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司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连皇帝的警跸仪仗都由他们负责，所谓的设宴款待，对他们来说无非是场面上的客套话，连入耳的必要也没有。但谢家太君毕竟是朝廷亲封的诰命，总要让她几分面子。那通引官脸上神情微微和缓了一些，拱手道：“多谢老太君，某见了殿帅，定然把老太君的话传到。”
到底临ภ走前的准备都做好了，老太太特特儿空出两天时间，让众人和亲友道别。为了顾全脸面，走当然要走得不慌不忙，不能让人看出是赴幽州ะ受人监管去的，一家子套了漂亮的马车，衣服细软满满塞了几十个箱子，待装好了车，便插上小旗上路了。
春台扬着笑脸说“我和抱弦是自小卖进府的,以前不得重用，在下房里做些杂事，个个都能使唤咱们。后来得姑娘器重,把咱们带在身边,横竖姑娘在哪儿,ไ咱们就在哪儿。虽说幽州离横塘远了些，但树挪死人挪活，上外头看看也好。”
清圆坐在月牙桌旁，轻轻摆动团扇，“这个ฐ家里，只有大姐姐和我交好，可惜她不日也要出嫁了。”
清圆有些纳罕，看她神色比平常肃穆许多,ไ便道“姐姐有什么话，千万别瞒着我。”一面招春台来，拿篦子篦好鬓边的发,ไ换了件罩衣。
她说完，便不再逗留，带着抱弦穿过月洞门，往私学方แ向去了。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老太太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家和才能万事兴，咱们是至亲无尽的一家子，纵是将来下了黄泉，阎王爷那儿报花名册子也是同一个姓氏，记住了这一点，这辈子糊涂不了。”老太太又对谢纾说，“我冷眼瞧了两个月，瞧来瞧去，四个丫ฑ头里还数清圆最像你。人说龙生九子，大丫头雌懦，二丫头莽撞，三丫头因她娘的缘故，难免有些刻薄，倒是四丫头，聪明有算计，我心里最看得上她。只是孩子可怜见儿的，到เ底要受些拖累็，往后老爷上心些，将来找个好人家，方不负这段父女缘分。”
老太太说不，“我只请了你父亲，家里人多，有些话不便当着众人说，只咱们三个，方家常随意些。”
蒋氏满脸遗憾，“虽答应替咱们留意，只怕并不真放在心上……不过知州夫人倒提起了二姑娘。”
“好处大了，你就是想压我一头，好叫你自己做人。”清如气涌如山，越想越觉得吃亏，要不是碍于现在处境，非赏她一个嘴巴不可。但既然打不得，话里总要给她点颜色，便哼道，“你别打量她们见你可怜，就觉得自己得了势，趁早ຉ别做梦！你这样的人，家里下等的使女都比你强些，我劝你刹้刹性儿，别想攀高枝，仔细爬得越高，摔得越狠。老太太接你回来，不过拿你当狗养，你真当自己้是千金万金的小姐，和我打起擂台来！”
清圆被她一说便不笑了，无奈道：“见了长辈不笑，难不成还哭么！婶子也别恼，这话我不和别ี人说就是了。”
说来真是奇怪，嫡亲的父女相见，竟然还需要引荐。这不是清圆头回看见这位节度使，谢纾却是头回见她。大约清圆长得很像她母亲吧，谢纾愣了一回神，眼里似有哀伤的情绪。当年靳姨娘进门那会儿，清清白白的可人儿，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后来又有人来，他的精力便被分走了些，不知怎么，闹成了后来这样。
也许因为ฦ气不顺，更急需冲喜，扈夫人愈发积极地想促成清如的婚事，催促老太太请知州ะ夫人过府吃席。也不知老太太是出于何种考虑，大约是想让清圆彻底死心，把她们姊妹叫来，安排在隔壁花厅里剥杏仁。一墙之ใ隔，还是镶了漏窗的墙，这头说话，那头全听见了。老太太委婉地向知州夫人道明了意思，不说是清如自己相中ณ的，只说长辈们瞧着很合适，“人道一客不烦二主，咱们家孩子的亲事，两ä桩都依仗了夫人，那ว第三个孩子，越性儿也托付你吧。”
陶嬷嬷连连说是，“姑娘且放宽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瞒姑娘，才刚我也怕姑娘沉不住气来着。太太何等厉害人物，姑娘年轻，哪里是她的对手！”
这话说得太早太早，要是按理来断，是她这个做长辈的不尊重了。但自己้家里关起门来说的私房话，不好那样顶真，清和便笑了笑，含糊地应了。
抱弦看着她，一时不知怎么เ同她说清里头利害，只道：“这门里没人替姑娘打算，姑娘还是多为ฦ自己想想吧。”
李观灵笑了笑，笑容自矜，还带着三分赧然。复为他们引荐，比了比清和姐妹，“这二位是节度使谢公家的大姑娘和四姑娘。”又比比身旁้的人，“这位是丹阳侯家的三公子。”
要说这样门第里，能ม出一个正经贡士，且不长得歪瓜裂ฐ枣，已经是稀罕的了。先前清如翘首以盼，盼着开国伯长男不尽如人意，也好填平她失之交臂的遗憾，谁知越怕什么越来什么เ。她暗里气恼，又见清和含羞带怯的模样，愈发觉得扎眼，便牵着一边唇角，无声地嗤笑了声。
清圆听了，è有些纳罕，“置办了田地？”
不论如何，她给的惩戒她们都仔细完成了，下笔好坏是各自的手法，也不好过多强求。老太太将两个人的功课放到了一旁，正色道：“这阵子都给我用功些，你们父亲不日就要回来了，仔细到เ时候考你们。”
陶嬷嬷说：“姨娘被撵出去后，淡月轩的院门便封死了，院里伺候的人重领了差事发往各处，究竟去了哪里，我也说不上来。”
月鉴迟疑了下，知道她特意来讨人总有个ฐ说头。那ว陶嬷嬷寻常是个ฐ极不起眼的，在下房干着碎催，她从没有注意过她，如今四姑娘点名要，可见这人有些来历。
知州夫人一叠声说是，“老太太的顾虑，我何尝不明白，咱们既是旧相识，我总不见得坑了姑娘。要说开国伯家的长子，那是可造之ใ材，今年才中了贡士。家有祖荫，还愿意一步步考取功名的，如今年月可不多见了。老太太有了年纪，见的人多，听的事也多，是不是这个理儿？”
抱弦懂她的心思，便也不再说什么เ了，偏头穿过支摘窗看外面的院子，雨势好像小了些，到处弥漫着蒙蒙的雨雾。这样天气，院里人又少，愈发显得淡月轩凄凉冷清。
老太太是信这个的，请人算了四姑娘的生辰八字，算命的说这样命格，对府里兴旺大有助益，这才派人登门讨人。养大四姑娘的老夫妻门户虽不高，却也是好人家，起先不愿放手，谢家费尽气力几乎要报官，最后才忍痛割爱让四姑娘回来。
清圆打起窗上帘ຈ子看，果真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高官人家，那阀阅和门前戟架，便是不在其下站着，也能给人心理上带来重压。
老太太每行一步都审慎得很，她并不即刻๑登门上户送拜帖求见，只打发小厮过去，给阿斯门上的门房塞了些银子，打听都使在不在家。也许是她们来的路上，沈澈又出去了，小厮回来禀报，说都使暂且出门，什么时候回来尚不知道。
老太太沉吟了半晌，“只要不是往幽州去了，早ຉ晚都得回来。咱们既ຂ然来了，就不能白跑这一趟——等！”
这一等，等到将近日落时分，才见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名效用从长街上过来。
落日余晖遍洒，给院墙和高门都镶了一圈金边。因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觉身形挺拔，举ะ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朗朗的风度。老太太说：“必是都使无疑了。”
原本要下车的，不知老太太为什么เ临时又犹豫起来，清圆重又坐了回去，“祖母，怎么了？”
老太太沉默了下，抬眼看向她，替她抿了抿头，又整整她髻上的发簪，“我思量再三，你独自去，说与丹阳侯公子有私交，话还好圆回来。要是我亲自出面，人家问起两ä家关系，怎么เ答复才好？”
清圆虽不说，心里凉了半截，她深知道老太太的算盘，谢家一心要攀上沈家，若是沈澈是仁人君子，看在李从心的面子上自会帮忙，谢纾便有救了；若沈澈品行不端，饶进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于谢家没有实质性的损害，还可以此作为ฦ要挟，远比低三下四多方求告强得多。
托生在这样的人家，真是任你通天彻地的本事，也没有办法了。清圆惨然发笑，“祖母，如果今天同你一起来的是二姐姐，你还会这么เ做么เ？”
谢老太太怔了怔，一时竟不知怎么เ回答她。是啊，如果今天跟来的是清如，她确实不会这么做，谢家只有清如一个嫡女，嫡女势必要抬头挺胸，嫁得显赫，这不单是为清如，更是为了整个谢家的脸面。
清圆呢，说完这番话，当然也不指望能听得老太太一句宽解。事到临ภ头没有退路，转身便往指挥使府去了。
沈家多年前遭过难，这门头是后来重新建造的，看上去高而冷，有种生人勿进的味道。像所有武将的府邸一样，朝中ณ专门拨有军士护卫府门，沈家如今掌殿前司，所用麾下全是诸班直中调遣的，锦衣金甲，压刀而立，那架势，简直如同年画上的哼哈二将。
许是因为家业曾经凋敝，族人蒙难后死伤惨重，沈澈即便成婚，也并未自立门户，仍旧与其兄住在同个屋檐下。清圆在台阶前顿ู住脚，定了定神，将名刺๐递给抱弦，让她上前呈交。带班的押队过了目，扬声问：“不知节使小姐登门，有何贵干？”
清圆道：“烦请效用通禀，节度使府谢清圆，求见沈都使。”
要说一个年轻有身份的姑娘，这个ฐ时间带着个丫头跑到เ男人府上求见，实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如果她来历不明，还可以胡乱轰走，但这位是剑南道节度使家的小姐，生得又是这样好看的相貌，那些粗糙的汉子们就开始浮ด想联翩，说不定这是都使在外面欠下的风流帐，人家这回找上门来讨要说法了。
两个ฐ班直对视一眼，眼神隐晦，心照ั不宣，向下道：“都使还未回来，姑娘请改日再来。”
可刚才她是亲眼见沈澈进门的，或者这是门上拒客最常用的托词吧。清圆笑了笑，“我今日一定要见都使一面，还请效用通融，为我传达。”
既然漂亮的姑娘心性坚定，说明着实有要紧事啊。那些武将们对男人对老弱还能炸起嗓门来呼喝，对年轻貌美的小姐却不能那ว么粗鄙，于是漾着那颗酥软的心说罢，“姑娘稍待片刻，某进去为ฦ姑娘通禀。”
清圆颔首，阔大的门廊下，纤细的身形站得笔直，自有一副一往无前的气度。
不多时那ว押队便折回来了，出门比了比手，请她进去。只是随行的抱弦被拦住了，“姑娘可有名刺？”
抱弦一个丫头，哪里来的名刺๐，只得忡忡望向清圆。清圆无奈，既ຂ然已经到เ了这里，再没有中ณ途退却的道理，便吩咐她在外等着。其他话也不便多说，轻压了压她的手示意她放心，自己้提裙，随引路的侍女迈进了门槛。
又长又直的木制ๆ游廊不知通往哪里，只看见游廊两旁栽着石榴与芭蕉。走上一段，对面的屋子忽地断了牵连，以一处院墙相接。夕阳从那矮矮的墙顶上照ั过来，一瞬人像跌进了蜜色的罐子里，清圆扭过头看，不由感慨落日的最后一刻，竟也有那样辉煌的力量。
指挥使府上的丫ฑ头是很谦和有礼的，呵了呵腰道：“请姑娘随我来。”
清圆复敛神跟她往前去，再行一程应当就是指挥使府会客的地方了，巨大的花厅，错落悬挂着竹篾的帘子，一眼望去很有横塘建筑的风貌。
“请姑娘少待。”侍女行了个礼，轻轻后退，退到帘ຈ外去了。
清圆一个人站在阔大的厅堂里，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砖一柱都甚有巧ู思，很难想象这是武将的府邸。只是一直被人晾着，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她看不到เ更漏，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见夕阳慢慢沉下去，半边被院墙遮挡住了。这屋子里巨大的静谧像凝固的琥珀，让她感到窒息，也伸展不开手脚๐，若再不走动起来，简直怀疑ທ自己就此要被吞没了。
脚下挪了两步，筋络才又通畅起来，仿佛听得见血脉ำ周身流淌的声响。天渐渐晚了，帘蔑那边的游廊下升起了灯笼，案上侍女奉上的茶水也凉了，她悄悄叹口气，疑ທ心这样下去人又见不着，走又走不脱，怕要在人家的会客厅里将就一夜了。
不过气儿才出了一半，外面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清圆心头顿时一喜。忙抬眼望，一个眉目清雅的男人从门上进来，他穿松烟色的圆领襕袍，通臂织金妆蟒。他有一双敏锐而干净的眼睛，如掩藏在山巅后的曙光，微微一漾，照ั进人心坎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