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的金子买成马，这主意谁出的？”
“他们没撵上雪貂，抓个跳猫回来了。”
“你们留外头，我进去。要是他开枪，只牺牲我一个。”说罢，他纵身蹦到上屋的门外，一脚踢开门。屋里漆黑，才从星光照ั亮的有雪的院子里，进到เ灶屋，眼睛啥也看不见。里屋嘎ะ嘎地响着，准有人起来。郭全海抢到里屋的门口，再一脚把门踢开，端着的枪尖指着南炕，在窗户玻璃透进的微光里，炕上好像有好几个人，坐起来了。郭全海ร摆弄下枪栓，猛喝道：
“什么事呀？”
花永喜怕张寡妇，干啥都依她，成了她的尾巴了。郭全海说：“老花真是心眼小，守着个破娘娘庙，窝窝囊囊的，不像个男子汉。”
李兰英笑道：
靠西墙的一张八仙桌子边，团团坐着主席团的人，老初ม说完，主席团一个人问道：
二混子们有的挤眉弄眼，有的东倒西歪，有的把那吸在嘴里的烟喷出蓝圈圈。李毛驴脊梁贴在炕头墙壁上，一声不吱，闭上眼皮在养神。郭全海为了引他们说话，又开口问道：“开全屯大会，你们为啥不来呀？”
“打垮地主ว是为ฦ了啥呢？”
“回去不回去，能由你吗？你是我家三媒六证，花钱娶来的。我是你婆婆，多咱也能ม管着你。要不价，不是没有王法了？”
她说着，回到屋里去点火去了。
锁住抓着她的手，还是不放，说道：“不行，他太大了。”刘桂兰甩开手走了。走到院心，又回头冲窗户叫道：
萧队长从三甲来信，要农会反映中农的情况。郭全海找着妇女小组和儿童团，问到上面这一些情形，自己骑上马，跑到เ三甲，报告萧队长。他在那里参加了一个党的活动分子会，萧队长分析了情况，并且告诉同志们，团结中农，是今后的重要的工作。各个屯子，要派军人家属和积极分子，了解中ณ农，倾听他们的意见，防止坏根拆散贫雇农和中农之间的亲密的团结。
“咱们妇女小组准给你撑腰，他按倒你一根汗毛，叫他跪着给你扶起来。”
“你听我说：咱们一东一伙，也有些年，你有什么，咱也摸底。你在旧ງ中华民国，就养活过枪。光复那ว年，还摆弄过匣子。痛快都说了，放你出去，干正经活。”
瘦的走近来，烟袋杆子支在地面上，数落着：
“走，咱们别ี管爷们的闲事，反正他自己要负责任。”说完就带领儿童和妇女走了。
刘桂兰早挤到外屋，把杜善人家的妇女都带进来，杜善人的小孙子也跟进来了。男人和小嘎都到外屋里去了，炕上地下，光留着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外加一些卖呆的娘们。白大嫂子说：
“谁叫你来的？””他自己就是地主。”
有个老太太，挨近柜台，拿起一束香，就往怀里揣，老初ม看见，粗声叫道：
炕上地下，所有的人都掉转头去往外望。郭全海出现在外屋的门口。他头上戴一顶挂破了的跳猫皮帽，瘦削的脸蛋，叫冷风吹得通红。脚๐似乎ๆ是踩在门坎上，他比人们高出一个头。他笑着，越过人们的头顶ะ，瞅着萧队长。萧队长招呼他道：
“郭主ว任要在屯子里，见天来帮大嫂子挑水、劈柴。郭主任要是走了，咱们两家抬水喝，十冬腊月，没有帽子，出外抬水，别ี的还好，就这耳丫子冻得够呛。”
靰鞡穿好了，他从角落里提溜出一个脸盆正要上外屋舀水，在门口碰到白大嫂子。她站在门坎上，倚着左边的门框，疙疸鬏儿剪ຘ掉了，像黑老鸹的羽毛似的两ä撇漆黑的眉毛的下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萧队长，露出想要问啥的样子，萧队长却先张口了：
老万晃着脑แ瓜说：
“能ม打多少粮？”
人们都鼓掌。听厌旧秧歌的小嘎们，散在人堆外边空地里，有的玩着木做的匣枪，有的在说着顺口溜：“地南头，地北头，小牤子下个小乳牛。”听见鼓掌的声音，他们都跑过来，从人群的腿脚๐的中间钻进去。张景祥唱道：
“水来土掩，匪来枪挡。咱们把钢๐枪、扎枪、洋炮跟老母猪炮1，都准备好了。”
刘德山回答不出来，支支吾吾，赶紧走了。
“兴打不兴打？”
李青山从东下屋出来，手里提一根棒子。他们把小猪倌拉到เ东屋里，韩老六坐在炕上，气喘吁吁地问道：
“日本鬼子要亚麻，韩老六亲自提着大棒子，上各家去催，谁不拔亚麻，睡早ຉ了，就得挨他揍。”
“地准劈给你，可是没有好地了。”郭全海嘴里这样说，但他还是劈了三垧近地给老初ม。总结分地经验时，萧队长说：“郭副主任把分地工作跟宣传教育结合在一起，这是他成功的原因。”
“呵呵，萧队长。”她用眼睛尽力瞅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好像她能看见似的。她慌忙用自己้的衣袖摸着揩擦炕沿和炕席。“炕上坐，同志，你们真是老百姓的大恩人呀，你们一来，韩家就把牲口牵走了。”
也有些人，跟韩家既ຂ不沾亲挂拐，也没有磕头拜把，单是因为自己也有地，也沾着些伪满的边，害怕斗争完了韩老六，要轮到他们头上。另外一种人，知道韩老六的儿子韩世元蹽到“中ณ央军”那ว边去了，怕他再回来。还有一些人，心里寻思着，韩老六是该斗ç争的，但何必自己张嘴抬手呢？“出头的椽子先烂”，“慢慢看势头”。这三种人，都不说话。有一种人，是韩老六的腿子，只当人们不知道，在会场上，反倒挺积极，说话时，嗓门也挺大。
“我说，你鸡子儿搁在哪儿？”白玉山平平静静问，近来他俩过得好，长远不顶ะ嘴，白玉山肚子饿得慌，也没有生气。“还要吃鸡子儿？”白大嫂子爬起来说道，“你混天撩日的2๐，在外头干的好事，只当我不知道吗？”
“今儿早ຉ晨六爷说，你为ฦ大伙办公事，挺辛苦的，也没个钱使。出去工作，回来赶不上饭，也不能吃啥，尽饿着还行？叫我捎这点钱给你零花，这不过是六爷的一点小意思。”他说着，把一卷票子塞在郭全海手里，扭转身要走。郭全海把他叫住，把那卷票子往他长脖子上一扔。风正刮着，钱票随风飘起来。
“郭振堂快咽气了。”
“没关系，老田à头，”李振江四外望一眼，低低地说：“不要犯愁。六爷说，今年不要你租粮，现下你要是缺吃粮，往他家扛他三斗五斗的，也不算啥。”说完这话，他立起身来，挤到เ人堆里找别ี人唠嗑去了。
韩老六一到工ื作队，就跟萧队长深深一鞠躬，萧祥撇开他跟赵玉林说话的时候，通信员老万对他说：
“你那ว算啥？”老田à头不顾李振江瞪眼歪脖的阻止，也开口说：“我上三棵树当劳工ื，在山边干活，饿得蝎虎，大伙都到山上去找蒿子芽吃。日本子知道，不让去找，怕耽误工。见天下晌收工时，叫大伙把嘴巴张开，谁嘴里有点青颜色，就用棒子揍，连饿带打，一天死十来多个。”
“席设本宅。”
“崽子，”母亲一边擦眼睛，一边说：“你要能ม长大成人，可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呀。”
“同志，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受听不受听？”另一个戴黑毡帽的老头子说道：“从古以来，都是人随王法草随风，官家说了算。如今的官家，就是咱们的工作队。咱们工作队同志说要斗争大肚子，帮咱穷伙计翻身，大伙谁还不乐意？大伙说，乐意不乐่意？”
“这几天，你加点小心。我跟你六婶子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能带家当进棺材去吗？保住家业，还不是你们哥几个的？可要小心，共产党不是好对付的，‘满洲国’时候，一个赵尚志就闹得关东军头痛。”韩老六说到这儿，停了一停，又问道：
4๒出荷，日本话，交出荷即纳粮。
刘德山才迈进东屋，七岁的狗剩ທ子跑了过来，抱住他的右腿叫道：
“爹。”还没有说别的话，刘德山抱起他来，放在南炕，自己也坐在炕头，抽着烟袋。狗剩子骑在他腿上，用手去摸抚他的缴获的美国军装的扣子。絮絮叨叨告诉他，家里过年，吃半拉月饺子，他妈说他不听话，打过他一回。刘德山女人乐่得头懵了，里屋外屋，到处走着，不知先干什么เ好。一会叫他歪歪，一会问他吃了没有。刘德山移开噙着的烟袋说道：“在县里吃了，刘ถ县长摆酒接风，还讲了话。”
狗剩子岔进来说：
“刘县长头年到咱们屯子里来过。”
刘ถ大娘唤道：
“狗剩子你别打岔，听爹说话。县长说啥呀？”
“县长说：你们这回立了功，前方的军队，后方的老百姓都忘不了你们，回去要好好儿带头生产。”
“见过萧队长了吗？”
“才从那ว儿来，今儿下晚开大会，他叫我讲前方的故事，你也去听听。”
刘大娘忙了一阵，终于用一块布擦干了手，坐在炕沿上，两ä口子唠着家常。她告诉他：“农会纠偏了，划ฐ错的中农，都划了回来。斗出的果实也退回来了。咱们献出的两个ฐ马都牵回来了。萧队长还说：贫雇中农是一家，贫雇农是骨头，中农是肉，贫雇中ณ农是骨肉至亲。”刘德山噙着烟袋，听他屋里的唠着。听到这儿，他说：“前方也闹这问题，李司令员说：贫雇农和中农成份的战士，一样打仗，一样勇敢，贫雇中农，要团结一心，才能打垮反动派。”
刘德山屋里的又告诉他，萧队长、郭主任和赵大嫂子，都来看过她，叫她不用惦记。他们都想得圆全，怕家里人惦念出门人。她又告诉他，郭主任叫他们都别ี信谣言，不会掐尖1的。谁收得多，归谁家，不会归大堆2๐。刘大娘说到这儿，称心如意地说道：“咱们打的粮，交了大租子3๑，都拉回自己仓里了。土豆子下了地窖，归啥大堆呀？还不都是反动分子胡造谣。”她又凑到刘ถ德山耳边，低声地说：“你看见韩老五么？”刘ถ德山点一点头，衔着烟袋，没有吱声。刘ถ大娘嗓门越发压低地说：“他该不会乱ກ咬吧？光复那年，他到过咱们家，还想邀你磕头拜把呢。就怕他咬咱们一口。”
1斗争冒出尖来的，即富裕ษ一些的中ณ农。
2把各家收获的谷物，及其他生活资料，归拢一起。
3农民称公粮为ฦ大租。
刘德山一面在炕沿砸烟袋锅子，一面岔断ษ她的话：“怕啥？立得正，不怕影儿歪。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萧队长他们也都知道我老刘家就是个胆小怕事，往年斗争韩老六，我躲进茅楼，这事不体面，是个臭根子。除开这事，这姓刘ถ的啥黑心事也没有干过，萧队长心里亮堂堂，还能不调查，听信韩老五的话？”
刘大娘乐่得眼睛眯细了，笑着说道：“你这一说，咱心尖都亮了。瞅你困了，快歪一歪，才晌午打歪，开会还早呢。过年的冻饺子还留着一些，狗剩子见天吵闹着要吃，我寻思你快回来了，得给你留点。这两天麻尾雀1老叫，我寻思快了，倒也没存想有这么快。狗剩子，快下来吧，叫爹躺一躺，快去搂柴火。”
1喜鹊。
刘德山从炕琴上取下个枕头，和衣歪在炕头上，刘大娘在外屋烧火，烟灌进里屋，呛着眼睛。刘ถ德山没有睡着，翻身起来，拿着烟袋往外走。刘大娘问他：
“不歇一歇，又往哪去呀？”
刘德山一面推开门，一面回答：
“去瞧瞧牲口。”
但他没有先去看牲口，先看看大门边的苞米楼子，里头满满装着黄闪闪的苞米。完了他又走到屋后菜园的地头，看着他在家里码的柴火垛子，五个月当中ณ，三垛烧去两ä垛半。他抽一口烟想：“过几天还得打几车柴火。”跑回院子里，看见谷草垛子，三股吃去一股了。他抬眼瞅瞅马圈，惊叫起来：“怎么多出个马来了？”
刘大娘在屋里说道：
“那ว灰不溜的白骟马是李大个子的。咱寻思他跟你一块出门，家没有人，帮他领ๆ回，代他养着。”
刘德山点一点头，回到เ屋里，在摆着水缸的角落里找出块豆饼，用切豆饼的刀子切下一小半，再切成细块，泡在桶里，准备下晚喂牲口。泡好豆饼，他又到เ屋后看地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个烂土豆，对刘大娘说：“土豆子坏了一半，下窖不小心，烂的没捡掉。秋天雨水多，土豆子好烂，回头得起出晒晒。”
刘德山屋前屋后地转着，把家当都拾掇得妥妥帖帖ຆ的。他是一个种地的能手，庄稼活样样都行，人又勤恳，又精明，屯子里人都说：“老刘真算一把手。”他就是有点私心。他种的苞米，粒儿鼓鼓的，棒子有一尺多长，人们问他：“一样的地，一样的工夫，出的庄稼总赶不上你的，是啥道理？”他不回答，总是支支吾吾走开了。头年他听到坏根传播的风声，说要斗中农，李振江娘们来说：“可了不得，谁冒尖，就得斗谁呀，三个马的匀两个ฐ，两个马的匀一个ฐ。收了庄稼归大堆。”完了还说：“别说你那两ä个破马，人还不知道怎样呢？”他吓坏了。碰巧ู屯里出担架，他慌忙报名。他到前方去，不是真积极，而是去躲躲屯里风浪的。到了前方，看到国民党反动派的败局已定，自己心里先去了一层顾虑，前方的指战员们都对他亲热，凡事又信得着他，李大个子也对他很好。在战场上抢救彩号时，他受了很好的锻炼。后来，他自己使根木棒抓着了两个俘虏，人们越发敬重他，几桩事凑在一块，脚踩两ä边船的刘ถ德山这一回来，跟先前完全两样了。他女人受赵大嫂子的影响，也变了一些，两个人完全站在农会一条船上了。刘德山回到里屋，歇了一袋烟工夫，刘大娘摆好炕桌，酸菜粉条煮猪肉，炒豆腐皮子，还有饺子，都搬上来了。按照他们家里的光景，这个接风的席面，赶上过年吃浇裹1。饺子是过年时节剩下来的冻饺子，这两ä样菜是她这两天来老是听见麻尾雀在叫，猜着他准要回来，替他准备的。
1很好的食物，如饺子之类，总称为ฦ浇裹。
下晚开大会，担架队员都说了话。萧队长吩咐把韩老五带来，叫他听听。听到刘德山讲话的时候，张景瑞瞅着韩老五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会低头，一会叹气。刘德山说到蒋匪不抗打，兵败如山倒的时候，韩老五站了起来，往外屋走。张景瑞要叫住他，萧队长使个ฐ眼色小声说：“由他去吧。”张景瑞还不放心，跟他出去了。韩老五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又停下来，用皮鞋尖掏着雪块和土块，低头沉思着。只听他低声说道：“垮了，塌了，完了。”刘ถ德山是他要在这屯子里拉拢的对象，如今他说：“蒋匪不抗打。”他走到下屋跟前，坐在门坎上，胳膊肘顶ะ着波罗盖，支着头在想。张景瑞装着要小便，跑到大门外，看见小猪倌在门外放哨，他走过去低声地说：
“你知道谁在院子里吗？”
小猪倌提着扎枪回答说：
“知道，跑不了，你放心吧。”
韩老五坐了一会，又走一会，临了进屋，找着萧队长说道：
“我有事找你谈谈。”
萧队长说：
“好吧。”
萧队长立起身来，跟他挤出了人堆，走到农会的西屋。大会散了，人都回去了，他们还在谈。灯油点尽了，老万添到第三回，他们还在谈。小鸡子叫了，天头由灰暗转成灰白，又变得通红，老万醒来，听到韩老五的收尾的话：“插枪的地点也说了，人也都说出来了，再没有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人。‘八·一五’光复那ว年，我受‘先遣军’的指令，到这屯来过，下晚在我兄弟家里呆一宿，暗中联络好些家，都写上了。也到过刘ถ德山家里。这人两面都怕。第二回叫人去找他，他不敢见面，上外屯去了。这都是实情，一句虚话也没有。我是做下对不起乡亲的事了，能宽大我，一定洗心革面，报答恩典，要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萧队长打发韩老五走了，但还不睡。他叫张景瑞立即带人去逮捕韩老五供出来的本屯的特务，又叫两个ฐ公安员带了韩老五的供词，和他供出的暗胡子的名单，连夜上县，交给公安局办理，外县特务的名单，和他供出的插枪的地点，由县委写成“绝密”件，派专人送往省里，转达公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