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暗暗记在心里。我的母亲，每年冬季都为ฦ支气管炎所苦，经常喘作一团，憋红了脸，透不过气来。可是家里穷，母亲舍不得花钱买药，就那ว么เ一冬季又一冬季地忍受着，一冬季比一冬季气喘得厉害。看着母亲喘作一团，憋红了脸透不过气来的痛苦样子，我和弟弟妹妹每每心里难受得想哭。我暗想，一麻袋又一麻袋，这么เ多这么เ多橘皮，我何不替母亲带回家一点儿呢？……
“你认为，对你的人格形成影响最大的是什么เ？”
外国一位著名的作家和一位著名的评论家之间曾经有过下面的有趣而明智的谈话：
我说：“我就这一件上学的衣服。”
母亲从外祖父那里知道许多书中ณ的人物和故事，而且听过一些旧戏，乐่于将书中或戏中的人物和故事讲给我们。母亲年轻时记忆强，什么戏剧什么故事，只要听过一遍，就能ม详细记住。有些戏中ณ的台词唱段，几乎能ม只字不差地复述。母亲善于讲故事，讲时带有很浓的个人感情色彩。我从五六岁开始，就从母亲口中ณ听到เ过“包公传”、“济公传”、“杨家将”、“岳家将”、“侠女十三妹”的故事。母亲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善良的女人大多喜欢悲剧。母亲尤其愿意尤其善于讲悲剧ຕ故事“秦香莲”、“风波亭”、“杨业碰碑”、“赵氏孤儿”、“陈州放粮”、“王宝钏困守寒窑”、“三勘蝴蝶梦”、“钓ี金龟”、“牛郎织女”、“天仙配”、“水漫金山寺”、“劈山救母”、“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母亲边讲边落泪，我们边听边落泪。
妻子则会说：“那你吃啊！快打开吃！吃了就不必再往冰箱里放嘛ใ！还省得占地方แ呢！”
“我吃就我吃！”
话一出口，自己听着也觉得不太对味儿。仿佛体现着一种“见危险就上”的大无畏精神似的。
家庭中出现了危险，勇于舍己้的当然应是丈夫应是父亲。可这不是危险啊！这是吃罐头啊！
怎么了？吃罐头对于中国人，竟成了这样的事了？仿佛还需要“战前动员”似的。
心里这么เ想着，就打开了。倒在碗里，自己先吃，有那ว么เ点儿以身作则的意味儿。
吃了点儿，喝了一口汁，觉得和记忆中的罐头的好吃简直没法比。深知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是吃不完的，于是分在三只碗里。
“哎，你也得吃！”
这话是对妻子说的。
“还有你，别ี以为没你的事儿！”
这话是对儿子说的。
嘴上这么说着，自己听了，越觉得不像话了。好像在分派给妻儿极不情愿的“任务”。
妻子说：“先放那ว儿吧！没见我这会儿正忙着清理冰箱么？”
“一会儿别忘了吃啊！”
与其说是叮嘱，莫如说是告诫。
儿子说：“我不吃。”态度是那ว么เ干脆ะ。
“你不吃？凭什么你不吃？”
“爸你这是什么话啊！什么叫凭什么เ啊！”
“好，算我表达有误。那ว就不问你凭什么，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吃？”
“不为什么。不想吃而已。”
“不想吃？还……还而已๐？！难道罐头不好吃么？”
“我也没说不好吃啊！”
“没说不好吃，那就等于承认，罐头其实是一种好吃的东西！好吃的东西而不想吃，就得说出个ฐ理由á来！”
“说理由就说理由，我胃疼。”
“胃疼？撒谎！早ຉ不胃疼晚不胃疼，让你吃一小碗罐头就开始胃疼了？胃疼也得吃！吃罐头治胃疼！”
妻子在旁听不下去了，帮儿子解围：“你也太专制ๆ了吧！儿子已๐经说了他胃疼，你干吗还非逼他吃凉罐头？你也甭逼他，我替儿子吃！真是的，不就是一小碗罐头么？”听那ว口吻，大有舍身代罚的意味儿。
不愿意弄得妻儿都不愉快，于是不再说什么เ，默默吃自己那ว一小碗。
心中不禁又浮想联翩……
待吃光了自己那一小碗，妻子也关上了清理后的冰箱。
搭讪着说：“同志，我已๐经吃完了，你也得吃完啊！包括儿子的一份儿！”
“去去去，别啰唆！我什么เ时候吃，是我的事儿，不必你管。”
妻子洗了手，径自看电å视去了。
可自己的心思，还在那ว两ä小碗罐头上。见妻子看电视看得那么เ专注，一副根本没有“使命感”的模样，于是端了一小碗，凑过去，尽量以亲热的口吻说：“我替你端来了，一边看一边吃，怎么เ样？啊？”
妻子吃了两口，起身离开。我在妻身后“监视”着，见她将两ä碗罐头并为ฦ一碗，又放进了冰箱。
于是好言批评：“你看你，都打开了，倒出来了，不吃完，仍往冰箱里放，你不是成心要放坏么？”
“那，我现在吃不下去怎么เ办？是罪？该杀？”
于是自己้一赌气，从冰箱捧出，捧着闷坐一旁，暗暗誓非吃个一干二净不可。
的确吃了个ฐ一干二净。但是第二天自己的肠胃就闹起病来……
妻子不是富家女。全世界ศ的富有人家并不整天吃水果罐头，这是谁都知道的，因而妻子不存在是否吃伤的问题。自从她成为我的妻子，似乎只买过几次水果罐头。儿子小时候，我是为他买过几次罐头的，可数的几次，最多不过五次。他一上到เ小学，就再也不爱吃水果罐头了。
罐头是西方แ人明的。最先是军用食品的一种，后来才普及于市民。水果罐头只不过是水果保存的方แ式。在西方，富人当然不吃水果罐头，而吃应时鲜果。水果罐头是大众食品，是专供百姓吃的。
近年来，中ณ国人的生活水平提高得较快，显著的提高体现在吃一方แ面。市场规律刺๐激了果农的积极性，所以近年来中国市场上瓜果梨桃供应极为ฦ丰ถ富，有时甚至呈现过剩趋势，而且价格一年比一年便宜。即使按照低工资的消费水平比照，中国也几乎ๆ是寻常果类售价最便宜的国家。以北京为ฦ例，除了荔枝、桂圆、芒果、猕猴桃等南方แ果类的售价平民百姓轻易不敢问津，苹果、梨、桃、杏、菠萝、葡萄等，通常价几乎ๆ与菜蔬相等。自然地，水果罐头便不怎么受待见了。如今，连城里人送礼ึ，也不再考虑水果罐头了。水果罐头的身价一贬再贬，只有农村和小乡镇还沿袭着以水果罐头作为礼品相送的人情遗风。据我所知，全国的水果罐头厂，经济效益皆不景气。
在我小的时候，水果罐头却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罕见之ใ物。
小学六年级，我才知道世界ศ上有水果罐头这一种东西。
当年一名同学正与另几名同学大谈水果罐头如何好吃，我走过去听了一耳朵，只听清了“罐头”二字，便从旁้插言道：“那谁没吃过？也不像你说的那么เ好吃呀！”
那同学相讥道：“就你们家那ว么เ穷，你会吃过罐头？鬼才信呐！”
我比划着说：“我当然吃过一次的！不就比月饼大一圈儿么？很硬很硬的。白面烙的，细嚼怪香的！”
他说：“哈！哈！你吹牛吧？那ว叫罐头么？那ว叫‘杠头’！‘杠头’不过是一种干粮！水果罐头，那是把水果削了皮，切成块儿，放进一个ฐ铁ກ罐子里，再加上糖水，然后把铁ກ罐子封上。你吃过的么เ？你吃过的么？”
我说：“你才吹牛呢！把水果削了皮，剔了核，切成了块儿，却不吃，反而要装ณ进铁ກ罐儿里，还要封上盖儿，那是干什么เ嘛ใ！那不是精神病么เ？”
于是我们彼此攻击。
另外的同学们，只有一两ä个ฐ见过罐头的，便都站在事实一边儿，竭力支持他说世上有罐头这一种东西。其余的同学和我一样，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从未听说过，就像从未听说过巧ู克力、麦乳精、乐่口福、冰淇淋一样，当然盲目而又自信地站在我一边儿，异口同声地冲着那个ฐ吃过罐头的同学嚷：“精神病！精神病！”
几天后，在校门外，在刚刚放学的时候，那名吃过罐头的同学和几天前支持过他的同学拦住了我。
他说：“你不是不相信世界上有罐头么เ？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罐头！”
他将我引到เ一处僻静的地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听罐头——后来我知道，因他父亲是飞行员，所以他才有幸能吃上罐头。那ว是一种筒装啤酒一样的铁皮罐头。盖儿上有环，一拉盖儿便彻底翻开……
于是他和那几个ฐ支持过他的同学当着我的面儿轮番喝罐头汁，接着又轮番用手指夹出果块津津有味地吃……
后来他说：“还有呢！”——示ิ意他们中个子最高的同学，将罐头放在了人家院门的柱顶ะ上。
望着他们走远，我扬头看那“高高在上”的罐头。我心里对自己说，你可要有点儿志气，脚步却不由á自主地走了过去。我踮起脚跟、伸长一只手臂，却怎么也够不到柱子顶上那ว听罐头。但同学们喝时吃时故意做出的夸张表情，惹得我真馋啊！我四下里找了几块碎砖头，摞起来，一只脚๐站上去才将那罐头够在手里。偏巧ู那ว人家里有人出屋，在院里大喝一声：“干什么？！”我一慌，摔了个ฐ屁墩儿，手里仍拿着那ว听罐头……
院子里的人并没出院子，又回到屋里去了。
站起来，低头看罐头，见里面其实空空如也。
当然很沮丧，但也非常不甘心，举起空罐头盒子仰起头张大嘴耐心地承接着。许久ื，终于有一滴特别ี甜特别ี甜的汁滴落口中。
那是我长到เ十三四岁从未品咂过的一种甜。它仿佛将我的嘴甜得“麻木”了。仿佛在我胃里顿ู时溶解为ฦ一片，并经由á胃渐渐渗入到我周身的血管里。好比世界ศ上一块含糖量最高的冰糖渐渐溶解在一杯凉水里一样……
如今回想起来，用“天上甘露”来形容绝不算夸张。
忽然我听到一阵大笑。一转身，见一堵墙后，闪现出了那几个同学的身影。
我羞愧难当，丢了空罐头盒，拔腿便跑……
从那以后，“罐头”两ä个ฐ字，便深深地印在了我脑海里。
我开始常梦见罐头，如常梦见新书包……
老百姓家的孩子，只有在生病时，才可能ม吃到自己很馋，而平时又吃不到的东西。比如煎鸡蛋、面条、一个ฐ苹果一只梨什么เ的……
我因馋罐头而巴望自己้生一场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