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4，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ๆ钞ๆ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ຆ气，便是好吃懒โ做。坐不到เ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ๆ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但我们终于谈到เ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๐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๓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而其实却是都错误。这不过是他的一种新不平；虽说不平，又只是他的一种安分的空论。他自己虽然不知道是因为懒โ，还是因为无用，总之ใ觉得是一个不肯运动，十分安分守己的人。总长冤他有神经病，只要地位还不至于动摇，他决不开一开口；教员的薪水欠到เ大半年了，只要别ี有官俸支持，他也决不开一开口。不但不开口，当教员联合索ิ薪的时候，他还暗地里以为欠斟酌，太嚷嚷；直到听得同寮过分的奚落他们了，这才略有些小感慨，后来一转念，这或者因为ฦ自己้正缺钱，而别ี的官并不兼做教员的缘故罢，于是就释然了。
“哦……”
我怕得有理。
“我摔坏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ä，鬼似的在那ว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เ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ฐ兵，在那ว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3上暗红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ว三三两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进；将到เ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ฐ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แ，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ว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ฐ鲜ຒ红的馒头4๒，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เ？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ใ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า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เ他家中ณ，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ฐ黯淡的金字。
二
老栓走到เ家，店面早ຉ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ຆ住了脊ิ心，两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เ？”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า包了那ว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ฐ碧绿的包，一个ฐ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เ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ຉ，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ภ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ไ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ๆ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ฐ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เ味；面前只剩ທ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เ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三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เ？”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เ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ກ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เ？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ฒ，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的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เ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เ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ä个ฐ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๑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ณ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เ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ฐ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ว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ว个ฐ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เ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แ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两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ณ；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๔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劳里，还要劝劳头造反。”
“阿呀，那ว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ฐ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แ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เ？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ฐ老娘，可是没有料到เ他竟会这么เ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๐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ä个嘴巴๒！”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头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แ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咳嗽ณ；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四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ฒ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ศ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เ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า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5，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เ。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ນ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ธ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เ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ณ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เ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เ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เ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ว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๐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แ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ຉ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ไ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เ我的话，——便教这乌ไ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ณ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ไ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เ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ທ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เ一回事呢？……”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ฐ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ว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注释
1本篇最初ม发表于一九一九年五月《新า青年》第六卷第五号。按：篇中人物夏瑜隐喻清末女革命党人秋瑾。秋瑾在徐锡麟被害后不久，也于一九○七年七月十五日遭清政府杀害，就义แ的地点在绍兴轩亭口。轩亭口是绍兴城内的大街，街旁้有一牌楼，匾上题有“古轩亭口”四字。
2洋钱：指银元。银元最初是从外国流入我国的，所以俗称洋钱；我国自清代后期开始自铸银元，但民间仍沿用这个旧ງ称。
3号衣：指清朝士兵的军衣，前后胸都缀有一块圆形白布，上有“兵”或“勇”字样。
4๒鲜ຒ红的馒头：即蘸有人血的馒头。旧ງ时迷信，以为人血可以医治肺痨，刽子手便借此骗取钱财。
5๓化过纸：纸指纸钱，一种迷信用品，旧俗认为把它火化后可供死者在“阴间”使用。下文说的纸锭，是用纸或锡箔折成的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