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和郝兽医从后边那条破墙缝子里挤进来时,庙里的地上已๐经开始飘浮零碎了,迷龙和他新结识的狐群狗党坐在高处泡脚๐。

“因为我要的是我的团!我的袍泽弟兄们,我要你们提到虞啸卿三个字,心里想到的是我的团长!我提到我的袍泽弟兄们,心里想的是我的团!——我的上峰生气啦,他说那给你川军团!他知道的,我也๣知道,川ษ军团是已经打没了的团!我说好,我要川ษ军团,因为川军团和日本人打得很勇很猛!川军团有人说过,只要还有一个四川佬,川军团就没死光!我是湖南人!我是一个五体投地佩服川军团的死湖南人!”

我瞟了他一眼,“有话你直说吧。它也用不着人问好。”

我也๣揶揄阿译,“绩学?”

“别ี学老子口音,没用。昨晚上你们是吃撑着啦,我是后老悔啦。今天再给你们吃饱,老子说不定真要被你们拍扁啦。”他悻悻地看了我一眼,显然对昨天晚上他也并不是多后老悔,“欠的就不给,去的都是欠的。”

我们不再说话,走向他们的坟墓。

迷龙现在很好看,一个ฐ打过十几或者几十个人的人自然也被十几几十人打过,那ว样的人有多好看他就多好看。这老哥的衣服已经彻底被人撕巴了,他正撕下身上最后几块破布,脸上的肿和身上的青都懒得去检查,他在查看胳膊上一条咬痕。

傻瓜们在拍巴掌,呱吱呱吱,五湖四海,南腔北调。沉默的阿译嫉妒的看着我,从来没人这样为他叫好。迷龙冲我啪啪夹着大脚趾头,啪吱啪吱。我看着我的药。

于是我走开。

迷龙虽然没吃到他想象的猪肉炖粉条,但同样有得意的笑容。

“……你说的那些更烂的,他们烂下来,因为他们跟人比烂。我没用,可这点儿事还明白。”

不辣将手由内向外扇着,“喔唏!喔唏!”——那是湘人赶畜牲才有的姿ู势。

阿译尖声格格地笑,他已经绷到头了,他推着我擞着我,他的惹人厌恶的板正现在烟消云散,但他无论不像一个他所希๶望扮演的少校长官,倒更像一个封闭太久渴望与人亲近的小孩,他几乎快要拥抱着我了,“最坏的就是你啦!”

我在一瞬间打量了那张竹床上的血迹和地上的血迹。床边有个ฐ桶,你最好不要想它盛过什么,郝຅兽医的工具中有锯子,你最好不要想它用来做过什么。所有的血迹斑斑á都褪了色,它们不像人身上流出来的。

“你做啥?”

“我找碗筷!”“我……我管葱!蒜!大料!”

他们呆呆地傻傻地看着我,他们很好哄,比豆饼还好哄。我注意到เ其中有个无疑还是女孩儿的女人很漂亮,很洁净的一种漂亮,我把目光绕开了她——那关我什么事呢?

蛇屁股横挎在后腰上的那把菜刀,脖子上挂了根绳子,绳子上串着蛇牙,牙的主人早进他肚子啦,而这玩意儿被他当驱邪留แ了下来。广东佬儿蛇屁股为人所知的事情只有三件:一、他打过淞沪之战,老兵;二、附近能ม找到的蛇已经被他吃光了;三、他把菜刀放在身上,因为他爱做饭,因为放别地儿就会被摸走,因为没饭可做的时候,菜刀可用于自卫。

连长没发表意见,我借火,借火的时候肚子里发出饥肠辘辘的轰鸣,我吸了吸鼻子,因我在焦香中所起的生理反应而觉得罪过。此时我听见来自身后的机枪连射,夹着主炮发射的轰鸣,这与方才日军坦克的点射迥异,我拿着已๐经燃点的燃烧瓶回身。

阿译一丝不苟地敬礼,在敬礼ึ上他一向做得比我们好,“林译,上海ร人,没打过仗。”

他有点儿沮丧,而张立宪则ท有点儿惊讶,“少校没打过仗?”

“是的。”阿译明显底气不足。

张立宪看见了他胸前那几枚小东西,“你进过军官训练团?”

“十五期的。”阿译答道。

“学长,我十七期的。”张立宪给了一个ฐ至今为ฦ止最为友好的表情,并且确实,无论仪表还是心态上他都来得比阿译远为年青。

迷龙看见了他的大仇人,在人圈子外再度发作,“不要脸的李乌ไ拉!你敢去!说说你害死多少人!整排人被扔那,你做兔子他爹!”

李乌拉一如往昔,表情全无,从几张拼桌上下来,带着我给他划的勾去报名。他的敬礼ึ全无຀荣耀,一股高粱花子味,“李连胜……。”

“连胜个屁呀?你爹给你起名时骂你呢!”迷龙大声吼着。

李乌拉便等着迷龙吼完接着说:“……吉林敦化,打过仗。”

“打过很多败仗!让东北老爷们死得烧纸钱都收不到!他他妈是汉奸!他就打这种仗!”迷龙简直要跳起来骂了。

这种指控是没有意义แ的,李乌拉微微向张立宪两个哈了哈腰便蜷进了人群,他的特长是总能在想消失时立刻๑消เ失,留下迷龙在对着天空对着我们大喘气。迷龙还想骂点儿什么,直到看见被他打折腿的羊蛋子拄着树棍做的拐杖在看着他,迷龙忽然有点儿哑然了,而羊蛋子经过他身边时轻轻拍了他的肩,跛行出去。

迷龙终于开始沉默了。

草率的好处是可以让进程加快,曾经簇拥着我和郝兽医的人们都已经被分流到เ张立宪和何书光那ว边。郝兽医擦擦汗,看我一眼,就算不赞成我的行为他也๣是担心的,然后他特意地走在我的前边以掩饰我的跛态。

郝兽医向那桌子点了点头,“郝西川,陕西西安,医生。打过仗,可没当过兵。”

“……穿着军装ณ叫没当过兵?”何书光问。

“被伤兵拖来的,长官。来了就走不了啦。”

“……打败小日本就走得了啦。下一个。”张立宪不耐烦了地说。

下一个是我。“孟烦了,北平人,念过书,打过仗,八十三独立步兵旅中尉副连长。”我特别ี谨慎地强调了一下,“郝军医的帮手。”

郝຅兽医现在是全心帮我的,“真的,我没他可不行。”

但这一切对于验收我们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我注意到张立宪一直在看着我的左脚,“孟烦了,我希望你能ม去找只鞋子穿上。你总算也是个中尉。”

我甚至无心去纠正他在正副职上的漫不经心,“是,就去,长官。”

何书光填上了最后一个名字,张立宪将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他早已没有耐心了。

“站队!——你们现在都是川军团的人了!”他说话忽然带上了川音,“瓜娃ใ子的把腿子都抬高起来!老子我着实是巴๒不得铲你们两耳屎!”

我们企图排成一个队形,而我在这种徒劳中苦笑。

张立宪踢着我们的屁股,“乱七八糟!瓜娃子的搞惯球啰?”

我忽然明白过来,要带我们去作战的人是小孩子,他们恨不得把鼻孔里都装ณ上子弹,可仅仅为了让我们列队,他们只好放弃说得很流利的国语,祭຅起狠巴巴的乡๥音——我们把命交给了小孩子。

“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现在喊口令的已经换成何书๰光了,现在这整个天井也已经被我们踏得尘土飞扬了,现在我们的队形也终于有点儿像个队形了——而张立宪已๐经忍无可忍地出去了。

我在滥竽充数,滥竽充数的同时我看着迷龙在天井那ว角喃喃地小声地咒骂,有时他的骂声忽然大了起来,但又被我们的踏步声淹没,迷龙看起来像是被我们踏出的烟尘激怒,但实际上他是头困兽。

那头困兽踢到เ了他的躺椅,于是把他的躺椅抓了起来,很快他把那具躺椅给摔拆巴了,但是我们不管他,我们继续一二一左右左。

然后迷龙看见了站在院子门口的站长,后者有点软儿体动物的习๤性,在被鞭子抽过不久后还能ม来这里看热闹。他看着我们幸灾乐่祸的笑着,迷龙瞪他,于是他对迷龙微笑,迷龙越凶狠地瞪过去,他对迷龙笑得越发灿烂,最后迷龙也๣开始笑了,于是那哥们儿的表情立刻僵滞下来-迷龙很少笑,揍人时是例外。

“站长?”这样几近温柔的腔调,让站长僵滞的表情立刻变为ฦ苦脸຀。

“立定!——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ใ神๰!你们眼里全是眼屎巴巴๒,我见不着神!——立着!”何书光恶狠狠地看着我们这帮暗淡无຀光的人。

这又是个ฐ装ณ狠充霸的小屁孩儿,我们在自己้踏出的灰尘中ณ立着,不时有人被呛得咳嗽ณ。我们也在终于的寂静中见识了迷龙对站长搞的那出。

迷龙用一种拌了蜜糖的调门说,“赌一把呗,站长。”

站长忙不迭地摇头,“不赌,我赌不过你。”

但是迷龙过去了几步,把他那屋的门一脚踹开了,让站长阁下看见里边堆满一个角落的木箱、纸箱,拆了封的比装了箱的更馋人,那ว全是禅达最紧俏的物资。

迷龙手上抛着从不离身的骰子,“赢了,让我揍你一顿。输了,这屋里东西全是你的。”

我们无຀法站出何书光要求的神,因为那两位的赌实在让我们太分心。

站长的眼睛发直,作为一个软体动物来说,这样的赌注实在太划算了。而迷龙也没给他多少发直的时间,骰子已๐经在他随手抄来的碗里转动,哗哗地转着,然后往地上一扣。

“单?双?”他抬头看着站长问。

连我们都屏着息,连我们都可怜那位正在艰难抉择的站长。连何书๰光都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去管制一下这俩干扰军纪的货色,但物资紧缺对他也是一样,穷人总愿意看一笔巨เ款花落谁家。

站长终于被迷龙逼到เ眼前的一对牛眼给逼出来了,“………………单!”

迷龙掀开了碗,看一眼就把碗飞摔了,“哎啊妈耶!”他喜怒难辩地大叫,同时一把手抄走了碗底的骰子,快得他的对手根本没及看清。“真是太犊子了!”他喊着这样分不清其意的话,向仍傻蹲在地上的站长走近。

站长终于明白他可能要挨一顿胖揍时就坐倒了,因为他现在就算赢了也๣是死无຀对证,骰子都已๐经抄回迷龙手上了。

我们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能ม在走人时看见站长挨顿ู揍,是快乐的——而何书光摸了摸毛瑟枪的柄,他打算干预。

迷龙没费劲就把坐地的站长给提溜起来,“流年不利。我养的骰子咬我。”

“啊?”全身瘫软的站长这会儿脑子都是瘫软的,根本反应不过来。

迷龙松开软体动物,说:“你进去可就别ี出来啊!我赌品不咋地,要被我看见你就兴不认帐຀的。”

然后他轻轻把站长阁下擞进了他的住房兼仓库,站长仍没缓过神๰来,那张惊慌的脸在门后晃了一下,门立刻๑关上了。

迷龙转了身看着我们,一个人看着包括何书๰光在内一整队错愕的人——我们刚意识到一个ฐ问题๤,我们中间有限的几个人刚意识到迷龙在做什么。

不管真的假的,迷龙用一把骰子让自己输光了。他背对我们时顶得禅达本地的中产人家,他转过身来穷得和我们一样。我只肯定一件事,他不再愤怒,不再向我们所有人挑衅。他有了答案。

面对我们的迷龙何止是不再愤怒,根本是笑逐颜开,笑得让大家错愕于收容站一霸竟然如此灿烂。

“完了!输光啦!没货了!我跟你们走吧!”他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他走向队列ต时被何书๰光伸手拦住。

“咋说?”迷龙不解地看着何书๰光。

“没体检,没登记。”何书光是早想难为迷龙一下了。

“体检啊?”迷龙朝四周扫视了一下,我们在想谁会遭秧——阿译的脸苦了起来,迷龙看见了他的花树,安安静静地与世无争,但是有个ฐ叫迷龙的家伙走了过去,他把住了那棵树,我们知道迷龙的怪力,但这样炫耀也๣着实有点儿过份,他把那ว棵树连根拔了出来,带着泥土的根根须ี须足拖了有一米多的直径,然后他把阿译的爱物架在自己脖子上扳成了两截。

“检完啦?行不?”迷龙问何书光。

我很难描述何书光的表情——他做了个很孩子气的动作,舔了舔嘴唇,扶了下眼镜框,顺便把刚才紧张时打开的枪套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