文化的大兵强多了！
你的温情似溪水明静。
称不起相府，抱老把头瓢把子，吃排饭的。
张如屏接下了任务，回去就动手张罗起这事来，先做调查了解工作，一了解还真给了解出不少人选来，其中有一个，还就在关山林的独立旅๓里，当然不是女同志本人，是女同志的哥哥。关山林手下有个ฐ骑兵连长，叫巴托尔，是蒙古族人，祖籍是热河省平泉人，放牛放马，苦出身，后来全家迁居到เ伊兰，租了人家二亩地过日子。巴托尔有个妹妹，名叫乌云，年方十八，尚未说下婆家。张如屏派政治部ຖ的人去伊兰巴托尔的家实地侦察了一下，去的人回来报告，说乌云人长得那个俊，赛过年画ฑ上的美人，歌也唱得好，一张嘴就跟百灵鸟叫似的，还读过三年书，有文化，家里也不复杂，除了父母，还有三个ฐ哥哥，巴托尔是老大，二哥在窑里拉煤ศ，三哥刚当了兵，是梁兴初手下的战士，政治上十分可靠，这样的“敌情”于我十分有利。张如屏觉得这事有谱，就把情况汇报到方แ强那里。方แ强听完汇报，一拍大腿说，就是她了！就把她定给关山林，先把狗日的嘴堵上！
迅速消融了的冰山。她要她站起来，要她交待问题，别像一条癞皮狗似的不说话。但是乌云站不起来，蹲在那里，她的脸色如纸一样的白，她的全身都在痉挛着。白淑芬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害怕啦？你不是嘴挺硬的吗？你干嘛不说话呀？你干嘛发抖？你心虚了是不是？你害怕了是不是？白淑芬说我看你也没什么เ了不起的嘛ใ，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什么เ了不起，你不过就是比别ี人娇气一点儿、妖气儿一点，会蒙蔽人一点儿罢了。白淑芬发泄地大声说，你给我站起来，老实点儿！有一个ฐ家属最先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那个ฐ家属看见蹲在那里的乌ไ云裤ไ裆湿溽了，然后她看见有一条小溪流似的血沿着乌云的脚脖子流了下来。那ว个家属说，血！血！大家很快就看见了。真的是血，殷红殷红的血，它们流淌得很快，一会儿就在乌云的脚下蓄集成了一片湖泊。大家先是一起闭了口，不说话，后来有人如梦初醒地叫道，不好啦！她是要生孩子了！
乌云的这一胎是难产。
乌ไ云差一点儿就死在产床上了。
孩子的一只脚๐先露出来，然后是一只小胳膊，它们伸向空中的样子很奇怪，它们一遇到干冷的空气就瑟瑟发抖，并很快青紫了。为乌云接生的医生希望能改变这种致命的横位，她先打算把孩子的手和脚๐弄回产道里去，但这样不行。她想她该切开产口，让孩子的头部露出来。产口被切开之ใ后孩子仍然没有出来，孩子太大了，像一个ฐ巨大的土豆。羊水一开始就流尽了，产口干涩如毫无生命的沙漠。医生一头的汗，说，小乌ไ你使劲！你挣！你用力挣！你喊着挣！乌云喊不出来。乌ไ云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她在斗ç争会上把嗓子喊坏了。她没有力气，但她还是用劲，拼着最后的力量用劲。她知道这是她的责任，没有人能ม替代她。泪水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的头发全汗湿了，像水草一样乱ກ。她紧紧ู地拽住床沿，她的手把床沿的木头都掰下来一块。医生有些乱了阵脚๐。医生满脸都是汗。医生说小乌求求你了。乌云躺在那ว里，突然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憎恨透了。她想尽快让他她离开她的身体。她想要是这样她的整个ฐ身体就被掏空了。她耳语一般地说，让我死吧。其实她并没有说出这句话来。她的干裂的嘴唇始终紧闭着，似乎横了心似地不启开。她感到她的生命在往下坠落无法阻止地迅速坠落，这之ใ后她就失去知觉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她躺在急救室里，好几个医生护士围着她转。她迷迷糊糊感到身体里空空的，那个孩子不在了，她的身体里有另外一种东西在往外面淌，像决了堤的河水似的，猛烈地外流。她感到เ一种快乐，一种解脱的快乐，一种释放的快乐。她听见有人在紧张地说，得止住血！否则她会死的！她觉得这个主ว意不好，一点儿也不好。她才不想止住它呢。她渴望这种快乐和轻松，她想要把她的所有积怨全部释放出去。那种汩汩流淌的感觉，那种投入的倾泄，那种不顾ุ一切的释放，它们来得多么เ的及时，多么เ的好，她简直为它们的到来而迷住了。她想告诉他们，别止住它，别拦住它，她需要它们。她无力地启开了那ว苍白的嘴唇，说，让我死吧……
乌云死里逃生。产后大出血使她差一点儿就丢â了命。卫生所没有血库，学校在市郊，派人到市里医院去弄血浆来回至少得两个小时。是那ว些学员救了她。不知消息是怎么เ传出去的，先是一个ฐ乌云护理过的四川籍学员走进卫生所，小伙子涨红着脸说他是o型血，他可以为乌ไ护士输血。然后是另外几个学员，更多的学员，越来越多的学员。卫生所从来没有聚集过那么เ多的人，那种阵势真是蔚为壮观。每个人都争着为ฦ乌ไ护士输血，都争先恐后地撸起袖子把胳ฑ膊伸向采血的护士。有几个家属也挤进献血的学员队伍中。她们也参加过乌ไ云的斗ç争会。她们解释说主要是为ฦ了孩子，孩子要吃母亲的奶。母亲不在了孩子的奶也不在了。这和乌ไ云没关系。实际上并不需要这么多血，这么多献血的人，一旦孩子落地后抢救就没有负担了。结果也很简单，要么เ产妇死，要么产妇活下来。卫生所三个医生，三个医生都上了手术台。实践证明他们全都是临危不惧的好医生，他们把乌云的性命生生地从死神手中ณ夺了回来。
乌云是在第二天的中午完全清醒过来的，她被告知她有了第二个ฐ儿子，儿子生下来八斤ภ九两ä重，落地就睁着眼，但不哭，怎么拍打屁股也不哭。孩子是剖腹拿下来的，脐带在他脖子上缠了两ä道，如果再晚一点儿，不但大人，连孩子的命都保不住了。乌云腹部的那ว一刀很果断ษ，但产口侧切的刀口和撕裂部ຖ分很零乱，处理起来很费了点儿工夫。卫生所条件简陋，没有预备足够的羊肠线，缝合伤口的线，有一部分只能用缝衣线替代，不过这没有太大关系，如果伤口不感染的话，它们只是在拆除时要多一点儿痛苦罢了。关于伤口的问题乌云本人一直没有关心过，她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她清醒之后一直没有说话，躺在那里，目光呆滞，一动不动。有人弄来了一碗红糖水煮ุ的鸡蛋，鸡蛋放的时间有些久ื了，散了黄儿，他们希望她能把那碗稀世珍品趁热喝下去，但她没动它，直到凉了为止它还放在那里。
关山林是在孩子满半月的时候被宣布解除隔离审查的。没有证据说明他贪污了那些金子。最主要的是，中共中ณ央批准了安子文、廖鲁言关于结束三反五反运动的两个ฐ报告，这个ฐ批示适时地传达下来了。空军的一位副司令员后来说，妈拉个巴๒子，才几年没打仗，就这样见人疯了！连关山林这样的人都成了贪污分子，那我们的干部队伍还不全烂掉了！
关山林走出机关大楼时胡子拉碴，豹目沉凹，脸色灰暗，步履生涩，和煦的阳光使他感到一阵眩晕。关山林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看望自己的儿子和妻子。乌云已经下地了，儿子躺在摇篮里熟ງ睡着。关山林把儿子从摇篮中抱了起来，乌云没有阻拦他。她对那个孩子显得有些冷漠，因为动了刀，她没有奶水喂他，然而他很知足，那ว个身强体壮的婴儿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顽强地来到这个人世，而一旦落地后他却显出了一种怡然自得，拉汽油车的马挤的奶他喝，小米粥他也喝，来者不拒。关山林把这孩子捧在手里的时候有一阵诧异的感觉。孩子从睡梦中醒来，用一种漠然的眼光打量着他。也许我的胡子太长了，他一时不能适应。关山林这么想。他把他重新放回摇篮里，孩子并没有因此而啼哭。然后关山林转过身来看着乌云。两个人隔着一段空间。她很削瘦，孱弱不堪，头发零乱，脸色苍白。他试图在她脸上找到往日为之醉迷的光彩，但没有。她轻轻地说，你回来了？他看见她的身子在说这话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好像有什么เ东西坠落下来似的。
乌云坚持给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取名叫会阳。
会阳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一种无法说清的阴影，这种阴影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散去。
关山林解除审查后依然做他的校长，如果不算甑别ี期间所做的那些检查和后期的党内警告处分，他还是他，较之ใ战争年代的那种生杀予夺，这种结局几乎就算是一个ฐ童话了。而乌云则不同了。乌云是在斗争大会上生下的会阳，她站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带着她整个地往下坠，殷红的血小溪似的顺ิ着她的脚脖子流到เ地上，在那ว里汇成了一条河流，而她则像是一座孤独地浮ด在血河之上的孤岛。她在路上生下了路阳，在会上生下了会阳，一次是为了寻找她的丈夫，一次是为了保护她的丈夫，如果有什么相同的话，那就是两次她都是以生命做为赌注，获得他们的儿子的降生。关山林始终不曾提到她难产的事，她也从不提及那ว张纸条子的事。这是他们之ใ间的一种默契。关山林甚至回避接触她腹部的那道伤口。伤口很长，结疤之后扭扭曲曲的，像一条行走着的蚯蚓，让人厌恶。乌云从此之ใ后再不肯脱去衬衣睡觉，也不肯走进公共澡堂，即使在丈夫关山林面前，她也紧掩着那道伤痕。很久ื以后他们夫妻间又开始有了肌肤之亲，关山林的手在接触到那道伤口时火灼一般缩了回去。乌云已๐经很冷漠了。那种冷漠是那个孩子带来的。他的一条腿和一只胳膊在干冷的空气中冻得乌ไ紫，因而瑟瑟发抖，它们让人体验到เ一种厌恶。乌云从来没有反对过关山林作为丈夫的要求，她的顺从和体贴与以往没有两样，但是再也没有迎合的燃烧了。有时候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关山林会听见她在黑暗中伏到เ一边作呕的声音。如果能忍住的话她不会这么做的。和往日没有什么เ两样，她还是牵挂着他，依恋着他，关照ั着他，甚至这种表现更为强烈和外露。她的洁癖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养成的。她要他洗脚后上床，每隔三天换一次衬衣，经常刮ุ胡子，她不惜为此而和他吵架。但是更多的时候关山林表现出的倔犟却是这个家庭的唯一战胜者。在关山林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情愫是一味慢性毒药，一座火山，他绝对不会任它们挥发出来，这是本能或者是一种信念，他知道那ว是他的克敌，一旦他失去了对它们的统治他就会被击中要害，继尔轰然倒地。作为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关山林也好，乌云也好，他门对战争的把握和对自我的控制都相当成功，以至于他们能迅速地从尸骸遍地的血泊中ณ爬起来，踩着埋满弹片的虚土，迎着尚未被风吹尽的硝烟踉跄着向对方แ走去，回避着彼此的伤口将对方แ重新า搂进怀里。又有了倾诉声、叮嘱声和笑声，因为ฦ再没有温情的隔阂同时也有了吵闹声，他们发觉其实他们更加的接近了，甚至不用思念，不用希望，不用怨恨，他们只要随意地看对方一眼，轻松地向对方伸出手去，彼此就在一起了。
让他们心里惶恐不安的只有会阳。这个孩子像一个幽灵，扰乱这个ฐ家庭真实气氛的只有他。有一次他从摇篮里爬起来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一壶烧得滚开的开水。还有一次他脸上露出平静的笑，然后就把哥哥路阳的一个ฐ木头娃娃ใ丢进了火盆里。他于这种事时让他们感到เ了一种恐惧，一种恶毒，一种让他们自惭形秽的嘲弄。如果在正谈话时他们的谈话便会突然中ณ止，如果在说笑时他们的笑声会戛然消เ失。他们尴尬地看着他，彼此默默地对视一眼，然后走开去找一件合适的事情来干。他们对他的冷漠其实只是一个理由á，一个拒绝说出害怕真相的理由。而那个孩子，那个浑身散发着土豆气味的孩子，在他荆笼似的摇篮里，谁也不看地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一种谁也听不懂的神秘语言。更多的时候，他是躺在那里，呆呆的目光盯着什么เ，很长的时间都不会改变这种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