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隔河两岸开战,日本兵的飞机大炮对着贺家畈的房子一顿乱炸,炸塌了房子,炸死了房子里的大人和细伢崽,而南岸的只炸日本兵,从没炸过平塘村的房子。仅凭这点,兰子憎恨日本兵。她常常想起那ว位“团长”叔爹。

郑郎中挑满一缸水,桂芝把中午要做的菜先做些准备,等弟媳们来后不至于耽搁时间。

云秀听桂芝说过那次躲兵的事,打心眼里佩服兰子的沉着与胆量。

趁这个机会,兰子央求天虎哥给她讲城里的新鲜ຒ事。

洋火点燃稻草和枯枝,火苗迅速漫延开来。噼噼啪啪的响声中,薄的衣衫顷刻化为ฦ灰烬,厚厚的棉絮冒着浓烟。浓烟随风卷起、盘旋在半空,再慢慢飘散、隐没于后山的翠竹和密林之中。

“你哪里不舒服啊?”桂芝继续问他,伸出手背去贴他额头。

“舅舅,是我。”

郑๳郎中晓得再福顽皮好动,好坏不做声。

桂芝提着装ณ满猪潲的桶子从灶屋里出来,见这情景,赶忙给再福解围。

禾场西边一间单独的房子里。一扇大门,四扇窗户,通明透亮。这房子除了放置架丈五长的水车外,就是舂米用的石臼和一架椎子、一架风车,再没摆其它杂物。地上是一片黄白色,这是糠头碎米的杰作。

窗户纸才呈现灰白,再福就在被窝里呆不住了。他从这头拱到那头,吵着要起床。整个冬天,再福都跟爹爹姆妈睡一张床上,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ฐ嫩毛毛。

坐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ທ烟,郑郎中心里有丝愧疚。

“他爹,么哩响呀?”婆娘๤桂芝醒了。

第二天下午,桃子和大志赶了回来。桃子说要与公婆搬到老屋石山冲里去住,镇上的铺子先关着。如果爹和姆妈愿意,也一同搬去住,那里有几间屋,住得下的。大志说这也是他爹爹和姆妈的意思。

郑郎中ณ和桂芝听后直摇头。大志还告诉他们,天虎要随学校往南方去,他不打算随学校走,要与桃子在一起。

桂芝对桃子和大志叮咛了又叮咛,桃子只是不停地点头和抹泪。

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接踵而来,彻底打破了平塘村的祥和与平静。新า平河边的官道上全是提包肩箱、牵儿带女往南边涌去的人流。

平塘村的人们三三两两站在门前看着,他们晓得那些都是官府里的人,但不晓得他们最终要走到什么地方去,更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

兰子一家人也๣站在自家门前。远远望去,路上的人流就像是一群搬家的蚂蚁,兰子觉得随时会有一双大脚๐踩死这群蚂蚁,也๣包括自己。

对于这场即将降临世代勤劳耕作、善良敦厚的百姓头上的劫难,平塘村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死亡的乌云,迅速笼罩在平塘村的上空,笼罩在所有人的心里。

桂芝双手把再福搂在胸ถ前。再福长得齐桂芝肩膀了,他靠紧桂芝,他感到姆妈搂着他的双手在发抖。

天黑不久,郑郎中一个人悄悄地拿着锄头在后菜园的梨树旁刨า了一个深坑,将厢房那两个青花罐悄悄地埋了下去。

下半夜,远处传来一阵阵沉闷的炮声。郑郎中听得出是从北面琵琶山方แ向传来的。

天刚亮,迷迷糊糊的郑郎๰中就被一阵铜锣敲醒。敲铜锣的是保长承芳,他将一面铜锣敲得山响,边敲边吆喝:“所有的男劳力都到เ牌坊下汇合啊,只带锄头,不带扁担,这是镇上派的差ๆ啊!”在郑郎中的屋檐下,承芳把头伸到窗户边喊:“耀民呵,耀民,起床了么?你也要去啊!”

郑郎中ณ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起来了,起来了,拿锄头做么เ哩事?”

“我也๣不太清楚,去哒才晓得。”承芳说完敲着锣走了。

桂芝头昏发热咳嗽,郑郎中用艾叶、灯芯草和琵琶叶给她煎水喝,稍有好转,这两天都是兰子起早做饭、打理家务杂事。

等郑郎中从茅坑里屙了一泡屎出来,兰子已๐经炒好了一大碗饭放在桌上。郑郎๰中拿起筷子三下两下吃完,扛起大门角里的锄头出了门。

从昨晚到เ今早,那沉闷的炮声就没停止过。桂芝嘱咐再福不要出门,只能呆在屋里。

兰子忙完家务,小舅妈云秀风风火火跑来。她看过躺在床上的桂芝,对兰子说:“你爹他们到圆顶山挖么哩壕沟去哒,承芳说要各家自己้送饭,中饭晚饭一齐送,你晓得不?”

“我不晓得呢,那我现在去淘米煮饭。”兰子接着又问云秀:“小舅也去哒?”

云秀说:“这种事还跑得了他?”

“那我帮小舅的饭一起送去吧!”兰子说完,提起鼎锅到米缸边盛米。

桂芝撑起身子下床,帮忙炒了两ä个ฐ菜。兰子与再福吃完饭,拿来竹篮子里往里面放用缽子装的饭菜,还带上一罐凉茶。桂芝找来一根短木棒,兰子和再福两人抬着,准备给在圆顶ะ山挖壕沟的爹爹和小舅送去。

一下台级,篮子里瓦缽就侧翻了,兰子要再福放下。

“姆妈吔,这样子不行,还是放到背篓里,让我背着送去吧!”

桂芝找来背篓,兰子从猪栏里抱来一小捆干稻草,她先在背篓底垫些草,将盖好的饭菜缽子和茶罐放进背篓后,再用稻草隔开、塞紧ู。兰子背在背上,她觉得这样比两个ฐ人抬着要舒服、保险些。

兰子一个人背着饭菜上路了。她晓得去圆顶ะ山的路,她曾经去那里摘过杨梅板栗和猕猴桃。

圆顶ะ山不像别的山那ว样尖尖的,而是平平的,两边如帽檐平缓地延伸,连接着其它的山,有点像镇长头上戴的那ว顶ะ礼帽。

兰子顺着南面山坡的小路往上爬,她不敢走得太快,怕摇晃使得缽子和茶罐相互碰坏。她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却没见一个人。她正纳闷时,隐隐约约听见北坡那边有挖土的声音。她抓住小树枝慢慢往北坡摸去,半山腰上,好多人举着锄头在挖一条沟,还有好多穿着灰布衣服、背着长枪的兵。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เ多穿灰布衣服背长枪的兵。

兰子在挖沟的人群里找到เ了爹爹和小舅。

“兰子,你一个人哪么找到这里来的?真有蛮厉害。”小舅夸她。

兰子一边点头,一边从背篓里取出茶罐和饭菜缽子:“爹爹、小舅,快呷吧,饭菜还是热的呢!”

郑郎๰中和桂林喝了几口茶,端起饭缽就吃起来,兰子发现她是第一个来送饭的。

一个系斜皮带、挎短枪的阔脸຀军人走过来,用手模摸兰子的头,冲着她笑。

鸡叫二遍郑郎中才回家。兰子躺在床上没睡着,她想那系斜ฒ皮带、挎短枪的阔脸຀军人为什么冲着她笑,他现在是不是正睡在爹爹他们挖好的土沟里呢……

第二天上午,郑๳郎中扒开后园坎上贮藏红薯种的地窖,在窖里垫上篾席,再将堂屋里堆着的稻谷一担一担挑进地窖里去。这地窖很深,也很干燥,贮藏了七、八百斤红薯,还能ม装下十多担稻谷。

兰子和再福一个往撮箕里扒谷,一个ฐ往箩筐里倒。桂芝头痛发烧好多了,只是有点咳嗽ณ。她走到郑郎中面前๩说:“他爹,地窖装不下吧?”

“能装多少是好少!”郑郎中ณ吐掉烟屁股,挑起满满的一担谷往后园的地窖走。

就在郑郎中想再从谷仓挑两ä担谷将地窖堆满时,“轰隆隆”的巨响滚过耳际,

兰子和再福扒在桂芝的怀里,三人脸都吓白了。

“轰隆隆”又是一串滚地雷,震得房子都颤动,比春上的炸雷还响。

黄昏的时分,候从北面撤下来许多穿灰色衣服的士兵,他们挤满了官道,有的甚至在稻田à里跑。

保长承芳的锣又敲响了:“各家各户快把门板卸下搬到河边去,要搭跳板过河啊!”

三寸多厚的大门板太沉重,郑๳郎中和桂芝一时卸不下来。他们只好卸下房门板。郑๳郎๰中扛着两扇门板往河边跑,桂芝扛着一扇,兰子和再福抬着一扇跟在后面。

此时的新า平河边一片嘈杂和混乱。十月天的河水已经很冷了,一些扛枪的士兵开始淌着齐腰深的水过河。拖着铁轮子大炮的士兵则在堤坡上叫骂,搭好的门板桥上不时有人被挤得掉进河里,溅起一团团浅灰色的水花。

郑郎中ณ将两ä扇门板丢在堤坡上,就往回跑。

“轰!轰!”两颗๣炮弹飞过来,一颗炮弹正打在村口地坪里的牌坊石板上,炸得石板断ษ成几截掉在田边,另一颗炮弹在田中ณ央爆炸,掀起两、三丈高的稀泥。稀泥里还冒着呛人的青烟。

第一颗๣炮弹炸响时,兰子和再福都同时跌落在路边的泥沟里。

黑压压的士兵源源不断地涌到河边,再从桥上、水里涌到了对岸……

天完全断黑时,炮声更加密集,搭在河面上所有的木桥上都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河水,映红了夜空。

郑郎中一家人前脚进门,大门还没来得及闩,保长承芳就推门进来,跟在他后面的是两个穿灰色军服的士兵,其中一个ฐ士兵背上背着一个ฐ人。

惊魂未定的郑郎中不知所措,承芳说:“耀民,这位长官摔断哒脚,你呷亏帮他治治!”

“老兄,我们团长脚摔断ษ哩,我们背着他过不得河,麻烦你帮他治哈!”一个士兵央求郑郎中。郑๳郎中ณ听出是四川口音。

桂芝点亮灯盏出来引路,郑๳郎中ณ要士兵将他称“团长”的人背到เ药房那张空床上。

兰子和再福好奇地跟在后面,借着微弱的灯光,兰子认出这个脸痛得变了形的“团长”就是前天在圆顶山冲她笑的那个人。

两ä个士兵给那ว“团长”敬了个礼ึ,留แ下一个牛皮挎包,转过身跑了出去。

郑郎中叫兰子在酒缸里舀来一碗红薯酒,要那ว“团长”喝了一大口,然后扶他平躺着。“团长”用手指了指右脚。

“团长”的右裤腿被郑郎๰中轻轻地往上卷起,露出了已๐经错位的直骨。

“你用力压住他的身子呀!”郑郎๰中嘱๥咐承芳,又对这“团长”说:“你忍一下。”郑郎๰中右手抓紧“团长”的脚后跟,含了一口红薯酒朝骨折处喷去,然后猛地往后一拉,左手掌往下一压,“团长”痛得“啊”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