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盆子毕竟有盆子的优越性——它可以让人把饭舔得一干二净。“营业部ຖ主任”舔起盆子来，有种很特殊的姿ู势。他不是把脸埋在盆子里一下一下地舔，而是捧着盆子盖在脸上，伸出舌头，两手非常灵巧地转动着盆子。如果发挥想象的话，那既像玻璃工ื人在吹制圆形的玻璃器皿，又像维吾尔族歌舞中ณ的敲击手鼓。不久，他这种姿势也随着他代买的盆子在组里推广开了。罐头筒是没法舔的，这真是个ฐ遗憾！我只能在每次吃完饭后用水把它涮得干干净净，再把涮罐头筒的水喝掉。马口铁的罐头筒还不像搪瓷的面盆，不擦干很快就会生锈的。
“是的，是的。”我用在学院的走廊上常见的那ว种优雅姿态连连点头“仅仅那篇《初版序》就吸引了我，可惜过去，我光读…”我们这番๘高雅的谈话结束得恰到好处。他和我告别ี，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盆稀汤走后，我扑到เ窗口伸进罐头筒，炊事员正要往下撂板子。“你他妈的干啥去了？！”
我当然自惭形秽了。轻蔑，我也忍受惯了，已经感觉不到人对我的轻蔑了。我仍然兴致勃勃。今天，是我出劳改队走上新的生活的第一天，按管教干部ຖ的说法是，我已经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没有什么能使我扫兴的！
我一面悄悄地打量他，一面在心里分析自己้不安的原因。最后我发觉，原来我是被人管惯了，呵叱惯了。虽然我意识到เ我今天获得了自由，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但在潜意识下，没有管教和呵叱，对我来说倒不习惯了；我必须跟在一个管我的、领ๆ我的人后面。
我微微地感到屈辱，于是怀着一丝反抗情绪离开了他几步，靠到เ路边上去走。牲口颠踬着，大车摇晃着，马蹄和车轮踏碾着寂寥的土路。我们几个ฐ就业人员跟在后面，默默无语。
这时，田野上刮起了微风。山脚๐下，一股龙卷风高扬起黄色的沙尘，挺立在那ว里，一动不动，像一根顶天立地的玉柱。不知什么时候，空中飞来了两ä只山鹰。它们并不扇动翅膀，仅靠着气流的浮力，在我们头顶“嘹嘹”地盘旋。
兀地，像是应合饥饿的山鹰“嘹嘹”的啼鸣一般，这个如石雕似的车把式，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悠长而高亢的歌声：哎——接下来，他用极其忧伤的音调唱出了：打马的鞭儿闪断了哟噢！
阿哥的肉呀，走马的脚步儿乱了；二阿哥出门三天了呀，一天赶一天远呀——了！
他声音的高亢是一种被压抑的高亢，沉闷的高亢，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烈挤压出来的爆发似的高亢。在“哟噢”、“呀”、“了”这样的尾音上，又急转直下，带着呻吟似的沉痛，逐渐地消เ失在这无边无涯的荒凉的田à野上。整个旋๙律富有变化，极有活力，在尾音上还颤动不已，以致在尾音逐渐消失以后，使我觉得那最后一丝歌声尚飘浮在这苍茫大地的什么地方，蜿蜒在带着毛茸茸的茬口的稻根之间；曲调是优美的。我听过不少著名歌唱家灌制的唱片，卡鲁索ิ和夏里亚宾的已不可求了，但吉里和保尔？罗伯逊则是一九五七年以前我常听的。我可以说，没有一首歌曲使我如此感动。不仅仅是因为ฦ这种民歌的曲调糅合了中亚细亚的和东方แ古老音乐的某些特色，更在于它的粗犷，它的朴拙，它的苍凉，它的遒劲。这种内在的精神是不可学习到的，是训练不出来的。它全然是和这片辽阔而令人怆然的土地融合在一起的；它是这片土地，这片黄土高原的黄色土地唱出来的歌。
我十分震惊！只听见他又用那独特的嗓音唱道：哎——扑灯的蛾儿上天了哟噢！
阿哥的肉呀，蛤蟆蟆入了个地了，前半夜想你没睡着呀！
后半夜想你个ฐ亮呀——了！
他把“了”唱成“留”音，把“没”唱成“”音，只有这种纯粹在高原土地上土生土长的地方语音，才能无遗地表现这片高原土地的情趣。曲调、旋๙律、方แ音，和这片土地浑然无间，融为一体。听纳坡里民歌，脑海中会出现蓝色的海洋，听夏威แ夷民歌，眼前会出现迎风的棕榈，但那只是歌声引起的联想和激发的憧憬。此刻，身临此境，我感觉到เ的是，这田、这地、这风、这被风吹来的云、这天空、这空中ณ的山鹰…即刻被这歌声抚摩得欢快起来，生动起来，展现出那ว么一种特殊的迷人的魅力…在我眼前，这片土地蓦然变得异常妩媚了，使我的心不由得整个溶进了这绝妙的情景里。重要的不是他的歌声，而是他的歌声唤起了这苍茫而美丽的土地的精灵，唤醒了在我胸中ณ沉睡了多年的诗情。
啊，今天，我已๐成了自由人，我要用我干裂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千遍地吻这片土地！
我屏声静息，听他继续往下唱：哎——大马儿走了个口外了哟噢！
阿哥的肉呀，马驹儿打了个场了。家中ณ的闲事不管了呀，一心儿想着个你呀——了！
忧伤是歌曲的灵魂。他那歌声中ณ的忧伤，浓烈的忧伤，沉重的忧伤，热情的忧伤，紧紧攫住了我的心。这里，歌词不是主要的，我只是凭着曲调，凭着旋律才模糊地揣摩到歌词的意义แ。他那ว对某个ฐ人、或并不是对具体人而是对某种想象的思念，引起我被饥饿折磨殆尽的情思抬了头，也试着要思念些什么…这时，我才感到一阵辛酸：人的辛酸，而不是饿兽的辛酸…“嘹嘹”的山鹰不知疲倦地跟随着我们，冬天的太阳有点偏西了。可是，他的音调陡地一变，变得明朗而热情起来，尽管这种明朗和热情还覆盖有忧伤的阴影：哎——黑猫儿卧到锅台上了哟噢！
阿哥的肉呀，尾吧儿搭到个碗上了。
阿哥的怀里妹躺上呀！
你把翘嘴嘴贴到เ脸上呀——了！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这是首情歌。开始，我只是被他的歌声和旋律所震动，久废不用的想象力像一只停在枯树上的受伤的鸟儿被炸雷猛然惊起，懵头懵脑地奋力扇动着翅膀，飞到尽其可能飞到เ的地方แ。在震动过后，回首一望，才看到เ被闪电å照亮的枯树下，绿草儿正在发芽。民歌的歌词，把我心灵里被劳改队的尘埃埋住的那最底一层拂拭了开来。因为歌词毫不掩饰，毫无文采地表现了赤裸裸的情欲。我回味地唱“阿哥的肉呀”那ว句热烈得颤抖的歌声，发现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的情歌有如此大胆、豪放、雄奇、剽悍不羁。什么“我的太阳”、“我的夜莺”、“我的小鸽子”、“我的玫瑰花”…统统都显得极为ฦ软弱，极为苍白，毫无男子气概。于是，我二十五岁的青春血液，虽然因为ฦ营养不足而变得非常稀薄，这时也在我的血管中ณ激荡迸溅。它往上冲到我的头部，使我脑แ海里浮现出一片不成形的幻影，又使我浑身不可抑制地燠热起来…我的眼眶中不知什么时候溢出了泪水。
啊！这是我自由了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