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誉，那原因就因为他偏爱。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ฐ也没有，则ท就是我一个ฐ人也行。但现在我并不。因为，我还没有这样勇敢，那原因就是我还想生活，在这社会里。还有一种小缘故，先前也曾屡次声明，就是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ກ甲在身上，站着，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了的时候为止。
二形式之类
中ณ国婚姻方法的缺陷，才子佳人小说作家早就感到了，他于是使一个才子在壁上题诗，一个佳人便来和，由倾慕——现在就得称恋爱——而至于有“终身之约”。但约定之后，也就有了难关。我们都知道，“私订终身”在诗和戏曲或小说上尚不失为美谈自然只以与终于中状元的男人私订为限，实际却不容于天下的，仍然免不了要离异。明未的作家便闭上眼睛，并这一层也加以补救了，说是：才子及第，奉旨成婚。“父母之命媒妁之ใ言”经这大帽子来一压，便成了半个铅钱也不值，问题也一点没有了。假使有之ใ，也只在才子的能否中ณ状元，而决不在婚姻制ๆ度的良否。
娜拉走后怎样？——别人可是也发表过意见的。一个ฐ英国人曾作一篇戏剧，说一个新式的女子走出家庭，再也没有路走，终于堕落，进了妓院了。还有一个ฐ中国人，——我称他什么呢？上海ร的文学家罢，——说他所见的《娜拉》是和现译本不同，娜拉终于回来了。这样的本子可惜没有第二人看见，除非是伊孛生自己寄给他的。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匹小鸟，则ท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เ路。
待到革命起来，就大体而言，复仇思想可是减退了。我想，这大半是因为大家已经抱着成功的希望，又服了“文明”的药，想给汉人挣一点面子，所以不再有残酷的报复。但那时的所谓文明，却确是洋文明，并不是国粹；所谓共和，也是美国法国式的共和，不是周召共和15๓的共和。革命党人也大概竭力想给本族增光，所以兵队倒不大抢掠。南京的土匪兵小有劫掠，黄兴16๔先生便勃然大怒，枪毙了许多，后来因为知道土匪是不怕枪毙而怕枭首的，就从死尸上割下头来，草绳络住了挂在树上。从此也不再有什么变故了，虽然我所住的一个机关的卫兵，当我外出时举ะ枪立正之后，就从窗门洞爬进去取了我的衣服，但究竟手段已经平和得多，也客气得多了。
但铜镜的供用，大约道光咸丰ถ时候还与玻璃镜并行；至于穷乡僻壤，也许至今还用着。我们那里，则除了婚丧ç仪式之外，全被玻璃镜驱遂了。然而也还有余烈可寻，倘街头遇见一位老翁，肩了长凳似的东西，上面缚著一块猪肝色石和一块青色石，试伫听他的叫喊就是“磨镜，磨剪ຘ刀！”
不过在戏台上罢了，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但悲壮滑稽，却都是十景病的仇敌，因为ฦ都有破坏性，虽然所破坏的方面各不同。中国如十景病尚存，则不但卢梭他们似的疯子决不产生，并且也决不产生一个悲剧作家或喜剧作家或讽刺诗人。所有的，只是喜剧ຕ底人物或非喜剧非悲剧ຕ底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面各各带了十景病。
活该。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
我以为在古老的国度里，老于世故者和许多青年，在思想言行上，似乎有很远的距离，倘观以一律的眼光，结果即往往谬误。譬如中国有许多坏事，各有专名，在书籍上又偏多关于它的别名和隐语。当我编辑周刊时，所收的文稿中每有直犯这些别名和隐语的；在我，是向来避而不用。但细一查考，作者实茫无所知，因此也坦然写出；其咎却在中国的坏事的别名隐语太多，而我亦太有所知道，疑虑及避忌。看这些青年，仿佛中国的将来还有光明；但再看所谓学士大夫，却又不免令人气塞。他们的文章或者古雅，但内心真是干净者有多少。即以今年的士大夫的文言而论，章士钊ฦ呈文13中ณ的“荒学逾闲恣为无忌”，“两性衔接之机缄缔构”，“不受检制竟体忘形”，“谨愿者尽丧所守”等……可谓臻亵黩之极致了。但其实，被侮辱的青年学生们是不懂的；即使仿佛懂ฦ得，也大概ฐ不及我读过一些古文者的深切地看透作者的居心。
其次的疑问是：表彰之后，有何效果？据节烈为ฦ本，将所有活着的女子，分类起来，大约不外三种：一种是已经守节，应该表彰的人烈者非死不可，所以除出；一种是不节烈的人；一种是尚未出嫁，或丈夫还在，又未遇见强暴，节烈与否未可知的人。第一种已经很好，正蒙表彰，不必说了。第二种已经不好，中国从来不许忏悔，女子做事一错，补过无及，只好任其羞杀，也不值得说了。最要紧的，只在第三种，现在一经感化，他们便都打定主ว意道：“倘若将来丈夫死了，决不再嫁；遇着强暴，赶紧ู自裁！”试问如此立意，与中国男ç子做主的世道人心，有何关系？这个缘故，已๐在上文说明。更有附带的疑问是：节烈的人，既经表彰，自是品格最高。但圣贤虽人人可学，此事却有所不能。假如第三种的人，虽然立志极高，万一丈夫长寿，天下太平，他便只好饮恨吞声，做一世次等的人物。
如果这女教当真大行，则我们中ณ国历来多少内乱，多少外患，兵燹频仍，妇女不是死尽了么？不，也有幸免的，也有不死的，易代之际，就和男人一同降伏，做奴才。于是生育子孙，祖宗的香火幸而不断ษ，但到现在还很有带着奴气的人物，大概也就是这个流弊罢。“有利ำ必有弊”，是十口相传，大家都知道的。
恶意的批评家在嫩苗的地上驰马，那当然是十分快意的事；然而遭殃的是嫩苗——平常的苗和天才的苗。幼稚对于老成，有如孩子对于老人，决没有什么耻辱；作品也一样，起初幼稚，不算耻辱的。因为倘不遭了戕贼，他就会生长，成熟，老成；独有老衰和腐败，倒是无药可救的事！我以为幼稚的人，或者老大的人，如有幼稚的心，就说幼稚的话，只为自己要说而说，说出之后，至多到印出之后，自己的事就完了，对于无论打着什么旗子的批评，都可以置之下理的！
狗性总不大会改变的，假使一万年之ใ后，或者也许要和现在不同，但我现在要说的是现在。如果以为落水之后，十分可怜，则害人的动物，可怜者正多，便是霍乱ກ病菌，虽然生殖得快，那性格却何等地老实。然而医生是决不肯放过它的。
人类也不外此，欧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为ฦ本位，便是最合于这生物学的真理的办法。便在中国，只要心思纯白，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发现这一种天性。例如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เ自己正在施ๅ恩；一个农夫取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便是所谓“纲”。倘如旧说，抹杀了“爱”，一味说“恩”，又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子。有人做了乐府，说是“劝孝”，大意是什么“儿子上学堂，母亲在家磨杏仁，预备回来给他喝，你还不孝么เ8”之类，自以为“拼命卫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穷人的豆浆，在爱情上价值同等，而其价值却正在父母当时并无求报的心思；否则ท变成买卖行为，虽然喝了杏酪，也不异“人乳喂猪9”，无非要猪肉肥美，在人伦道德上，丝毫没有价值了。
记得我那时的没奈何，确乎比看见x君的通信要超过十倍。我那时随身并没有带着家谱，确乎不能证明我是中国人。即使带着家谱，而上面只有一个ฐ名字，并无画像，也不能证明这名字就是我。即使有画像，日本人会假造从汉到เ唐的石刻，宋太祖或什么宗的画像，难道偏不会假造一部ຖ木版的家谱么？
6๔踣傹僵倒。傹，同僵。
说经，谓演说佛书；|道等事。……又有说诨经
《旧约》记神既以七日造天地，终乃抟埴为男ç子，名曰亚当，已而病其寂也，复抽其肋为女子，是名夏娃，皆居伊甸。更益以鸟兽卉木；四水出焉。伊甸有树，一曰生命，一曰知识。神禁人勿食其实；魔乃ี半59蛇以诱夏娃，使食之，爰得生命知识。神怒，立逐人而诅蛇，蛇腹行而土食；人则既ຂ劳其生，又得其死，罚且及于子孙，无不如是。英诗人弥耳敦j．ilton，尝取其事作《失乐园》thepaທradiselost60，有天神与撒但战事，以喻光明与黑暗之ใ争。撒但为ฦ状，复至狞厉。是诗而后，人之恶撒但遂益深。然使震旦ຆ人士异其信仰者观之，则亚当之居伊甸，盖不殊于笼禽，不识不知，惟帝是悦，使无天魔之ใ诱，人类将无由生。故世间人，当蔑弗秉有魔血，惠之及人世者，撒但其首矣。然为基督宗徒，则身被此名，正如中国所谓叛道，人群共弃，艰于置身，非强怒善战豁达能ม思之士，不任受也。亚当夏娃既去乐园，乃举ะ二子，长曰亚伯，次曰凯因61。亚伯牧羊，凯因耕植是事，尝出所有以献神。神喜脂膏而恶果实，斥ม凯因献不视；以是，凯因渐与亚伯争，终杀之ใ。神则诅凯因，使不获地力，流于殊方。裴伦取其事作传奇62，于神多所诘难。教徒皆怒，谓为渎圣害俗，张皇灵魂有尽之ใ诗，攻之至力。迄今日评骘之士，亦尚有以是难裴伦者。尔时独穆亚th．oore63及修黎二人，深称其诗之ใ雄美伟大。德诗宗瞿提，亦谓为绝世之文，在英国文章中ณ，此为至上之作；后之ใ劝遏克曼j．p．ecນkerann64治英国语言，盖即冀其直读斯篇云。《约》又记凯因既流，亚当更得一子，历岁永永，人类益繁，于是心所思惟，多涉แ恶事。主神乃悔，将殄之。有挪亚独善事神，神令致亚斐à木为方舟，65将眷属动植，各从其类居之。遂作大雨四十昼夜，洪水泛滥，生物灭尽，而挪亚之族独完，水退居地，复生子孙，至今日不绝。吾人记事涉此，当觉神之能ม悔，为事至奇；而人之ใ恶撒但，其理乃无足诧。盖既为挪亚子孙，自必力斥抗者，敬事主神，战战兢兢，绳其祖武66，冀洪水再作之日，更得密诏而自保于方แ舟耳。抑吾闻生学家言，有云反种67一事，为生物中每现异品，肖其远先，如人所牧马，往往出野物，类之不拉zea68๖，盖未驯以前状，复现于今日者。撒但诗人之ใ出，殆亦如是，非异事也。独众马怒其不伏箱69，群起而交踀之，斯足悯叹焉耳。
6๔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古希腊哲学家。他具有辩证法思想，恩格斯称他为古代世界ศ的黑格尔。他对解剖学、气象学、伦理学、美学等都有研究。主要著作有《工具论》、《形而上学》、《物理学》、《诗学》等。
6๔这里说的不骂军阀和下文的“无枪阶级”，都见于《现代评论》第四卷第八十九期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一日署名涵庐即高一涵的一则《闲话》中，原文说：“我二十四分的希望一般文人彼此收起互骂的法宝，做我们应该做的和值得做的事业。万一骂溜了嘴，不能ม收束，正可以同那实在可骂而又实在不敢骂的人们，斗斗ç法宝，就是到天桥走走，似乎也还值得些！否则既不敢到เ天桥去，又不肯不骂人，所以专将法宝在无枪阶级的头上乱祭，那末，骂人诚然是骂人，却是高傲也难乎其为高傲罢。”按当时北京的刑é场在天桥附近。
7๕“花之富贵者也”语见宋代周敦颐๖《爱莲说》：“牡丹，花之富贵者也。”
8“役夫”见《左传》文公元年，楚成王妹江骂成王子商臣即楚穆王的话：“呼，役夫！宜君王之欲杀女汝而立职也。”晋代杜预注：“役夫，贱者称。”按职是商臣的庶弟。“奴”，《南史·宋本纪》：“帝前废帝刘子业自以为昔在东宫，不为孝武所爱，及即位，将掘景宁陵，太史言于帝不利而止；乃ี纵粪于陵，肆骂孝武帝ຓ为奴。”，鼻上的红疱，俗称“酒糟鼻子”。“死公”，《后汉书·文苑列ต传》祢衡骂黄祖的话：“死公！云等道？”唐代李贤注：“死公，骂言也；等道，犹今言何勿语也。”
9“老狗”汉代班固《汉孝武故事》：栗姬骂景帝“老狗，上心衔之未发也”。衔，怀恨在心。“貉子”，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惑溺》：“孙秀降晋，晋武帝厚存宠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笃；妻尝妒，乃骂秀为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复入。”
10“而母婢也”《战国策·赵策》：“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昔斤之。’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尔母碑也！’”“赘阉遗丑”，陈琳《为袁绍檄豫州刘备文》：“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赘阉，指曹操的父亲曹嵩过继给宦官曹腾做儿子。
1้1《广弘明集》唐代和尚道宣编，三十卷。内容系辑录自晋至唐阐明佛法的文章。邢子才4๒96—？，名邵，河间今属河北人，北魏无神论者。东魏武定末任太常卿。元景？—559๗，即王昕，字元景，北海剧今山东东昌人，东魏武定末任太子詹事，是邢子才的好友。
12拓跋氏古代鲜卑族的一支。公元三八六年拓跋王圭自立为魏王，后日益强大，占有黄河以北的土地；公元三九八年建都平城今大同，称帝改元，史称北魏。
13刘ถ时中名致，字时中，号逋斋，石州ะ宁乡今山西离石人，元代词曲家。这里所引见于他的套曲《上高监司·端正好》。曲子中的“好顽劣”，意即很无知。“表德”，即正式名字外的“字”和“号”。“声音多厮称”，即声音相同。子良取音于“粮”。仲甫取音于“脯”。君宝取音于“饱”。德夫取音于“脯”。《乐府新编阳春白雪》，元代杨朝英编选的一部散曲选，共十卷另有九卷本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