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เ妻呀鸡的?”萧队长翻身起来,一面说,一面把棉袄披上,腿脚还是笼在被子里。这时候,人越来越多,里屋外屋,炕沿地下,挤得满满堂堂的。萧队长穿好棉袄,转过身来穿他那条延安带来的毛裤ไ的时候,他抬眼望望,都是熟人,不用和谁特别打招呼。他坐在炕沿,两脚蹬在凳上穿靰鞡,冲老孙头笑道:

“你不是煎饼铺的掌柜的吗?”

“往后农会干啥呢?”郭全海问。

2手摇的打拍子的两ä块小板子。

“大伙不要乱跑,别怕,胡子打不过来的,怕啥?萧队长打电话上县里去了,八路军马溜1开来了。”他一面走,一面叫唤,人们看见赵主任不光是不跑,还来安民心,便都安下心来了,有的回去了。

“赵主ว任,我早ຉ就对革命有印象了。”张富英满脸带笑说。“要不你就和杨老疙疸合计假分地了吗?”赵玉林顶上他一句。看见赵主任冷冷的脸色,张富英只好没趣地往外走,可是他又回转身来说:

“这回你说吧。”

韩家的马,蹄子上包了棉花和破布,驮着东西,由á李青山和别的人赶到外屯去。但是这事也被农会发觉了。往后,白玉山派了两ä个自卫队,拿着新打的扎枪,白天和下晚,在韩家大院的周围放流动哨。韩老六家的马匹和浮物,再也不能倒动出去了。

“小猪倌不是吴家富吗?”

“我老初从不说虚话,我怕工作队待不长远,‘中央军’来抹脖子4。”

刘胜心里不好受,但他不吱声,坐在窗户跟前的桌子上,在看小说。

萧队长召集工作队跟积极分子开了个小会,这个会议比较地秘密。大伙决定:以老田à头的姑娘的事件为中心,来斗韩老六。大伙同意事先把韩老六扣押。这回没有押在工作队,关在一个小土屋子里,窗户上面安了铁丝网,工作队派两个ฐ战士,拿着大枪,白玉山派两个ฐ农会的会员,拿着扎枪1,轮流看差。

“啥话?”

屯子里各种各样的人用各种各样的态度接待郭全海。“大兄弟,”小户亲热地招呼他,问道,“你说八路军不走,咱屯子里的工作队也不走吗?”

“老郭头,来凑一把手,看个小牌。”

人们渐渐地来了。都戴着尖顶草帽,有的光着膀子。有一些人站在台子的跟前,瞅着刘胜在上面摆布桌椅。还有一堆人,在听一个ฐ人讲黑瞎子的故事。这人在说黑瞎子掰苞米的笑话:“他掰两个ฐ棒子,挟在腋下,完了伸手又去掰两个,胳膊一松,头里挟的两ä个掉下来,又挟两个新掰的。这么掰一宿,完了还是不多不少,挟着两个棒子走。”人们都笑着,这讲话的人是老孙头。

风香堂是欢迎会似的聚会。

“嗯哪,如今人民军队讲民主ว,不兴骂人,打人,说得对不对不挑,说吧,谁先开口?”李振江也๣催着大伙。

韩老六拉大排的时候,硬说他捡回一棵康八枪1้,派人来抄他的家,把他捡的洋捞都搬走,光留了一件他改短了、又用泥浆涂黑了的军大氅。因为这宗事,刘ถ德山对韩老六是怨恨,可是他不说,他怕整出乱子来没有人顶。

1藤或柳条制ๆ的装烟的小小的、圆圆的或长圆的浅筐。2由播种到收获的时间不长的庄稼。

刘胜欢天喜地去找老孙头,叫他吆喝人开会。老孙头提一面铜锣,从屯子的南头敲到北头,东头敲到西头,还一面喊道:

这长脖子男人,名叫韩世才,外号韩长脖,今年二十七岁,生得头小脖长,为人奸猾,是韩老六的远房本家。论辈数,他是韩老六的侄子。韩长脖原先也๣还阔,往后才穷下来的。他好逛道儿,常耍大钱,又有嗜好3。后来,抽不起大烟,就扎烟针,两个胳ฑ膊都给烟针扎的尽疙瘩,脖子更长了。伪满“康德”九年间,他缺钱买烟针,把自己的媳妇卖给双城窑子里。为ฦ这件事,他老丈人跟他干起仗来了,他用刀子把左手拉破,倒在地上大声地叫唤,逼着他老丈人赔了两千老绵羊票子4,才算作罢。

见问得紧,老孙头倒不敢说了,他支支吾吾地唠起别的闲嗑2来避开追问。

萧队长没有久坐,他怕坐久了、唠多了,一不小心,提到赵玉林,引起她伤感。他辞了出来。在大门外,遇到一个小学生,夹着书包,满脸含笑跑进来。他穿一件青斜ฒ纹布๧的对襟棉袄,一条直贡呢棉裤,萧队长跟他打招呼,眼睛瞅着他脚上,他穿一双青绒鞋面的棉鞋,又结实又好看。这是猪倌吴家富。

萧队长瞅着小猪倌的棉鞋,想起锁住蹬在他身上的一双小小的乌ไ黑的光脚丫子,心里想着:“百里挑一的妇女,屈己待人,跟赵玉林同志一模一样。”他问小猪倌:“念的啥书?老师好不好?”临了又鼓励几句,才走出来。小猪倌跑了回去,在萧队长背后,风把赵家嚷嚷的声音,刮ุ了过来,那里头有锁住的欢叫大嚷的声音。

萧队长拐一个弯,往东走去。他要去瞧瞧白玉山媳妇。白玉山托他捎回的家信,早晨人多,乱乱ກ嘈ฤ嘈,忘了给她。他记得他们住在东门里,就往东门走。

白大嫂子也在编炕席。她是细活1的能手。往年,要是卖给大肚子的席子,她顶多使出六分本领来编织。这一批席子和茓子,打听到เ是公家收买,她使出十分本领来编织。席子和茓子编得结实又光趟。从打白玉山成了公家人以后,白大嫂子对官差ๆ都分外卖力,公家定做的什么,落到她手,她做得分外精致。为ฦ什么呢?为了那是八路的,她掌柜的不也是八路军吗?

1做鞋、裁衣、编炕席等,都称细活。地里活称粗活。

在屯子里,一家子有人出门在外,家里人就常记挂着。白大嫂也是这样子。她编炕席的时候,也在寻思。妇女低头干细活,是不能不想自己้外头的人的。白大嫂子却是这样子的妇女,心里想得发痛了,嘴๨头上也不承应。要是有人问她道:“白大嫂子,记不记挂你家掌柜的呀?”

她就仰起脸来说:

“记挂他干啥?我才不呢。”

但是一面编席,一面寻思:可知他的工ื作多不多,忙不忙呀?衣裳挂破了,有人给他连补吗?谁给他补衣?是老大娘呢,还是年轻的媳妇,漂亮的姑娘๤?白大嫂子寻思到这儿,心里一阵酸溜溜的劲。她粗暴地编着席子,使劲揣一根秫秸皮子,右手中ณ指刮ุ破了,血流出来,滴到编好半拉的炕席上。她扔下活,到เ炕琴上找一块白布条子,把中ณ指扎好。血浸出来,染红了包扎的白布。她还是低头编席,可是悄声地用粗话骂开来了:

“这瘟死的,也๣不捎个信,迈出大门,就把人忘了。”正在这时候,院子里狗咬。萧队长来了。她扔下手里的秫秸皮子,跳下地来,到外屋迎接。萧队长推开关得溜严å1的外屋的门,一阵寒风跟着刮进来,白大嫂子给吹得打了个ฐ寒战,说道:

“萧队长来了。哎呀,好冷,快进屋吧。”

1溜严即很严å,溜为语助词。

雪下着,风越刮ุ越大。过了晌午,天越发冷了。屋里院外的气温,差一个季节。院外是冬天,屋里是秋天。萧队长冻屈的手指,现在也能伸开来,接白大嫂子递过来的烟袋。两人闲唠着。萧队长问起屯子里的情形,白大嫂子转弯抹角地问双城的情况,双城离这儿多远?捎信得几天才到?所有这些,她都仔仔细细问,就是不提白玉山的名。萧队长笑道:“白大哥捎信来了。”

他从衣兜里取出信来交给她。她不识字,请他念道:淑英妻如见:我在呼兰党训班毕业后,调双城公安局工作。身板挺好。前些日子闹眼睛,公家大夫给扎古好了。再过两个ฐ月,旧历年前๩,兴许能请假回来瞧瞧你。家里打完场了吗?公粮都交上没有?你要在家好好儿生产。斗争别落后。千万别跟人干仗,遇事好好商量,别耍态度,为要。此致革命的敬礼。

白玉山字

一九四七年十月初ม九日

白大嫂子把信接过来。她知道这信是别人帮他写的,可都是他自己的意思。她把信压在炕琴上的麻花被底下。萧队长起身走后,她怕把信藏在那里不妥当,又取出来,收在灯匣子里,又怕不妥,临ภ了藏在躺箱里,这才安下心,坐在炕上重新编席子。

萧队长离开白家,正往回走,半道遇见花永喜,这是头年打胡子的花炮。他正在井台上饮牛。时令才初冬,井水才倒进水槽,就结冰渣了。牛在冰渣里饮水。因为ฦ是熟人,萧队长老远地跟他招呼。老花也招手,但不像从前亲热。两人站在井台上的辘轳旁,闲唠一会,花永喜说:

“这儿风大,走,上我家去。”

两人肩并肩走着。老花牵着黑乳牛,慢慢地走。萧队长跟他唠这扯那,不知咋的,谈起了牲口,萧队长记得头年分牲口,花永喜是分的一腿马。问起他来,才知道不久张寡妇拿出她的小份子钱๥来,买了一个囫囵马。萧队长问他:

“你怎么又换个乳຃牛?马不是跑起来快当,翻地拉车,都挺好吗?”

花炮说:

“牛好,省喂,下黑也不用起来侍候,我这是乳牛,一年就能下个崽,一个变俩,死了还有一张皮。”萧队长知道农民养活牛,不养活马,总是由于怕出官车,老花说出的这些理由á,只是能说出口来的表面的理由。他笑着问道:

“你不养活马,是不乐意出官车吧?”

“那哪能呢?”老花光说了这句,也没说多的。

老花打算远,学会耍尖头1,都是为了张寡妇。从打跟张寡妇搭伙以后,他不迈步了。张寡妇叫他干啥,他就干啥,张寡妇不叫他干的,谁也不能ม叫他干。屯子里人都知道:他们家里是张寡妇说了算。砍挖运动时,张寡妇就叫他不再往前站。凡事得先想家里。为了这个,两ä口子还干过一仗。着急的时候,张寡妇脸຀红脖粗地吵道:

“你再上农会,我带上我的东西走,咱们就算拉倒。”

1取巧ู占便宜。

老花坐炕沿,半晌不吱声。他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要说不老,也不年轻了。跑腿子过了多半辈子,下地干活,家里连个做饭的帮手也๣没有,贪黑回来,累不行了,还得做饭。自己้不做,就吃不上。他想起这一些苦楚,低着头,不敢违犯张寡妇,怕她走了。从这以后,他一切都听屋里的,他不干民兵队长,也不再上农会了。张寡妇说:“家里有马,要出官车,不如换个ฐ牛。”老花第二天就把马牵去跟李振江换了这个ฐ黑乳牛。遇到屯子里派官车,老花就说:“我养活的是牛,走得慢。又不能跟马搁在一起套车,牛套马,累็死俩。”他摆脱了好几次官车。张寡妇常常和李振江媳妇在一块唠嗑。张富英跟李桂荣上台,把郭全海挤走,老花明明知道是冤屈,是极不应该的,但也没出头说啥。

现在,萧队长走进院子里,张寡妇正在喂猪。见着萧队长,点一点头,也๣不叫进屋,老花倒不好意思,请萧队长到屋。看见这势头,萧队长也不进屋,略๓站一会,就出来了。离开花家的榆树樟子时,萧队长对着送他出来的花永喜说道:“老花,不能ม忘本啊。”

老花还是答应那ว句话:

“那ว哪能呢?”

萧队长回到农会,坐在八仙桌子边,从文件包里掏出一卷“入党表”,里头有花永喜的一张。上面写着:“介绍人萧祥”,候补期是六个ฐ月,已经过了,还没有转正。看着这表,他想起头年花永喜打胡子的劲头。那时候,介绍他入党是没有错的。现在他连官车也不乐意出了。这是蜕化。在党的小组会上,讨论老花的转党问题时,他要提出延长他的候补期的意见。但又想着,开辟工ื作时,老花是有功劳的,如今光是不迈步,兴许是张寡妇扯腿,不能全怪他。还得多多收集他的材料é,并把这问题๤请示上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