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说了，大伙上那儿起不出啥来咋办？”
“修桥补道，尽摊人家官工，你这叫借香敬佛，借野猪还愿。”
胖乎乎的小儿媳，敞开青布袍子的衣襟，露出一个大咂咂，塞在哭着的孩子的嘴里。这时候，她把话接过来说：“咋？我骂孩子碍着你事了？”
郭全海ร听了这话，又打听杜家大小子好喝烧酒。他上合作社，从酒篓里舀两棒子酒，又买一斤豆腐，自己动手炒一个ฐ豆腐，还炒一碟豆子，完了把那ว家伙叫来，请他喝酒。在农会的里屋，两ä个ฐ人边喝边唠。郭全海ร喝得很少，噙着烟袋，盘腿坐在炕桌边，瞅他喝完一樽，又倒一樽。喝得多，话也多了。两棒子酒完了，郭全海ร又去舀一棒子来。这事叫儿童团听到，告诉妇女会的刘桂兰和白大嫂子。白大嫂子说：“由他去，咱们犯不着去管他们爷们的闲事。”刘桂兰却说：“这可了不得！萧队长才走不几天，他又腐化了，走，咱们找他说理去。”
“来，害什么臊呀？”
“有真凭实据的能抓。”
人群里有一个人说：
“吃那ว一皮鞋，要算账了。”
赵大嫂子说：
“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来你。咱们寻思，萧队长才进了城，就忘了咱们元茂屯的老百姓了。”
“那可不能怨我，杨老疙疸叫写，不敢不写呀。”
“封建大地主都是靠剥ຓ削起家，还有不坏的？”萧队长问。“我明白地主都坏，”郭全海ร说，“可是大伙脑瓜子还没化开。”
张景祥手里摇动呱打板，唱着《摔西瓜》：
县委，十万火急，三甲起了胡子，约五十来个，枪马俱全，即派一连人增援。此致布礼。萧祥。九月三日。
“哼！赵玉林可是掌上了印，那劲头比‘满洲国’的警察还蝎虎！”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暗暗打主意，设法找人介绍入农会。
白玉山说：
当天下晚，韩家大院的人都睡了的时候，吴家富悄悄从炕上起来，走出下屋，打开大门上的那一扇小门，到郭全海的小组上去参加唠嗑会去了。在会上，小猪倌倒着苦水，说起大伙也都知道的他的家史。他爹死后，娘被韩老六霸占，不到一年，被卖到双城的一家窑子。他呢，给韩老六放了四年大猪，还是走不出韩家的大门。头年他要走，韩老六对他说道：“你不能ม走，你爹的棺材钱还没还清哩。父债子还，再放五年猪，不大离了。”
李大个子说：
3打地：量地。
萧队长也怪不好受。因为他瞅着群众往回走的时候，都懒懒散散。他也和群众一样，感到不舒服。可是他不说。这是因为他是一个踏实的实际工作者。好多年来，对于实际的问题，他都是用全力来设法解决，不愿意用闲话，用空想来耽误时间，浪ฐ费精力。而且，他心里感到，谁都想从他嘴上寻找安慰和办法，而不是来听他的唉声叹气。他打发老孙头走后，继续总结这几天的经验。临了，他说：
2皇帝御案。
“哦？”白大嫂子皱着眉头，她上火了。“我问你，是哪屯的姑娘？”
“一人为大伙，大伙为一人。”郭全海ร用他从小王嘴里学来的这话，来回答他们，他快乐地笑笑。他得到了贫农和雇农的热烈的拥护，他也碰到了溜须、嫉妒、讽刺和恐吓。“郭主任真行，我看比赵主任还有能耐。”溜须ี的人都叫他主任：“上我家去串ธ串门子吧。”
郭全海的爹只得赌下去。人太困，眼睛实在睁不开来了。他昏昏迷迷，把他赢的钱，捎带也把爷俩辛苦一年挣的一百九十五块五毛劳金钱，都输得溜干二净。他回到下屋，又气又恼，又羞又愧，第二天就得了病。气喘，胸ถ痛，吐痰，成天躺着哼哼的。韩老六在上屋里吩咐李青山：
韩老六的家里人，他的五亲六眷、三老四少、磕头拜把的，全都到เ来了，散布在各个人中间，他们都不说话。人们都认识他们，害怕他们，在他们面前尽装ณ着对这大会不感兴趣的样子。
“走，咱们要走就快点走吧。”韩老六用别的话岔开大枪的问答，他又回头对李青山说道：“你回去，说我到工作队去了，没啥。我不在屋，叫她们多加小心。”李青山走了以后，韩老六反催着大家：“快走吧，我倒正要见见萧队长，问问赵玉林你深更半夜，无故捕人，是依的哪儿的法律？你凭空诬告，你，哼！”
“对，谁也不用怕谁，各人说各人的话。”李振江马上应和萧队长：“如今不是‘满洲国’，谁也不兴压力派。”还是没有人说话，光听见赵玉林的烟袋嗞呀嗞呀地发响。萧队长在课堂里踱来踱去。他想，得找出一个ฐ办法，打开这闷人的局面，得提出一个人人知道而且人人敢说的事情，让大家开口。他低下头来，皱起眉头，用右手取掉他的军帽，用这拿着帽子的同一只手搔着他的剃得溜光的脑瓜。不大一会，他抬起头来，对大伙说道：
“我叫李青山，我们掌柜的再三致意，一定要启动萧队长光临。”
“你要下地吗？”小王慌忙问，怕误他的活。
“你们屯子里谁是大肚子？”刘胜又问。
3抽大烟。
“你赶多少年车了？”萧队长又问。
老李家女人胡乱编说道：
“老施家。”
老刘家女人抬头瞅着她说道：
“老施家？咱们屯子里没有姓施ๅ的呀。”
老刘ถ家女人过门二十来年了，还是管娘家的屯子叫“咱们屯子”。李振江女人露了马脚，慌忙说道：
“没有老施家？那我记错了。反正这个政府的政策，咱们摸不清。”
刘德山女人同意她末尾的话，点一点头。李振江女人影影绰绰地又说了些小话，就叼着烟袋，一跛一跛地走了。在她身后，在老刘家的脸上和心上，留下一个阴阴凄凄的暗影。她寻思着，胡殿文的家底，也不过跟她家一样，就是多一个牲口，可是也斗ç了，不定老李家的女人的言语，有一些道理。她思前想后，一宿没睡好。第二天，吃完头晌饭，她牵着她家一个老骒马，外带一个马驹子，来到农会。为着不叫斗，不丢脸，她献出两马。农会却不收，老初ม说：“你先放着吧。”一听这话，她脸色变了。她还记得早ຉ些日子，地主假献地，农会也是这么回绝的：“你先放着吧。”这就是说，往后再来收拾你。把马牵回来，她又想起李振江娘们的话来：
“如今的世事，谁也不知道明天又该怎样了。”
三星高了，刘大娘躺在炕上，翻来覆去，老也睡不着。正在这时候，有人叫门，细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寻思着：“这会还有谁来呢？”她想起从前她随着大伙斗争地主时，也是叫一个女人，去叫地主的门的。她慌慌张张，不知咋办好。敲门的声音越来越紧急。她翻身起来，才披上棉袄，门外又叫了：“刘大娘咋不开门呀？是我呢！”这个ฐ声音很熟ງ悉，很温和，她接口答道：
“是你吗，赵大嫂子？”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去打开插着的柴门。她的心都敞亮了，赵玉林媳妇是一个ฐ老实厚道的妇女，平常和她谈得投缘。她把她引到上屋，拍掉衣上鞋上的干雪，叫她上炕。赵大嫂子盘腿坐在炕头上，跟狗剩子逗一会乐子，两ä个女人就唠着家常。赵大嫂子问：
“你们掌柜的上前方去几个月了？”
听到问这话，刘大娘松一口气，拿出烟笸箩和旱烟袋，一面把黄烟捏碎，往烟锅里装ณ，一面从从容容回答道：
“三个多月了。说只去四个月的，这会子该回来了。”赵大嫂子看她递过烟袋来，笑着说道：
“你抽你抽。刘大爷这回功劳可不小。”
刘大娘听到这话，心有底了。她噙着烟袋，心里暗想：“没有过，就不错，说啥功劳呢？”嘴上却说：
“都是应该的，打国民党胡子，抱一点辛苦没啥。”赵大嫂子看一会鞋样，评论一会针线活，完了笑着问刘大娘道：
“这几天老没见你上农会。抠地主的政治，你咋不去呀？”刘大娘喷一口烟，叹一口气道：
“我寻思如今贫雇农当令，咱们是中ณ农，成份占不好。”赵大嫂子连忙说道：
“中ณ农成份还不好？这话谁说的？”
刘大娘本想告诉她：“这话是李振江娘们说的。”但一转念，怕说出来，对不起李家，话到舌尖，就改口道：
“没有谁说。自打定成份，划阶级，咱们中农没往前深入，贫雇农当令，你们说了算，你们是正经主子。”
赵大嫂子笑着打断她的话：
“啥主ว子不主子的？你这还是旧脑瓜。”
刘德山媳妇说道：
“凭你说啥，咱们成份占得不太好，腰眼不壮实，不敢往前探，抠谁呀，放谁呀，咱也不摸底，不敢多嘴，不敢插言。”赵大嫂子接口说：
“你太多心了，毛主席不早说过：‘言者无罪’，你不知道？”刘ถ大娘在炕沿敲掉烟锅里的烟灰，重新装上一锅子烟叶，点上抽着，眼也不抬地说道：
“屯子里的事，都是你们贫雇农说了算，妇女会里，也是你们贫雇农妇女打么1，咱们中农算是老几呀？”
赵大嫂子听到这儿，连忙接过话来说：
“分出你我，这不是一家人说两家人的话了？贫雇中农是一家，多咱是一样，哪里也一般。咱们跟毛主席那儿，早安上电报。萧队长今儿还捎信来说：毛主席打关里拍个电å报来2，说要坚决地团结中农，不许侵犯。”
1้吃得开。
2指毛主席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
刘德山女人听到เ这儿，移开嘴里噙着的烟袋，抬起眼睛来问道：
“这话确实吗？”
赵大嫂子笑着说道：
“谁胡弄你不成？”
刘大娘又问一句：
“毛主席确实提到เ咱们中ณ农么？”
赵大嫂子说：
“萧队长还能胡弄咱们么？哈尔滨还把毛主席的电报登上报了。”
刘家女人轻巧ู地笑了，吧哒吧哒抽一阵子烟，又道：“我说呢，毛主ว席不会拉下咱们的。咱们中农黑灯瞎火地混几个朝代，也总是受人家欺侮。在‘满洲国’，地主ว把花销尽往小户头上摊。咱们掌柜的，也恨地主ว，就是人老实，胆子小，开头不敢往前站。”
两人越唠越投缘，越谈越对心眼儿。刘大娘起身从躺箱里取出一盘苞米花，一盆葵瓜子，放在炕桌上，又去烧壶水，泡上糊米茶，实心实意款待着客人。赵大嫂子一面嗑瓜子，一面说道：
“差点忘了：萧队长捎个信来，叫你有啥困难，都只管说，不要外道。萧队长还说：贫雇农是骨头，中农是肉。咱们是骨肉至亲，说话可不用抹弯，有啥困难，都只管说。”
刘大娘笑着说：
“可也没有啥困难，”寻思一会又说道：“咱家官车派得多一点，往后劈了马的人家都得匀一匀才好。”
赵大嫂子答应把她这话转告郭团长。两个人又唠了一会家常嗑，刘大娘从炕上下来，对赵大嫂子说道：
“你坐一会，我出去一趟。”
说着，她走出去，推开外屋门，站在房檐下，朝四外一望，院子里白花花的一片，没有人影，也没有声响。她回到里屋，盘腿坐在炕头上，低声地，把李振江娘们常来串门子，说些啥话，根根梢梢，都说出来了。赵大嫂子叫她往后再听到什么，马溜去告诉农会，又说：
“郭主任明儿后晌召集贫雇中ณ农开个团结会，合计解散贫雇农团，恢复农工ื会，中ณ农和佃中农，也能参加。你一定去。会上还要合计分猪肉，劈麦子呢。郭主ว任说：眼瞅到เ年了，把斗出的猪肉，小麦，还有小鸡子，先放给大伙，包几顿ู饺子，过一个好年。”
说罢，她起身告辞，刘ถ大娘要给她点上玻璃灯笼，她说：“不用，不用，这大雪地里，明明亮亮的，要灯笼干啥？”刘ถ大娘的心随了这个好心肠的温和的女人了。她一径送客到门外，瞅着赵大嫂子隐没在下得正紧的棉花桃雪1里，身影全看不见了，她才插上门，欢欢喜喜地回屋里睡觉。
1้像棉花桃一样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