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两点，宅院里树影幢幢，凉气袭人。四周静极了，只听见片虫鸣声。妞妞在我的怀里，微皱着眉，目光闪烁，久久ื不作声，似乎ๆ在沉思什么。我也不作声，低头凝视着她。这真是我的女儿呵，完完全全是我的女儿，从她的神态，我感到种无言的沟通。
然而，否则又能怎样呢？望着四周依然欢快生活着的人们，我对自己说：人类个ฐ体之间痛苦的不相通也许正是人类总体仍然快乐的前提。那ว么，我的灾难对于亲近和不亲近的人们的生活几乎不发生任何影响，这就对了。
多少次，她睡着了，或者我们以为她睡着了，便放心在厅里吃饭或做事。当我推门进屋，却发现她早ຉ已醒来，睁大双近乎全盲的眼睛静静地躺着。没人理她，她能ม这样不声不响躺很久ื，寂寞时就玩自己的小手。旦我们凑近她，她立刻眼睛亮，闪出笑意，活泼起来。
雨儿直可怜巴๒巴地坐在那张硬木凳上，看着我交涉แ。这时阵剧烈的咳嗽，憋得她满脸通红，泪光闪闪。可是，那个ฐ铁石心肠的女人看都不看她眼，而且干脆不再理我，装ณ出专心给其他病人看病的样子。
“不让她受苦有什么意义？意义已๐经背叛我们，我们不要再问意义。”
阿奎那则解释说：父母是把儿女当作自身的部分来爱的，儿女却不可能ม把父母当作自身的部分。这个ฐ解释与蒙田的解释是致的。正因为父母在儿女身上耗费了相当部分生命，才使儿女在相当程度上成了他们生命的部分。
周国平
第十章紫ใ色标记4
我们决定给妞妞补过儿童节。这天风和日丽，我们带着妞妞，沿小河朝公园走去。妞妞在我怀里，把脸蛋枕在我的肩上。
“妞妞，这是什么地方？”
她头不抬地回答：“河。”会儿，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说：“草，草。”我在路边折了片草叶递给她，她紧紧ู握在手里。
公园里，夕阳无限美，西边的湖面和天空片鲜红。面对这景色，我心中ณ充满哀愁。我该怎样向我的女儿讲述大自然色彩绚烂的故事呢？
儿童乐园，形形色色的娱ຉ乐่设施，孩子们在纵情嬉戏。雨儿抱着妞妞，坐在条石凳上歇息，兴奋地放眼环顾，眼中ณ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显然被这欢乐气氛吸引住了。可是，不会儿，她的眼光暗淡了下来。
我们来到เ个ฐ娱ຉ乐设施ๅ前，那是两个ฐ同心园，内圈是口盛满彩色小球的大盆，外圈是张富有弹性的绷网。孩子们玩得多欢，会儿在绷网上蹦跳，跳得老高，会儿跃入大盆，深深埋进小球堆里。
雨儿痴痴地看着，我的耳旁้响起她的声音，宛如在说个ฐ美丽ษ的梦：“赶明儿我们给妞妞也做个这样的网，让她在上面跳。”
“那她该高兴死了。”我附和，回想起妞妞双脚并跳时那陶醉的神情。
妞妞手里始终攥着那ว片草叶，已经被她攥得皱巴๒巴๒了。
出门前，雨儿给妞妞戴上粉红色小绒帽，穿上粉红色披风。妞妞静睁杏眼，颇有风度地领受我们的夸奖。汽车里，我轻轻扶着她，她稳稳地站在我的腿上，转动脑แ袋，向前后左ุ右车窗外张望，显然对光亮和街上的声响感到新า奇。
如果我们是带妞妞去游玩，该多快乐。可惜不是，次次出门，都是朝医院跑。每隔段时间，我们就带她到胡大夫那里作次bຘ超检查，不是查看病情有无好转绝无可能好转，而是查看病情有多大发展。当然在发展，每次检查，肿瘤都比上次增大。其实不查也知道，何苦来的，干吗要清醒地测量死亡的距离。
妞妞在玩张硬纸卡，纸角戳到了眼睑，她马上用小手捂住眼睛，没有哼声。
“妞妞真坚强。”我说。
“小孩痛就是痛，不痛就是不痛，谈不上什么坚强。”雨儿反驳。
“人有天性，天性就是有不同”我和她争了起来。
妞妞嫌烦，拼命挥动两只小手，哇哇叫着，表示抗议。
“让你说，反正妞妞什么เ都好。”阿珍把妞妞抱走后，雨儿对我说，“不过，现在她听得懂ฦ我们的话了，我们说话得注意。你记得吗，有回我们当她面讨论动不动手术，我说不动，动了也活不长，这以后她整整天不理我。”
“我也注意到เ了，最近只要说起她的病，她就嚷嚷，不让我们说。”
“我们立个规矩：当她面不要再说她的病。”
“言为定。”
“这几天她老从睡梦里哭醒，醒来还哭，喊自己的名字。”
“她好像有预ไ感。”
“婴儿没有这么เ复杂吧？”
“那可没准，潜意识里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神秘。”
“妞妞是个ฐ小人精。”
“也许婴儿都是小人精，糊涂ิ的是我们大人。我们满以为能ม糊弄孩子，其实只是糊弄了我们自己้。”
“真是好玩死了。”她说，给我表演妞妞吃东西的样子，边津津有味地鼓动腮帮，边悠然自得地摇头晃脑。
“她爱享受，上午吃蛋羹，吃着吃着笑出声来，喷了我身。这可像你。”
“她平时的神态倒像你，太像了，做什么事都那么专注。真是奇了，神态也会遗传。她看不见你，没法模仿。”
“瞎子都是这种神态。”
“你也是瞎子？”
“我这人做什么事都专心，目不旁视，跟瞎子差不多。”
“那倒是，爱起人来也这样，好像全世界ศ就这个ฐ人。”
“如果我是瞎子，我会爱得更专。眼睛是个坏向导。你看妞妞，摸那ว张折叠凳，弯着腰，顺着次序，把凳子的正面棱角边沿反面和反面的每个构件摸了遍又遍，摸得那么仔细，边摸，边口中还念念有词，像在给摸到เ的每样东西命名。我们能这样细心地对待个人，件东西？”
“今天给她穿上花衣服，扎上小辫子，看去真是女孩模样了。”
“也是女孩性情。那ว天阿珍喂她吃饭，阿珍坐着，她站着。每喂口，她就把脸蛋伏在阿珍腿上会儿，呜呜假哭，等阿珍抚摸她的小胳ฑ膊，然后抬起脸来再吃口。还有回，她和阿珍都坐在大床上，她为什么事生阿珍的气，背朝着阿珍，目光下垂，动不动。阿珍求她，她就是不理。”
“我拍她睡觉，她也总是伸出小手拍我，好像也在哄我睡觉。”
“她这么可爱，我们还是得想想办法。这回发病，我以为ฦ是肿瘤穿破了角膜，幸亏不是。真穿出就太可怕了。你没看见书上那张照ั片，肿瘤从眼里穿出十几公分，像根香肠挂着。我们不能让这样恶心的事情在妞妞身上发生。”
“有什么เ办法吗？”
“我想试试，把‘天仙’胶囊的量增加倍，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เ的效果。”
“不行，我怕影响她的胃口。”
第十章紫色标记5๓
“你这是二重标准，面认定她必死，面又想要她健康。”
“你以为你的药能救她不死？你可真是浪漫啊。”
“那就试试放疗吧，我问过胡大夫，她说放疗可以促使肿瘤缩小，阻止它向眼外生长。”
“给妞妞做放疗，她能ม好吗？”
“好就别ี指望了，最多延长几年生命吧。”
“那我们还做不做？”
“我就怕并发症。”
“你跟大夫商量下，要做就早做。”
五
北京医院放疗科，来这里求治的都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癌症病人。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身上都带着紫ใ色油墨的印记，标示ิ出需要接受放疗的区域。那些暴露在头颅脸颊๐颈项等部ຖ位的标记格外引人注目。个穿粉红色长裙ำ的少女，剃了光头，光头上画着个大大的紫色方框。个文质彬彬的中ณ年男ç子，那个ฐ紫色方框画在鼻粱正中ณ，宛如小丑的化装。
在旁人眼里，这个ฐ紫ใ色标记不啻是死亡标记。可是，所有这些病人似乎ๆ都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命运，或者因相同的命运而缓解了个人的悲伤。所以，他们在走廊上或候诊室里三五成堆，互相交谈着各自的病情，平静得如同交谈天气和物价。
在这些就诊者里，年龄最小的是岁两个ฐ月的妞妞。在她双眼两ä侧的太阳|岤上，画着两个醒目的紫ใ色方แ框。这么เ个刚ธ刚来到人世的鲜ຒ嫩的小生命竟也加入了这支死亡之旅，不由á得引来了她的同志们的同情的目光。如果我自己带着这个标记在这里出现，就会显得自然多了。
个多月里，每周五次，我们抱着妞妞到这里来接受放疗。当医生第次把这个ฐ紫ใ色标记印在她脸上时，我感到เ深深的屈辱。回到家里，我用心给她洗脸，想把这个标记洗去。然而徒劳，只要它稍稍变淡，第二天医生就会给她重新า印上。这个ฐ标记始终鲜明夺目，无情地暴露了切，如同革出教门样把妞妞革出了健康人的世界，无论我们抱她走到哪里，人们眼就能看出她是个死症患者。
那ว位和善的放疗科主任边用油墨在妞妞的脸上画记号，边告诉我们，她曾在大街上见到个ฐ病孩，肿瘤垂挂几乎ๆ及地，个乞丐用他作乞讨的工ื具。她免费收留了他，经过烤电å，肿瘤缩回了眼内。不过，由于治疗过晚，病孩还是死了。
我注意到她言谈中ณ从不说“放疗”，只说“烤电”，还说“烤烤电就舒服了”，说时带着很亲切的意味，给人种温暖无害的感觉，仿佛闻到了刚出炉的烤面包的香味。
给妞妞灌了勺速效安眠药水，她已๐入睡。但是，为ฦ了把她摆成所需要的姿ู势，还是费了些劲儿。开始，主ว任让人搬来只木盒，形似小棺材，是从前某个ฐ病孩的家长特意制作，用后弃留แ的。我们在木盒里铺上妞妞的被褥，边铺，我边想到那个ฐ病孩定已๐经死去，这只为ฦ放疗制作的木盒的真正含义就是小棺材，妞妞也必将死去，而我们如同那个病孩的家长样也必须ี经历眼前这个步骤，就像执行种死亡的预备仪式。然而，当我们试图把已๐经入睡的妞妞安置在这个木盒里时，她突然挣扎反抗，继而大哭起来。我们只好放弃这只她所拒绝的木盒，直接把她放在放疗台上。妞妞太敏感，在睡梦中仍然不安动弹了阵，但终于躺成所需要的正卧位了。
主任安排好以后，低喊了声：“快跑！”大家便跟随她跑步从现场撤离。
次又次，只有妞妞独自留在那间空旷的放疗室里。从荧光屏上可以看到她那暴露在射线直接照ั射下的小身子是那样孤立无助，充满凄凉之意。我凝神屏息，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始终悬着颗心。她稍动弹，这颗心仿佛就要从喉咙滚出。我怕辐射会照偏，怕她那没有遮拦的小身子会从放疗台上翻落。照ั射只持续了几分钟็，可是我觉得那么เ漫长。照射结束，我便飞奔回她身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如同经历了回生离死别ี。
北京医院对面有个ฐ公园，放疗期间，我们经常带妞妞在那ว里逗留แ，有时是放疗前等她入睡，有时是放疗后等车来接。
这天放疗完毕，我们又带妞妞在公园里玩。她大约感觉到了树香鸟鸣和新า鲜的空气，渐渐从治疗的委靡中ณ活泼起来。为了逗她高兴，我抱着她沿小山坡的石阶奔跑下来。她喜欢由此产生的快速的坠落感，那样快活，格格大笑，还不停地喊叫：“跑，跑！”
我们正这样高兴地嬉玩着，我听见个ฐ母亲对她的孩子解释道：“那是个瞎子，你没看见她只眼睛全是白的？”
我的心被突然刺了下。我怀里的妞妞，脸上画着紫ใ色标记，由于辐射的伤害，睫毛已渐渐脱落，两只眼睛明显缩小，模样儿整个变了。我想起这些天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的模样，坐得端端正正的，眼窝塌陷，眼睛朝上翻，小手朝下件件摸索玩具，的确完全是盲人的神态了。
六
黄昏，我们从下榻的卧佛寺饭店出来，沿山间小道散步，在片水泊旁停住了。这是樱桃沟上游的个小水库，堤坝侧有个ฐ小平台。年前，我们带妞妞来玩，我和雨儿下水游泳，阿珍带着妞妞就坐在这个小平台上。
那是做完放疗后不久ื，妞妞瘦了，脸色发黄，但病情稳定，精神很好。这是她第次也是唯的次出远门，在外面过夜。本来担心她不适应陌生的环境，结果吃睡都顺当，平安无事。她显然喜欢野外，很兴奋，在雨儿怀里话语不断，大用最高级，山谷林间回荡着她的甜亮的嗓音：“舒服极了！”“好吃极了！”“好听极了！”“好极了！”
第十章紫ใ色标记6
雨儿指指小平台，说：“真像梦样。”
有两个ฐ人在平台边垂钓ี。我转过身，把目光投向堤坝的另侧，那里沟壑幽暗，绿荫浓密。
做完放疗的日子，正值炎夏，天气异常闷热。夜里，妞妞睡在铺着凉席的大床上，枕着低温药枕，仍出汗不止。雨儿整夜坐在她身旁，替她擦汗摇扇。我不停地用冰箱制ๆ作冰块，块接块，盛在盆里，放在她的头侧给她降温。我的眼前出现二十多年前的个ฐ夏天，个少年沿着狭长的弄堂跑来，他只穿裤叉，光着的胳膊上汗水淋漓，脚下的木屣踢踏踢踏响了路。到เ了弄堂口的小店铺，他急冲冲抓起公用电å话的听筒，那ว边传来他的位消息灵通的同学的声音，向他报告了他被北京大学哲学系录取的消เ息。我看见这个ฐ少年朝我跑来，他的年轻的日子如同片片枯叶飘落在他的身后，此刻他就在我的面前汗流浃背地忙碌着。顷刻๑间，我忽然疑ທ惑床上睡着的患了绝症的幼女同这个向我跑来的少年有什么关系，她如何会是他的女儿。我也不明白我是谁，我身在何处。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雨儿忧心忡忡的话音∶
“妞妞第次发病就是在夏天，今年夏天这么เ热，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
这些日子里，妞妞半夜总是从梦中大哭而醒，伤心地喊：“抱抱小妞妞！抱抱小妞妞！”娇็嫩的声音在黑夜里令人倍觉凄凉。
她独自在房里，我在客厅，听见她突然懊伤地叫道：“好了，掉了！”我的心下子收紧ู了。什么，什么掉了？
她次次带着焦急的表情喊道：“！”这句神秘的隐语究竟是什么เ含义แ?
为ฦ什么เ她听到“小世界”这句歌词就伤心大哭，哭得泪眼汪汪？我赶紧ู换磁带，但她依然自言自语说着“小世界ศ”，说着说着，又垂下眼帘，噘起小嘴，哀泣起来。在她的小脑瓜里，“小世界”究竟是个怎样悲伤的世界ศ？
她常听的磁带中有支儿童歌曲，前奏中ณ有敲击声。每听到这里，她就不满地抗议：“不敲门！”可是，敲门声依然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