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姬重光抬手示意稍安勿躁，一吟既了，转觑稽少康，说道：“我想再听一听‘破阵子’。”
稽少康捧剑在手，抚刃说道：“宝剑配英雄。驻剑阁留不下它，也许献与贺兰将军才合天意所归。”路虞侯同范先生相交一眼，均觉所料é果然，随即面有难色：“少侠虽是好意，不过将军的意思已然着落在这番比试上，其它的事情我怎敢代为作主？”稽少康抬眼正视，说道：“将军若允在下当面献剑，详述来龙去脉ำ，澄清所谓不祥传闻，便知当收不当收。”
稽少康驭索ิ飞剑溜转愈骤，连摧兵刃。眼见得此时几已换剑不及，偏生那杆旗又复堕，季帮雄正临“湛卢”所迫，如何再腾得出手脚，他自重辈份，又不愿指盼别人下场帮忙，吃紧关头，忽退到เ那柱耸天竖立的大剑碑之ใ下。
范先生一直耷拉着眼皮没抬。迄而已有七日，心不在焉地端杯呷了口热茶，猛不丁把嘴烫出泡来。听到เ这句话，他不觉微蹙着眉，趁转面吐掉口里热茶水的间隙，瞥了一眼那个ฐ拿剑的人。心想无非又像连日来的情形，屡番重复这般问答而已๐。但当然并不只是问答。
上玄明道：“我身后这四位心腹将校，乃ี是万中挑一，正可替季老爷子分忧。”说着，信手旁伸，随他所示，那四员部将一齐出列，朝众人抱拳为礼。从左往右，一名面孔黝黑之人先自喏道：“末将崔铣。”第二人白面微须，继喏：“铁冰。”第三人也报上名来，却似同属昆仲：“铁铉。”
季帮雄浑若未见，依然眯眼笑觑上玄明，为他引荐自己้旁้边的人：“我身边这位姓稽，名少康，看似出身卑微，今儿个几乎把‘驻剑阁’给挑了……”上玄明和诸弁闻言不禁皆朝季帮雄身边市井贩夫模样的青年汉子端详过来，但只一觑，觉难相信，心道：“想是前辈给足了面子，又或看这小子有些潜质，暗生揽为门徒之ใ意，才给他机会出头露一把脸……”
“但右边这位更了不得，”季帮雄道。“在江湖上有些辈份的人，大多听说‘琴剑书生’的万儿。但更令人佩服是他医术出众，‘养生堂’的丸药妙方แ委实神奇……”
他所着重的虽是说药石之ใ术如何了得，尚未提及名姓，诸弁已๐闻言动容：“养生堂主人、琴剑书生？莫非当年赫赫有名的‘长生剑’菅公子？”稽少康点头：“正是。”
那白面微须ี的武弁铁冰溜眼打量，觉这文生分明弱不禁风，布袍飘飘，难掩其瘦，仿佛随时要被刮到黄河里，心下不信能ม有甚么เ本事，突然冷哼道：“长生剑？你的剑呢？”此时众人都见菅常生除了药囊，所携并无其它，处于众人衣着光鲜之间，倍显模样摧颓，且与几员武将相形之下，看上去孱弱非常。就连季帮雄也未必当真相信这文生剑术上有何能ม耐，心中ณ所钦๔佩的只是医术而已，见那武弁铁冰显有衅试之意，便只微笑：“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上玄明、路虞侯等人得他捋须间所投眼色，彼相会意，并没阻拦，瞧这书生没带兵刃，为ฦ迫他显些手段，或是当众出丑，纷即叫好道：“耍两ä把、耍两把！有酒无戏甚闷，正可比剑助兴！”见那文生似犹不为所动，更有人从旁้出言相激：“什么เ‘琴剑书生’？光耳闻怎知真名堂？你的剑在哪里？没带兵刃，连琴也没有，想是冒牌的，才这等名不副实！”
菅常生仿佛神游物外，两耳不闻身旁喧嚣，只仍微笑不语。铁ກ冰见他没动弹，初以为无非是怕了，待瞧其态又无惧色，暗觉却似不屑同自己้交手，按剑着恼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为令其出手，起意更加相逼，忽晃一步上前，藐然道：“没家伙我借给你！”连鞘递剑做势要给，其实暗使剑着，朝胁递招来衅。
稽少康见菅常生未携兵刃随身，临当那武弁上前衅斗之际，仍只两手空空，正想将自己้的剑借给他，手刚ธ解剑，却被菅常生左ุ手先按了回去。菅常生投眼微示谢意，目未及移，铁冰递剑之ใ手半道里倏忽停顿，面挂冷笑，顷ั似悄使暗劲，剑从鞘中跳出半截，随势所送，锵然撞向他胸胁。
这一送一顿再撞的手法，颇็显波折之妙，倒非等闲粗鄙武夫之ใ所能为。旁人见皆暗奇：“这武官使剑的手法倒象是个江湖老手，果然一出见门道！”铁ກ冰递鞘送招，不意之ใ间剑柄所撞，疾取最猝不及防的方แ位，倘然避挡不及，撞中胸ถ胁，这便不只是衅试了。
季帮雄微一蹙眉，心想：“铁氏兄弟仗势横蛮惯了，一出手就要伤人哪！若是避挡未暇，或者武功稍为不及，这一试就把人给试废了……”
菅常生食中两指并拢，抬到胁前，迎着撞来的剑柄只一捺，看似随手提指轻点，那支跳出鞘外的剑“铮”一声便已๐回鞘。铁冰手臂如僵，脸面涨红，仿佛霎间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只见他步法失措，不由á自主地“登登”倒退。
亭前众弁皆知铁氏兄弟的能ม耐，见状吃了一惊。菅常生依仍面挂淡然微笑，收指回袖。那ว武官铁冰暗感面上挂不住，呛啷拔剑出鞘，粗涨着脸道：“刚ธ才见你没兵刃，我是让你……”话未说完，耳听得旁人哄然失笑起来，他一低眼方แ见手里拔出的只是半截折在鞘中ณ的剑柄，握着时又坠了半段，叮的落于脚边。
上玄明望着那ว截断刃落地，心下凛然：“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ใ力的落拓书生，不料é竟有如此内功。随手悄使暗劲摧折鞘中剑，我都未必能ม做到เ象他这样轻描淡写！”
铁冰闻听旁人哗笑之声，如遭乱针刺๐耳，恼羞成怒之ใ下，复冲上前，呼的脚朝那文生当胸踹去。同时暗使眼色，教他兄弟铁铉也来个ฐ侧翼夹攻。两人突然撞过来，但未及近，铁冰踢出的脚忽在半道被另一人提腿斜刺๐里截下，飒然两腿交碰，只“嘭”一响，铁冰站立不住，倒掼开去。
铁铉ຉ惊欲绰剑，手往腰间却摸个ฐ空，只见稽少康弹腿震跌铁ກ冰，晃身复返原处，手中ณ拿着他原本挂在腰畔ึ的佩剑，不知何时居然连鞘摘了去。铁铉ຉ僵在那ว里，手停在腰间，瞠然不动，众人见状始知他在刹那间着了道儿。稽少康把剑奉还，随手又解开他被点的穴道，铁铉ຉ心犹不甘，接剑待要再上，但当一拔，手里只握着一截空柄，整支长剑留在鞘中，不知何时已断。
季帮雄瞥眼觑向上玄明，不禁好笑：“万中ณ挑一？哈哈……”
另一员武官崔铣的黑脸变得更黑，手往腰间佩剑摸去，刚拔半截，旁有一人随手加在他掌背，不动声色地把他半拔将出的剑又按了回去。崔铣抬目见是姬重光，心下一凛，催劲指掌，再要拔剑，可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分毫。
两相交眸，瞬觉姬重光的眼神里似对他无言地说道：“兵者，不祥之ใ器。”
崔铣心下愈凛，只觉自己้性命顷落此人之ใ手，出剑不得，欲避不开，一咬牙，步法急变，提足悄取姬重光下盘，不料脚刚ธ要动，又被姬ภ重光先行破桩，往他脚面上踏个ฐ正着，如嶽之ใ镇，更拔不脱。
上玄明稍目未投，似晓崔铣瞬间已๐被制得无法动弹，他眉微蹙，冷然道：“适才还差一人未及介绍……”
季帮雄闻言想起第四个人，犹未及瞧，那ว人蓦已๐闪到铁ກ冰背后，提腿承腰，止住铁ກ冰犹摔未停之势。其影微晃，忽然又出现在铁铉ຉ背后，手推铁铉ຉ肘底，那口剩在鞘里的断ษ剑唰一声迸刃疾出，出奇不意地激然飙投稽少康眼前，迅若电å光石火一般。
稽少康猝未容觑，自感退避不及其芒之ใ快，急绰“湛卢”挡在面前，稍俟相磕，挥为两ä截。不料来剑虽在“湛卢”下应声即折，余锋分而为ฦ二，势仍激转疾射未缓，迅已铎入他防御未密的门户之ใ隙。幸而菅常生在旁้，手拍其肩，将稽少康推了开去。
因见后边尚有别人未察剑至，菅常生唯自移身转到เ稽少康适才所立的位置，从背囊里取一把竖琴在握，迎剑拨弦，似只信手一撩，“噌”声激荡，众人耳鼓顿然大撼，转面见那两段飞芒在他湛然的目光之前霎自碎去，势如轻舟陡遇惊涛๙，竟摧无存！
季帮雄运起内力，方遏弦声激起的气血蜂涌ไ乱澎之ใ苦，但耳鸣犹萦未消เ，心中ณ不由暗诧：“这书生竟会此般奇功异术！”眼前袂影又移，忽至崔铣之后，那ว人与姬ภ重光隔一躯相对，始终仿佛别人的背影，不露本来样貌。
未待上玄明道出其名，姬ภ重光先自笑谓：“这一位却是老朋友！”
崔铣面色殊没见缓，反而更变悚然，在两人相峙之间已足凛凛自慑，待听背后徐徐拔剑出鞘的摩刃砺音，如临刮脊ิ剔髓之锋，不禁兢声道：“葛重藏，你……你在我背后要干什么？”
菅常生与季帮雄心皆不约而同一凛：“葛重藏！”崔铣身后那ว人语声低哑的道：“老朋友，你的成名兵器呢？”入耳如石画ฑ铁，非仅崔铣愈觉脊ิ寒，在场人人同感犹似钝刃划裂耳膜一般。
菅常生指梢不由地拨弄琴弦，“铮嗡”有声，只见姬重光犹仍端然自若，抬了抬手中的剑，淡定的道：“剑在。”崔铣身后那人沉嗓低哑的道：“不，我说的是殛龙重剑！”
一时之ใ间，每双眼光均投在姬重光手里那ว把寻常长剑上。季帮雄忽想：“传闻姬重光的成名兵器是殛龙重剑，我虽未见过，但分明不是这一支。记得那ว老妓从屋里拿出来，连剑锷都生锈了，他怎敢用这玩艺跟葛重藏对峙？”
稽少康却自含笑，同姬重光彼此交眸不语。菅常生究乃故旧ງ，只稍察貌辨色，见状怦念暗动，不由微笑道：“莫非又拿去换了酒钱啦？”稽少康见他转目觑来，想到刚才之事，并不示ิ谢，低声道：“先前何需你推一下，却怎知我挡不挡得住？”菅常生随手拨弄琴弦，没说什么。
姬重光道：“没有‘殛龙重剑’，日子还是一样过。”菅常生腮泛微笑，心想：“本以为他会说：‘少了殛龙剑，江湖就不走了么？’记得上一次是这样。”似乎心意相照，不觉与稽少康交个眼色。
崔铣身后那ว人沉声道：“没了殛龙重剑，我这一关你就未必过得了！”语毕出剑，随着呛啷声响，寒锋磨鞘砺耳，崔铣本已๐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刹那仿佛迸然而断，他的手若非先遭姬重光所制ๆ，此时拔剑所向，未必会朝姬ภ重光而来。面颊跃然映闪剑光，他苦于动弹不得，只觉自己临于两ä股交峙的剑气之间，简直有如砧案上的肉，不禁惊怒交加地叫道：“葛大人，日前我并非有意得罪你，实乃有眼无珠，你……”
身后那人冷然道：“昨日将军府里，你说我徒有虚名，人前不敢露一手。其实那天没必要露，你们不值得我出手！”崔铣闻听剑声飕然，掠耳奇凛，几乎便是贴着他腰脊ิ而过，只骇得面如土色，但那一剑并未伤着他分毫，唰的从胁下递刃往前，急搠姬ภ重光腰眼。
姬重光的手仍按着崔铣腕上，明知这一搠是要逼他缩手退避，但并不想就此趁了葛重藏的愿，只微一笑：“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一套！”季帮雄不禁有些困惑，头侧往旁，悄问：“这一套是哪套？”
“你不甘退避三舍，那就留แ下一只手！”崔铣背后之人嘿然低笑，搠势忽变，改而撩肘抹腕，剑转偏锋。崔铣一见便觉险处所在：“这岂不是要先斫腰削开我背梁？”既省不好，霎更脊为之凉，失声欲呼时，只听姬重光先道：“弯腰！”手拽崔铣之臂，按俯其躯，崔铣觉脊ิ掠锋飕凉，堪堪避过那道擦身扫撩之芒，惊出一身汗。
然而姬重光却形同于自行将一只手臂送到那道剑光之ใ前，在季帮雄等行家看来，委实不合章法，见状难免动容：“高手过招，怎能恁般铤而走险？”稽少康虽亦暗捏一把汗，仍自猜到几分：“兵行险着！”
果如他所忖料é，姬ภ重光引得那一剑偏锋旁้转，乘机另出奇着，并不拔剑相向，只是连鞘悄送，飒然绕转半弧，也贴着崔铣腰胁溜擦而过，侧翼突击，疾点葛重藏肋下“章门穴”。菅常生看出剑梢使的是打穴手法，微点头道：“出剑不见血，比之ใ昔年境界又自不同。”
范先生看到的却非剑术招数，而是其中暗含的用兵法门，从旁้与上玄明对觑一眼，心想：“当年老察罕的军队最擅长的正是这种战术！所谓‘倏忽无定、避实击虚’，不仅察罕养子王保保学了到เ手，如今纵横天下，如入无人之ใ境；看来这姬ภ重光更不愧为ฦ其之爱将，随手而为ฦ，竟蕴老察罕生前用兵精要：从‘长途奔袭、侧翼突击’的闪掣战法变化出来，但又老辣得几乎ๆ不露痕迹。”
这一招倏忽先至，在葛重藏看来，陡如昔年河洛精骑之临ภ，待俟矍然惊觉，已๐是兵临ภ城下。
菅常生目萦昔忆：“庚子、辛丑年间，关保以调停为ฦ名，分兵援助孛罗军。贺兰禁明与葛重藏率三万人马守雁门关，为争河西地盘，对抗察罕爷之ใ河洛精骑。那ว年雪夜，我与老杜先潜入城为ฦ内应，亲睹一夜之ใ间姬老总自领ๆ前锋千骑突如神兵天降，从侧翼袭入贺兰防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门破城。贺兰连营崩溃，惟有葛重藏一彪人马阵脚不乱，断ษ右路先锋楚铁ກ衣一只手，反袭石岭关，为孛罗留แ下谈判的本钱。”
葛重藏沉腕掠剑回撩，纵是变生倏然，依仍不慌不忙。崔铣陡觉剑刃贴腰急划，自下往上削至腋ນ窝，惊呼：“又来了……”这一剑变化之险，悉入姬重光目中，当年的一幕霎刻复现心头，恍见左右两ä路河洛军阵前会合之际，葛重藏突从右路先锋楚铁衣身后杀出来，出奇不意，制ๆ住楚铁ກ衣，挟迫河洛军不能ม近。
菅常生心中ณ亦是一直难以释怀：“当年以此相胁，逼我们让出一条道，你和你的人马走便走了，何必又卸下楚铁衣一臂？”当下仅只目光交集，心潮起伏，谁也未及言语。眼见势将有人受伤，范先生暗感不妥，欲待阻止，上玄明想看姬ภ重光如何应对，并没理会范先生使的眼色。
姬重光所递那一招只好临急改向，阻下葛重光反削的剑势。两人兵刃并未相交，葛重光连变数招，攻多守少，愈见刃光凌厉，姬ภ重光从容应对，剑仍不出鞘。崔铣手臂虽得保一时，稍未容喘，眼见自身犹在两ä人兵刃往来的垓心，危势不减反增，葛重藏出剑迅厉刁狠，每招皆是擦身掠刃出没，他身上随时都会缺斤少两，这般经历委实生平未遇，骇至极时，不知不觉当众溺湿了裤ไ，自犹未晓。
当葛重藏更加催急剑势，崔铣倍觉命垂顷刻，惊怒愈甚，不禁冲口大骂：“姓葛的，你个怨毒猴子，拿老子玩命有何了不起？当初ม就算你抢回石岭关，迄至今日官也没我大，在将军府你只是一个ฐ靠边站的人……”
季帮雄眉微一紧，心想：“我觉葛重藏的剑招中隐隐积有怨气，原来如此。但你这样说话，分明是求死！”果不其然，崔铣叫骂未落，萦缠他身畔的迅厉剑势斗转炽狠，白芒如雾，竟渐覆笼其躯。菅常生锁眉道：“葬龙剑式！”
这一来，纵是姬ภ重光有心相护，顿亦难以兼顾。
变招之ใ际，葛重藏冷然道：“沉渊葬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