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在哪儿住呢？”她好容易找着村口，进了静悄无人的村，又不知校长是谁，家在哪儿。这时，却见一个黑影迎面走来，她高兴得紧走两步，喊住了来人：“请问——学校校长在哪儿住？”
孩一岁了，呀呀学着话，用小指头搔着妈妈的脸，揪妈妈的头发，妈妈的脸上有了幸福的笑容。……
一个ฐ胖商人凑近了那个洋学生，挤眉弄眼地瞟着乐器和女学生，“这小妞带点这个干么เ呢？卖唱的？……”
道静听了，望望余敬唐那黄瘦的窄脸默然无语。
余敬唐急忙解释道：“请不必着急，不必见外。您只管住在这儿等着。您不知道，我可是最爱交朋友的人。”
“您不必为ฦ难。如果不成，那ว我就回北平去。”道静说。这时，她心里七上八下糟乱得很——表哥表嫂不在这里了，工作又毫无着落，回北平吧，连路费都不够，而且回去后又怎么办呢？……她望着摆在桌上的一堆贝壳不禁出起神来。
“林先生，您千万别见外。将来我到北平去，不是一样要打扰您？”余敬唐说得那ว样诚恳，仿佛熟朋友一样，使得道静又稍稍踏实一些。半天，她点点头说：“谢谢您！鲍县长能够很快回来就好了。”
“那当然哪。快！快！慢不了。哦，哦，您出去半天还没吃饭吧？早ຉ给您预ไ备好啦。”他连忙唤着看门老头，“喂！老高头，给林先生端饭来呀！”
老头把饭端了上来，余敬唐就弯弓着背走出去了。林道静看着八仙桌上的白面烙饼摊鸡蛋，心里饱饱的，一点儿也吃不下去。
临ภ离开北平前，她住在王晓燕家里的时候，曾嘱托了几个接近的同学和老师为她寻找工ื作。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北平托人寻找的工作没有消息，而余敬唐校长等待的鲍县长也消เ息杳然，道静开始对余敬唐那ว“哦，哦，不成问题”的乏味的声音感到了厌烦和怀疑。
“哦，哦，林先生，放心！放心！不成问题——鲍县长就要回来啦。”
“哦哦，请问——不揣冒昧，林先生结婚了吗？有未婚夫吗？……对不起，随便问一问。”
每天余敬唐都要来探望她一两ä次，而每次谈话的内容都是翻来覆去千篇一律的乏็味的东西。
“他为ฦ什么留แ我住在这儿？说是替我找工作，可是又总要等什么เ鲍县长，他总问那些结婚没有、未婚夫等等干什么？”
道静对余敬唐的行为怀疑ທ起来了，她恨不得赶快离开这里，但是，世界ศ虽大，而又无处可去。在无可奈何，她只好咬紧牙关，忍受着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熬煎æ，在杨庄继续住下来。
十天过去，当给北平的同学、老师写的寻找职业的信仍如石沉大海ร，而余敬唐的“鲍县长”又总不见回来的时候，道静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沉郁，面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了。为ฦ了躲避余敬唐的唠叨，为了打发这难过的日，她就整日滞留在海边，和海做了亲密的朋友。
她每天吃点早饭就到เ海ร边去。一看见那蔚蓝色的无边海ร水，看见海上闪动着的白色孤帆，她沉重的心情就仿佛舒服一些，就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掌抚慰地贴在心上。虽然，她再没有刚来那ว天的兴致——吹口琴，拾贝壳，游山玩景，可是她还是热爱着海ร。不管它是风平浪静时，美得像瑰丽的锦缎，还是波浪滔天，咆哮得好像凶暴的野兽，她都整日坐在一块浸在海ร水里的巨เ大的岩石上，挨着海，像挨着亲爱的母亲。这时她忧郁的眼睛长久不动地凝视着海水，有时她会突然垂下头来低低地喊一声“妈妈！”——自从王妈向她讲过了妈妈的命运和遭遇，她的眼前就时时刻๑刻浮ด动着她的影。
她这样整日坐在岩石上，附近的农民和孩们都惊异地望着这浑身素า白的、令人奇怪的年轻姑娘。
有一天，这种沉默单调的情况被破坏了。傍晚，她正对着汹涌澎湃的晚潮呆望着的时候，一个ฐ声音把她从迷惘的梦境唤醒来：“该回去吃饭了，老高头等着你呢。”
道静扭头一看：一个ฐ黑黑瘦瘦的青年，含着微笑站在她身边。这个人她常看见，在海ร滩上，常见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แ蹓跶，可是他们谁也没跟谁说过话。
这时，她睁大眼睛望着这个ฐ青年，她并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เ。
“回去吃饭吧，留神把身体饿坏了。”青年和悦的声音好像对熟ງ朋友说话一样，又说了一遍。他留แ着短分头，穿着黄色卡叽布学生制ๆ服，眼睛虽然不大，却亮亮的显着灵活和聪慧。这样的人在农村里是少见的，道静不由得对他注意起来。
可是，她只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谢谢！”便转身跑走了。
从此，在海ร滩上，她常常看见那个ฐ青年学生的踪迹。有时他走近她身边想跟她讲话，可是，也许因为ฦ她那冷冷的神情，他没有张口，慢慢地又走远了去。
在岩石上坐烦了，有时，道静也顺着海边走下去。而且不止一次地又走到เ了海ร滨的游泳地方，走过那ว仙境般的别墅旁边。一天，她无意又看见了那ว几个灰色的帐篷，望见了岩石后面的大柳树。这时，她想起了上次坐在树下补缀鱼网的女人和她的婴儿，就朝着帐篷跟前走过去。
“有个生病的补鱼网的女的上哪儿去啦？”柳树下不见了那ว个女人，道静看见几个ฐ渔人正在帐篷外面支着锅做饭，她就走过去问其的一个老头。
“谁？”老头扭过头惊异地瞅着道静，“这儿没有老娘们，你找谁呀？”
道静说明了女人和她那骨瘦如柴的婴儿的情形。
“唉，她呀！”老头儿停止了烧火，扭脸对道静说，“完啦——投海ร死啦。……这样人死了也好，看她受的那份洋罪。可惜了那个ฐ孩，还是个ฐ小呢！前几天她抱着孩一块儿跳了海。……一家算全完啦。”
几个ฐ渔人，好奇地拥过来围住了林道静。奇怪一个女学生，怎么会关心起这受苦的穷女人。闹得道静又窘又难过，她像逃脱似的赶快走开了。
她急急地在松软的沙滩上走着。
那瘦削的黄蜡般的脸孔，那鱼样的没有表情的眼睛，那ว没有奶吃哀哭着的婴儿，和那个ฐ披头散发呼喊着“还我孩”的妈妈的形象，全同时混成一幅阴惨的画ฑ面，在道静眼前浮ด动起来。她觉得脚๐步发软、心头梗塞，但她还是奋力走着、走着，她是这样疲乏，恨不得一步走到เ学校，赶紧躺到เ床上去。
“喂，小白鸽！停停！停停！”一阵嬉笑的喊声在什么เ地方แ喧腾着。道静抬头一看：沙滩上，躺在太阳下面的是一小群脱得光光的青年公。在他们的身边，漂亮的救生圈、考究的游泳衣、精致的像蘑菇样的大洋伞和各种花花绿绿的酒瓶堆了一大片。
道静吓了一跳，刚要返身跑开，接着一个ฐ声音又喊叫起来：“护士！喂，白衣裳๙的小护士过来呀！我们累啦，过来给我们捶捶腿！”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随着这喊声一块儿送到เ道静的耳边。她明白了这是在喊她、在取笑她。因为在附近除了她穿着白衣，没有第二个女人。她被激怒了。突然，她挺直身，笔直地朝这些人走了过去。走到เ离他们十来步远，她站住了。
她咬着嘴唇，懔ไ然地瞪视着这些人。她那ว傲慢的、仇视的眼光，像袭来的一阵疾雨，公们突然被淋得噤若寒蝉了。道静瞪着他们足有一分钟，然后庄重地转过身来，不慌不忙地走开了。
她刚ธ走了几步，背后又传来了刺๐耳的笑声：“好不害臊！”“好厉害的眼睛！”“小白鸽变成秃老鹰啦！”……
道静没有再回头。她掏出手娟，狠狠地擦去了涌ไ流出来的泪水。
回到杨庄的村边，天色将晚，天气也变得阴沉了。道静疲惫地坐在沙滩上，又呆呆地看起海ร来。平日美丽安静的海ร洋，现在随着暴风雨的将临，变得狂怒而墨黑；滚滚袭来的惊涛๙骇浪也有如万马奔腾地咆哮着。她的心随着这突变的海洋也变得更加阴暗。她歪倒在潮湿的沙上，想起了刚才看见的那一伙公哥儿们，就用手指在地上慢慢画了起来：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ม几时？
不见祗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是唐诗吧？”一个热情的声音，从道静身后悄悄传过来。
她扭身一看：还是那个黑黑瘦瘦的青年正俯身对她微笑着。
“喜欢诗？你也写诗吗？北戴河这海ร边可真是诗的境界。”
不知为ฦ什么，道静忽然绯红了脸。她赶忙站起身，拍掉头发上的沙，轻轻说了句：“不，不会写！”就想转身走开。
可是青年这回却拦住她说：“要下雨了，回去吧。你怎么เ成天呆在海边呢？”
“没什么เ，谢谢！”她不知自己้嘴里说的是什么เ，冷淡地一扭身就跑开了。
这时，大块乌ไ云随着东风在天上疾迅地飞卷，海ร水翻滚着，变得漆黑，狂风猛起，天就要落大雨了。道静躲开了青年，反而放慢了脚步，向学校慢腾腾地走着。海边离学校差不多有一里路，等她走到เ离学校不远的树林外面，天色已๐经漆黑，大雨倾盆般落了下来。她这才急忙跑起来，一气跑到เ学校里。当她走进关帝庙的大门里，找不着自己้住的房间时，这才发现在黑暗走错了路——匆促她跑进关帝庙旁้边的角门里，这是做为村公所用的另一个ฐ院落。既ຂ进来了，她只好权且在这里避避雨。东屋里灯光明亮，麻将牌声劈劈拍拍。她就站在东屋廊下面喘着气，摸着滴水的头发。忽然听见屋里有男ç人粗嘎ะ的笑声：“喂，老余，你总把那ว小家伙留在这儿是个啥意思呀？功夫长了，不怕大嫂吃醋喝酱油吗？”
“那妞儿长的可真不错，又是高生。老余，你这小可真有眼力呀！”
屋里哈哈的大笑声，哗啦啦的麻将牌声，混在狂暴的雨声震响着，站在窗外的林道静却猛地打了个冷战。她把身紧贴在墙上从玻璃窗向里一望：清清楚楚地看见余敬唐校长眨动着眼皮，正和三个绅士样的人物打着麻将。一个ฐ肥头大耳的圆胖戴着黑框的玳瑁眼镜，把大拇指向余敬唐一伸，吧嗒着厚嘴唇说：“老余，舍得舍不得？把这小妞让给老弟我吧！行的话，城里聚兴号的买卖让给你。……别看老弟有了三房太太，可没尝过洋学生是啥滋味呢。”
道静更加把身紧ู贴在走廊一边的墙壁上，咬紧ู牙齿屏息听下去。
“哦，哦，老哥们，别开玩笑了！我本人可并无一点野心。”
这是余敬唐的声音，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都是自己的哥们，我对你们说实话吧，咱鲍县长早就托我物色个标致女学生，县长的太太是个乡下黄脸婆，他当然不满意。我一见姓林的小姐找她表哥来，像个ฐ逃难的，那份愁模样叫我怪心痛的，所以，我把她挽留แ下来。……”三把牌手停止了摸牌，都把脸朝向余敬唐，听他津津有味地说下去，“不巧！老鲍到省开会去了，至今还没回来；那小妞还总催我给她找事，这年头女人的事可真好找——只要有个漂亮脸蛋，‘事儿’可真好找！哈哈……”
胖急忙向余敬唐的肩上一拍，眯缝着眼睛笑道：“鲍县长要是不要，老余，可得让给老弟我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倾家荡产，也得乐它一阵！”
…………
道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黑夜的大雨跑回她的住屋去的。屋里黑漆漆，她穿着湿透的单衣，像受了重伤，蜷伏在板床上。许久ื许久，她不动、不响，而且什么เ也不想。
大雨在窗外倾泻着，海ร涛๙惊人地吼叫着，天宇充满了激昂的叫嚣。但是道静什么也不知道。
渐渐，她清醒一些，开始思索半个月以来的遭遇。人生为ฦ什么เ是这样的冷酷、残暴？她竭尽了全副勇气刚ธ刚逃出了那ว个要扼杀她的黑暗腐朽的家庭牢笼；想不到เ接着又走进了一个更黑暗、更腐朽、张大血口要吞食她的社ุ会。一切有为ฦ的青年，不甘心堕落的青年将怎样生活下去呢？天地如此之大，难道竟连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的立锥之地都没有？
深夜，她勉强坐起来点上灯，看见桌上放着三封信。她用颤抖着的开来——第一封是王晓燕写来的。她看清了这样几句话：
……报告你好消เ息：你已经考上师大了，而且成绩很不错。可是也有不好的消เ息：你妈妈因为花了姓胡的许多钱，她找不到เ你，没法应付姓胡的，听说已经躲起来了。所以，小林，你能ม够回北平来么？我看你先不要回来吧！……
“先不要回来。……”她低声重复着。
第二封信是陈蔚如写来的。她也曾到处托人为ฦ道静找事，但是毫无希望。她这样说：
亲爱的静姐，工ื作真不好找呀！我为你跑了许多地方แ，诉说你的痛苦和志向，但是许多人都用讥笑的口气回答我，甚至我爸爸都反对我。……亲爱的静姐，你看怎么เ办呢？不然，你回来吧！回到北平再想办法。……
“回到北平再想办法？”在昏暗的灯光下，道静的脸色越发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是饥饿？是寒冷？还是由á于一连串过于沉重的打击？她捏着那ว两封信，愣愣地坐在凳上，动也不能动了。第三封信就放在桌上，但是她没有勇气再拆它。生活——向她身上抽来的生活的皮鞭够残酷了，在她的想象里，人生不会再给她什么เ幸福与温暖，那ว第三封信是不是会带给她更可怕、更冷酷的消息呢？
雨下得越发大了，闪电在黑暗的空刚刚ธ划ฐ过，沉重的雷声便跟着发出惊人的巨เ响。道静住在偏殿的里间屋里。偏殿的外屋停着一口有钱人家准备下的棺材。将近午夜，煤ศ油灯里的油燃尽了，爆着小小的无力的火花，屋里渐渐黑暗下来，终于完全漆黑了。道静坐在凳上，头脑昏昏沉沉，好像在腾云驾雾。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一个ฐ闪电å打过，那ว口漆黑发亮的棺材在道静眼前一闪时，她猛地一惊，似乎ๆ停止不跳了的心脏ู激烈地跳了起来。
“妈妈！救救你的孩！……”
她哭着倒在棺材旁边，许久ื没有声息。
当她似乎ๆ苏醒过来时，一个意念可怕地闪过心头，使她的心猛一紧ู缩，接着又激烈地狂跳……她跳起身来，狂奔着跑出了屋外。
夜是漆黑的，大雨还在不停地倾泻着。林道静就在这样漆黑的大风雨之夜，从庙里径直奔到了海ร边。
黑得像墨水一样的海ร水卷着巨浪是可怕的，但是在林道静的眼里，这黑暗的社会更可怕。就这样她跑到了海ร边，毫没有顾惜地纵身扑向了怪啸着的狂涛巨浪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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