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很多年后，只要一想起那天生的事，文北的心里还是害怕、忧伤。本来，他以为它们死了，不想在角落里，它们就像滚落在黑暗中的马铃薯，仍始终顽强地活着。
“文北，路上小心些呀。”母亲声音微弱，若一缕游丝。
“嗯。”夹竹桃花妍红的夏天，文北却分明听出，母亲的话里，布满了落雪的寒冷，就像在呻呤。
“找到你爸，就叫他快点回来。让他莫去打武斗ç啦。”
“知道啦。”文北答应道。他闻到一股味儿，什么东西腐烂了，在空气中ณ搅动、飘散。
刚ธ才，他正在看一本小说，那小说是这样开头的：“我现在静静地躺在棺椁里，再也感觉不到เ时间的流逝，人世的喧闹纷争，对我来说，生命已๐经远去，我也厌倦了。我穿过又黑又长的时间隧道，随意地飘荡。”他正觉得有趣，这话有点宿命，有点灰暗。不想轰一声，一颗炮弹打在房上，哗哗掉下的瓦块，砸伤了母亲。与郭华把满脸是血的母亲，匆匆送到医院，他把没看的小说也给了郭华。他看不成了，要去杨家坪找父亲。而多年之后，郭华真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了棺椁里，什么也不想，也不能ม想了。
正想着，啪勾一声，山岗上，枪又响了。是半自动步枪的声音。久了，枪的音都熟了。
文北一惊，往挖了战壕的山岗上望去，他害怕山岗上那ว些乱打枪的家伙，会忽然打他的黑枪。眼下的造反派，已๐经是乱兵了，乱兵就黑枪打人。前面冷湾湾里，已๐经被黑枪打死过好几个ฐ人了。这年月，乱ກ纷纷的，仿佛谁都可以黑枪打人，打死打伤，都是自已๐活该。母亲不就是吗？母亲住进医院后，他回屋把文嘉他们几个ฐ，叫到楼下躲着，就急忙往杨家坪去找父亲。但能找到เ吗？他忧虑重重。
天闷，快下暴雨了，蝉扯着嗓子在八月里尖叫。
公路上，有两道深深的坦克履带辙痕，履带辙痕被重重压过，有些地方，特别ี的深，把公路都压坏了，尤其是坦克掉头的地方，被辗出一个ฐ个ฐ深坑。他记得开来了十辆坦克，轰隆隆响，伸着长长的滑膛炮管，炮管黝黑。坦克的炮台上，还有一挺轻机枪，一架12·7๕毫米的高射机枪。那个俯身在炮台上的机枪手，一脸凶相，紧ู张地张望着公路两旁้，尤其是树林和低矮密实的夹竹桃丛。那时夹竹桃红得病态。
“文北，你看，公路上有坦克。”最先现坦克的是郭华，他在房顶上撵鸽子，看见坦克后，他惊喜地嚷着，从房顶上飞快地溜下来。
“坦克，哪儿？”
“公路上，往坡上开来了，我看见的。好大的声音，隆隆响。”郭华跑着：“快走，我们到公路边去看。有十辆哦。”
“莫打炮哟。”那ว时，文北在弄竹竿，准备去公路边捕蝉，文琪已๐经嚷了几天了。“坦克怎么开到这里来了？”他撵上郭华，心里疑惑。
坦克像一溜巨大的甲â壳虫，沉闷笨重地往坡上爬着。很多人，往公路边跑。
“坦克……”
“坦克炮，轰……轰轰！”
人们撵着坦克跑，兴奋地嚷嚷着。这草绿色的金属家伙，是仿苏制ๆ的Tຄ34型坦克。它确实让人着迷，它不是娃娃书上的坦克，也不是电影里的，是实实在在的真家伙。
“你说，坦克炮能ม打多远？”矮矮的蒋国玮边跑边问，他体型有点难看，像个倒三角，总有点蠢头蠢脑แ的。
“能ม打拢杨家坪吧。”文北怔怔地注视着坦克。
“不，能打到เ城里。我听说，这坦克炮是滑膛炮，比大炮还打得远。”郭华有个ฐ哥哥，就是造坦克那ว家工厂的装ณ配工ื。他很得意。
公路两ä旁้的树，很茂密。坦克上那ว个ฐ机枪手，这时不像刚ธ才那ว样警惕了，他英雄一样呲咧着嘴，支着两ä颗大牙，朝公路两旁挥手。
坦克快开到坡顶了。它开得不快，可一帮娃儿，还是跑得气喘吁吁。
忽然，最后那ว辆坦克的盖顶ะ掀开，从里面站起一个瘦瘦的家伙，凶凶地瞪着眼睛，大声地对公路上的人吼叫。“滚开，你们这些鬼崽崽，过一会儿打炮，小心打死你们！”瘦瘦的家伙，露出半截身子，看来是个ฐ头。
好奇的崽崽们不听他的，依然叫着，嚷着，撵着坦克。
瘦瘦的家伙恼了，沉下脸，操起炮台上的机枪，对着公路边的树猛射，喀喀喀的枪声，恐怖地回荡着。
坦克驶到坡顶，呈斜ฒ线一字儿在公路上摆开，炮塔旋๙转，黝黑的炮口转过身，齐齐对准了杨家坪方向。瘦瘦的家伙蹙了蹙眉毛，缩回了坦克里。
“轰，轰……”
坦克黝黑的炮口喷出团团红火，接着是天崩地裂ฐ的爆炸声。大地微微抖着，干草垛上籁籁掉下干草。人们全把眼睛，瞪得核桃般大。
他们像一群胆小的小鸡，躲在干草垛下，往炮击的方แ向望去，寻找着坦克炮在打哪儿。杨家坪上空硝烟弥漫，响着各种炮弹子弹的尖砺叫声，不时轰轰传来猛烈的爆炸，腾起灰黄色的烟雾。
“看到了么？那儿。”郭华眼尖，他指着远坡上的一幢房子嚷道。
“走，不看了，坦克炮好骇人！”刚才还手舞足蹈的蒋国玮，忽然害怕起来。
文北也有点害怕，万一炮弹再打矮，打着干草垛。“坦克炮，能一炮打垮一幢楼吗？”他有点舍不得走，这实在比看电影精彩，过瘾。
“国玮……”
轰轰炮声中ณ，沿着公路传来凄凉恐怖的声音。
文北循着声音望去，蒋国玮的母亲寻来了。她是一个ฐ瘦小的女人，脸色蜡黄，头已经有一半白了。前些天，她在买菜回来的路上，一颗炮弹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受了惊吓，这几天精神有点失常，看上去疯疯癫癫的。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一会儿不见便到处找。
“蒋国玮，你妈又找你来了。”郭华推了推他说。
疯疯癫癫的女人，已๐经走过来了，她眼睛里灰白一团，似睁似闭，嘴唇神经质地抖动着。“国玮，打炮了，回家吧。我到เ处找你。”一边说，一边极恐惧地往坡上的坦克瞅了一眼，仿佛那坦克就要对着她开炮。
蒋国玮不愿回去：“不，我不回去。妈，你自已๐回去吧，我要看坦克打炮。”他犟着说，哭丧着脸。
坦克稍稍喘息了一会，听见树上的蝉刚叫过两ä声，又轰轰地猛烈射击起来。像是一个ฐ冒火脾气的男人，在喧泻胸ถ中ณ的愤怒。
疯疯癫癫的女人尖叫一声，拽着儿子，顺ิ公路跑了。
“站住，现在这里不许过。”
过了公路桥，前边就是杨家坪大街了。文北正想着，忽然从蒺藜路障后的工ื事里站起一个人，端着冲锋枪，朝他厉声吼叫道。“我找人……”望着蒺藜和公路上的工ื事，他很害怕，担心那人会给他一枪。
“找谁？
“我爸……”
忽然，从街口那边，轰隆隆驶出两辆装ณ甲â运兵车和一溜坦克，车体上印着五星，履带叽叽地响，直冲而来，就像要从人的身体上辗过。文北想往拣子弹壳的红土岗去看看，趁哨兵愣神，他闪身溜进了旁้边茂密的树丛，蛇一样不见了。哒哒哒，背后一阵急骤的枪响。
硝烟淡淡的青色，正在散去。文轩林点着一支烟，抱着冲锋枪，靠着战壕。
他掸去沾在枪管上的泥土，凝视着。这是一支新式冲锋枪，簇新的，枪管幽幽蓝。他本来使用的是一支狙击自动步枪。那支步枪的枪身呈栗色。可是不知从那儿打来一炮弹，把它给炸成了碎片。他把目光从枪上移开，往山岗下的杨家坪望去。透过飘散的硝烟，呈现在眼前的杨家坪，差不多已๐是一片废墟。
“怎么打成了这样子？”他吃了一惊，喃喃道。当初ม以为是小打小闹，最多打几枪，没想竟这般当真。他以为是自已๐看花了眼睛，揉了揉，又看，不错，是废墟了。“一堆破砖烂瓦断ษ水泥电杆……”他在心里默想，一边四下里张望。
他怎么เ也不相信自已的眼睛。热闹繁华的街道，在弥漫的硝烟里，已๐再看不见一根完整的电杆，没有一幢，不曾被枪炮轰击过的房子。街心花园里，那ว颗大树被削去了半边，像个ฐ受伤的士兵，垂掉着裹满绷带的胳膊。而从南街到เ北街，公路边的房屋，全没了。废墟上，什么เ还在燃着。真他妈胜利了，战果辉煌。无论是民房还是百货公司、医院、新华书店、银行、饭店酒楼ä，断墙残垣上到เ处浓烟，不时燃起明火。折断ษ的电å杆上，挂着几幅大标语。“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要文斗ç不要……”后边几个ฐ字给烧掉了，可他知道后边那几个字是啥。战旗、大字报、横幅标语、血光、猩红的夹竹桃花，街头就一派乱ກ红披离的景像。八条街，都被夷为ฦ了废墟，废墟上，是无家可归的猫狗，偶尔可见的眼噙冷泪的孤独老人。
沉寂，硝烟弥漫的战地看不见人影。被打死的人，也已经被拖走了。
文轩林慢慢抽着烟。
“你去打哪样武斗？朝鲜战场上，你还没打够？”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又从阵阵硝烟里飘了出来。“你说话呀？”
“打吧，打完我就回来。”
“万一给打死了呢？枪子又没长眼睛。你不顾ุ我，可你还有这窝娃ใ儿呢。”女人的声音很凄苦。
“哪能ม就给打死了。”他说。在朝鲜，打北高地那ว一回，三天三夜打下来，一连人死得就只剩四个ฐ，其中ณ就还有我。他没当回事儿。
“你以为你是铜干金身，就打不死么？已打死这么多人了，难道你没看见？”女人解开衣裳，撩起r房给文红喂奶。“我说，文轩林，我们回老家吧，回季家界ศ，躲完武斗再回来。”
“你以为ฦ我想去打？”他说：“他们说了，我如果不去，他们就要揪斗ç你。文红才几个月，把你揪斗ç了，娃儿们怎办？”女人的成份是小商业者。“你看你，奶子都只是一张皮了，还喂娃儿，娃儿吃啥，有点奶水吗？”
“我有啥子法？吃的都没得，哪还有奶水，哄哄娃儿罢了。”女人说“我给你说的话，听见了吗？让他们来揪斗ç，也没啥好怕，我把娃ใ儿背起去。”
“你说得轻巧ู哟，盛福元心黑得很。”
“不知你前世做了啥孽，摊到这么เ个ฐ徒弟？眼睛长后颈窝上了。我说，莫去带命债，枪往边边上打。唉，那ว个该死的盛福元……”女人说。
“我也是没办法。”他重重叹了口气，“我也是想到เ娃儿和你，不然，我怕他？依我的脾性，早就捶他个ฐ狗日的啦。”
盛福元现在是一武斗司令，腰间挂着一支崭新า的五四式手枪，威แ风极了。一次，在局里，揪斗头号走资派于正国，他就用手枪顶ะ着人家的脑门子，说要枪毙人家，结果，差点把人家的尿都吓出来了。
“嗳，”
那ว天，盛福元在路上拦住他，现在革命了，师傅也不叫了，也没个名呀姓的，就一声嗳：
“一小撮阶级敌人，现在操纵一部份不明真相的群众，准备挑起一埸大规模的武斗ç。我们造反者，准备坚决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在朝鲜战场，是出了名的神枪手，战斗英雄，还得过奖章，立过功，上过北京。我把你编在第三团，表个ฐ态吧？愿不愿意以最坚决的革命行动，捍……捍卫毛主ว席的革命路线，保卫毛主ว席？”
“很久没摸过枪啦。”他嘴上说，心里却想：啥第三团，不就是非法武装ณ吗？不过是打着造反派旗号罢了。
“你不是很小就玩枪了吗？又是神枪手？”盛福元又道。
“那ว是小时候打野物子，我老家是深山老林，野兽多。”他说。
“就这么决定了，这是对革命路线，忠不忠的态度问题。”盛福元睁着红红的眼睛，一嘴酒气，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如果你不去，我们就要揪斗……斗你的老婆周惠芬，还有你这个铁杆保皇派，知道吗？”
“斗我女人？她是贫苦人出生呀。”
“她是小商业者，懂吗？剥削阶级。”
“不就是做点小买卖？”
“不劳而获，那还不是剥ຓ削阶级。”盛福元一双隼眼逼视着他，嘴角上挂着狞笑。“你考虑考虑吧？”
他啥也没考虑：“不就是打仗么เ？打吧。”一边就皱皱眉头。“我是狙击兵，要枪，就给我狙击步枪。”
“行啊，就给你狙击步枪。”盛福元阴狠地笑笑，不知脑子里，又转着什么เ坏念头。
文轩林眯离着眼睛，正注视着空寂的街道。
“爸爸……”
忽然，他听见有人喊，有点像文北的声音。回头一看，没想果然是儿子。他一下子心里纳闷，暗想：儿子怎寻到这儿来了，家里出了事？
文北奔跑过来，他来到เ红土岗很久了，刚才他一直躲在那ว边的一棵树下，看父亲在哪儿。
他看到向银行废墟狂奔的人群。
他看见了打向那ว儿的子弹和炮弹。
他也看见了燃烧在那片废墟上的烈火。
“要是我也能ม捡到一点钱，就好啦。”他惋惜，后悔怎没先绕到เ那ว边去。前些天，他和郭华还去过那儿。那时银行的房子还是好的，虽然门紧紧关着，墙上被打了不少坑洞。
“你跑到这儿来干啥？”文轩林让文北躲进战壕，紧张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