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教授走过去，扳起女儿的脑袋，慈爱地点着头：“晓燕什么เ事都不瞒着爸爸――好孩，有什么เ难事对爸爸说吧！”
“提这些干吗！”道静有些不耐烦了，“跟他早离开了。我问你，家里人现在都在什么地方？你从哪儿来的？”道静虽然恨这个家庭，从离开它之ใ后，再也没有理过它，可是在这一霎间，还是流露了对它的怀恋和关切。
“胡说！没有人听你这个！”道静再也忍不住了，她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一些刺耳的声音，心头感到难忍的绞痛。她喊着，但她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
“你倒是睁开眼呀？这又不是老和尚修行的地方，在这儿闭着眼干吗？”
……………
同志，道静听到这个称呼，是如此的惊奇和欣慰。卢嘉川ษ虽然亲密，但还没有这样称呼过她；可是，他，这个ฐ陌生的人竟然称自己为ฦ同志。……她压住了因不幸消เ息的证实而引起的波动，亲切地压低声音说：“看见你，我真高兴。虽然咱们没有见过面，不，想起来啦，‘三一八’开始讲话的就是你！我想老卢一定也和你谈起过我……我很幼稚，希望你以后能ม够常常来帮助我。”
道静直直地看着余永泽。沉了沉，她一把抓住余永泽的手臂慌促地喊道：“真的？你怎么知道他？……他被捕了吗？”
“水……水呵……”他轻轻呻吟了一声，想翻转身，但是好像有千万根针刺๐在背上，全身猛烈地刺๐痛着，他咬了咬牙不动弹了。
“就在罗大方和北平各校同学到察北参军去的那ว天晚上。你还不知道罗大方已经出狱了。许宁本想去，却犹豫着没有去，结果被捕了。小林，环境是残酷的，斗争是激烈的呀，不知你想到过这些没有？”
母亲正坐在小凳上懒懒โ地缝着袜底。一见儿回来了，还没等他张嘴，她就捏着袜底诉起苦来。花白的头发在头上轻轻颤动，捏着针线的手也在哆嗦：“孩，你又来跟我商量走吗？唉，我这苦命的老婆为什么เ还不死呀？——你三岁就死了爹，只留แ下你这么一条根。为了你，我才活在这人世上守着你整整二十三年。……屎一把尿一把，好容易把你带大。现在，你要远远的走了？那ว不行！”许老太太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流着，刚ธ要拿衣襟擦擦，生怕许宁打断ษ她的话，就又急忙说下来，“看你现在是个ฐ又高又大的小伙，小的时候，你可多病多灾，妈为ฦ你一个月总有二十多夜不能睡觉。菩萨面前，磕了多少头，烧了多少香……那一回你病得快死了，眼看不成了，我也不愿再活了，吞了鸦片烟……”
就在这时，卢嘉ล川看见罗大方的额上流下了大粒的汗珠。
“去啦。白姐姐，你怎么没去？”
宪兵们乱翻一气。床上、床下，小小的屋哪里能藏什么人，于是屋门砰地一响，他们又一窝蜂似的闯了出去。
又是几声急促的枪响。
这悲壮的歌声稍稍平复了他心头的郁闷。他用力把拳头一伸，自个儿嘟็噜了一句：“老卢这家伙简直要把我送到养老院啦！”
“他吗，当然去！”许宁一改刚才的神情，做了一个ฐ滑稽的鬼脸，冲着道静一挥拳头，“我――当然去啦。还有，小林，你要尽量多发动你的朋友们也参加。老卢说应当广泛地发动群众。我走了，明天见！上午八点在北大操场集合。你可要去呀！”
卢嘉川ษ坐在椅上，用手轻轻拍着桌，好像在替道静滔滔的言语打看拍。他摇着头，刚刚ธ可以觉察到的调皮的微笑又浮现在他活泼的眼色。
卢嘉川还是随便地笑道：“大概，这是你在象牙之ใ塔里住得太久的缘故。小林，在这个ฐ狂风暴雨的时代，你应当赶快从个ฐ人的小圈走出来，看看这广大的世界――这世界ศ是多么悲惨，可是又是多么美好……你赶快走出来看看吧！”
大家都把视线转向了坐在八仙桌旁举着酒杯的他。白莉苹不哭了，她擦擦眼睛，跳到这个青年的旁边，夺过酒杯，在他脸上扭了一下：“不害羞！于一民，你撒什么เ酒疯呀！”
“是。老大伯。您还认得我？”
她就讨厌那ว些传统的道德。有一次，她的两ä个ฐ孩全掉在莱茵河里淹死了，她想孩，希望再有个孩，可是那ว时她没有丈夫，她就躺在海ร滩上等待着。后来，看见来了一个ฐ可爱的青年，她就向这个陌生的青年迎了去。……”
“不，发封信去。”因为ฦ道静已๐挨晓燕说了许多次，所以这次决心瞒住她。
“许宁，你们都够累็啦！纸够用么เ？”卢嘉川ษ赶快伸手接过这些东西，仔细地把它们放在看车人的小铺上，然后回过身来把灵活的眼睛一眨，紧握住许宁和另外一个ฐ男同学的手。
平淡的乡村，平淡的生活，甚至连瑰丽奇伟的大海，在道静暗淡的心目，也渐渐变得惨淡无光。在她给余永泽和王晓燕的信充满了悲天悯人和郁郁๗寡欢的情绪。余永泽和王晓燕虽然都写信劝她不要这样消沉，劝她快活起来；她自己也有时惊异自己小小年纪怎么竟有了这种可怕的衰老的心境。可是，人生——展示在她面前的人生，是那ว么เ阴惨灰暗，即使和余永泽的初恋，也没有能ม够冲淡这种阴暗的感觉。于是，她依然陷在忧郁的情感而无力自拔。
“我知道。你的痛苦就是你不说，我也猜得差不多。”余永泽点着头，颇有阅历似的看着道静的眼睛微笑一下，“自从你来到我们村，我看你的神气，看你成天呆在海ร边上，就知道你必定有大的不幸和痛苦。可是那ว时咱们没有机会说话。”他瞟了道静一眼，微微不安地顿了一下，“可是，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我早就担心你会有意外，所以常常跟在你后边。今夜里，我看见你从村公所跑出来的那ว个神气，我就更不放心，所以住在你对面的殿里。”说到这儿，他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笑笑，突然住了口。
有一天，这种沉默单调的情况被破坏了。傍晚，她正对着汹涌澎湃的晚潮呆望着的时候，一个声音把她从迷惘的梦境唤醒来：“该回去吃饭了，老高头等着你呢。”
“谢谢您，余先生。不用住在您家里，要是可以，我就住在学校里。”
道静高小毕业考上了北平西郊的南山女学之后，母亲对她的态度有了显著的好转。因为这时她已经长成了一个ฐ颀长、俊美的少女。她的脸庞是椭圆的、白皙的、晶莹得好像透明的玉石。眉毛很长、很黑，浓秀地渗入了鬓角，而最漂亮的还是她那双忧郁的嫣然动人的眼睛。她从小不爱讲话，不爱笑，孤独，不爱理人。可是徐凤英并不注意这些，她注意的是这女孩的相貌的变化，和如何使她具有一定的学历，因为ฦ这是那ว个时代的时髦妇女要嫁一个有钱有势的丈夫所必备的条件。
“好什么？打不上鱼来吃不上饭。我们可没觉出来美不美……”脚夫笑笑又问道，“我说，您这是干么来啦？怎么一个ฐ人？避暑的？”
翻了几页，看到一幅穿着巴๒黎最时髦服装ณ的金发女郎的彩色大照片，道静抬起头来对李槐ຈ英笑道：“听说今年北大把你选成了花王啦。你确实长得漂亮。一个ฐ人有漂亮的外形是幸福；要是同时再有一个ฐ美丽的灵魂，那就更美啦。”
李槐ຈ英标致的白面孔微微一红，但她没有生气，只轻轻地打了道静一下，说：“林道静，不，路芳――我总叫不惯你这个ฐ新名字，所以惹了祸。那么เ，你自己้可以成为外形内心全美的人了！三句话不离本行，你也向我说起教来没完啦！今天真倒霉，整整三个钟头，刘丽、张莲瑞、又加上你，轮番๘向我传起道来，简直头痛死了。”她调皮地瞪着大眼睛笑了笑，对道静和侯瑞两ä人又说，“不过，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你们。我这人就是个ฐ软心肠。路芳，北大同学不光是封了我当花王，而且还封了我个热情之花。你知道吗？因为我不管哪派人全一样看待。”
李槐英又咯咯地笑了。她笑得天真而可爱。这确实是个ฐ热情善良的姑娘。
“花王，热情的花王，不假，不假。”侯瑞见两ä个女人罗哩罗嗦说得怪热闹，他无法插言，就翻着一本看了几眼，随便搭讪着笑了笑，就起身告辞出来。他刚ธ走出不远，道静随后追上了他。
当他们一同走在寂寥的黑暗的街上时，侯瑞稍稍不耐烦地对并肩走着的道静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เ要这样耐心，花这么大的力气来争取这样的一个ฐ人――‘花王’、‘皇后’这类人还能属于我们的工ื作范畴？……为ฦ了跟你碰头，在她这儿待了半天，可是心里真不带劲。”
道静沉默了一下，掉过头来，用她那ว热情的眼睛――在黑夜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着侯瑞：“侯瑞，你领会到เ党的抗日主张的精神没有？我们再不能像过去那ว样关门了！李槐ຈ英本质上是个好姑娘，有正义แ感、热情。当然，因为她的出身，因为她和辅仁那ว个女诗人黄梅霜交上朋友，受了她不少资产阶级的坏影响，因此政治上糊涂不清。但是你要了解另一面：她在同学当是有影响的――
她是花王，是用功的好学生，热心帮助人，不仅在英系同学，就是在全校都有些威แ信。对这样的人，我们不应当把她争取过来吗？你不是也赞成争取间么？”
“好，你比我了解得还清楚。可是，我看是白费劲！”侯瑞无可奈何地苦笑着。他们在黑夜顺ิ着沙滩马路迎着凛冽的寒风走下来。歇了一下，他语气有点儿滞重地又说，“路芳，情况不太好。我们计划的学生会改组、参加学联的事，结果……”
“结果怎么เ样？”道静急着追问了一句。
“结果，”侯瑞慢吞吞地说，“结果会是开了，但争了个ฐ你死我活，还，还是只有一小部分同学同意去参加。”
“说具体点！”道静扭过头来看着侯瑞轻轻地说，“过程，为ฦ什么เ失败？”
侯瑞点点头。他那ว笑菩萨的模样不见了，说话又低又慢，无精打采：“我们先联合了少数进步同学，像张莲瑞、俞自立等，虽然数目不多，但他们眼看形势这么เ紧ู张，个ฐ个全很积极。可是他们碰到了劲敌，那一小撮和托派，左右开弓――托派用‘左ุ’的欺骗，、国家主义แ派用右的威胁，说谁主张参加学联，谁就上了的当……进步同学在会上和这些反动的欺骗的言论展开了斗ç争，斗争得很激烈。争论的结果，有的间同学，像你刚才见到的吴建倒在我们这边来了；可是，更多的同学是：看不惯这激烈的争论，掉头走开了‘是非场’。而且，那ว些反动家伙事前还准备了打手，会开得正热烈，忽然从窗外飞来了大石头，把会场搅得乱ກ七八糟。”
“那ว么เ，闹成这样结果的主ว观原因是什么呢？”道静挨着侯瑞慢慢走着，他们绕过了北大的红楼ä向北走去。
侯瑞想了想，说：“主ว观原因么，准备不足，没有充分发动、组织好各种力量。我们做计划ฐ时，本来是想在这个全体学生大会上改选学生会，然后用新学生会的名义แ通过参加学联。可是，到เ时候来三院礼堂开会的还不足全体学生的二分之一。学生会的改选是不成了，只好临时动议，由á旧学生会去参加学联，当时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最后，一部分赞成的同学代表他们的班决定参加学联；而那ว些反对的班就声言坚决不参加。事情就闹得这么个ฐ结果。”
道静没有出声，侯瑞也沉默了。他们穿过一条冷清的寒风拂面的小巷时，道静突然站住了，她看看左右无人，便轻轻拉住侯瑞的手，激动地说道：“侯瑞，不要气馁，我们会胜利ำ的！我看，你说得很对，我们的准备工ื作作得不好，太匆忙。广大同学还没有发动起来，就急忙召开大会，当然会有这样的结果。”道静这时仿佛变成了一个大姐姐――其实她和侯瑞的年龄不相上下。她没有一句不满的话，反而竭力安慰侯瑞道：“我总觉得北大的同学是先进的，是有觉悟的，只是因为没有很好的去组织、去发动，因此，有些同学不得不埋头书案来安慰自己痛苦的心灵。可是，侯瑞，要是我们一旦把他们都发动起来，那，那一小撮反动分算得了什么！”说到เ这里她笑了。她的声音那ว么柔和，而且充满了自信。这使侯瑞的心情有了改变。他也笑了。两ä只离得远远的眼睛连着眨了几眨，看着道静笑道：“路芳，真感激你。人在困难的时候是需要与鼓励的。
我也相信不久之后，北大就会出现新า的局面。不过目前，我们只好忍耐一下，等待时机……”说到这里侯瑞的声音忽然变了，他欲言又止地半天才说道，“路芳，有点事想告诉你，可是……”
“侯瑞，有什么话说吧。”
侯瑞闷了一下说道：“路芳，你在北大公开出现不大方便了。你是不是离开这里？……因为ฦ，因为在许多同学间都传嚷有一个ฐ女特务――是个叛徒，冒充学生在北大活动……
所以张莲瑞一听李槐英叫你，就、就吓跑了……路芳，你看，你是不是暂时躲避一下呢？”
沉默。道静许久ื工ื夫都沉默无语。
“不，侯瑞，我不能离开北大！”过了一会，道静坚决地说，“党给了我这个任务，多么困难我也要坚持下来！……当然，我的行动要更加谨慎――我可以不去听课，不去参加某些公开集会。可是，学生当的工作我还是要做下来的……”停一下，想了想，她又说，“目前，正是我们工ื作最困难的时期，也是工ื作转折、决定胜负的时期，我不能离开你们。我要尽我的一份力量帮助你……侯瑞，北大党一共只剩下三个ฐ党员了，可是工作是多么เ复杂而困难啊！”她突然把话止住了。
“好。就这样办。只是希望你小心。”过了一会儿，侯瑞离得远远的两只眼睛连连地眨了几眨，忽然露出一种调皮的神色，“路芳，我想问你，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的？”
“什么？你的话叫人摸不着头脑。”道静站住脚๐步向四外望望。
“你过去是一个ฐ多愁善感、落落寡合的人对不对？怎么เ现在我看你完全不是这样的人了！”
道静稍稍惊异地瞅着那ว双和善的眼睛。
“真奇怪，你怎么เ知道我过去的性格？我们不是才在一起工ื作不久？”
“说起来怪有意思。林道静这个ฐ名字，我可早就熟ງ极啦。
学上学时候，我常到我姑母家去。我表姐那时和你是好朋友，她常常提到你，说你是个ฐ什么什么样的人，所以我脑แ里印得非常深。她把你说得像里的人物，可有意思啦。这回你来了，我并没想到เ林道静就是你。今晚，李槐英一说，我忽然想起来，你大概ฐ就是我表姐说的那个ฐ同学。”
“你表姐是谁？”
“陈蔚如。你还记得她吗？”
“记得。她现在情形怎样？”
“已经死了。”
“死了？什么病？”
“自杀的！”
道静的心突地动了一下。她想起她幼年时代形影不离的那个ฐ浓眉秀目的女孩，慢慢转过头来问：“她怎么自杀了？――不是嫁了人当了阔少奶奶吗？”
对面有了警察橐橐的皮靴声，侯瑞轻轻地挽起了道静的臂膀：“她丈夫又有了新欢，不要她了，她一气吃了安眠药。
多惨，丢下两ä个ฐ不大的孩。这是去年的事。”
半天，他们俩谁都不再出声。仿佛在为那个不幸的、柔弱的女人哀悼。
“侯瑞，我过去确实像你表姐说的那ว样，是个ฐ多愁善感而又狂傲不驯的女孩，直到今天我的进步仍是不大，毛病很多……刚才张莲瑞来的那一下真够受，当时我的眼泪在肚里直打转。我竭力忍耐……可是侯瑞，亲爱的同志……”道静忽然紧紧握住了侯瑞的手，“多么困难呀！上级党好多日都不派人来联系；许多同学误解我、骂我；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了北大的工作没有进展，都比不了我们党内的思想不能一致更叫人着急……侯瑞，积极地行动起来吧！我真希望你多帮助我。”
沉默。侯瑞看看道静半晌无声。道静用痛苦的眼睛，向侯瑞深深地瞥了一下，没再说什么เ，他们就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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