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终究是东北,现在已是盛夏的尾梢,江南的西瓜早就收藤了,而这里似乎

还刚刚开旺,大路边高高低低地延绵着一堵用西瓜砌成的墙,瓜农们还在从绿油油

的瓜地里一个ฐ个捧出来往上面堆。停车一问价钱,大吃一惊,才八分钱๥一斤。买了

一大堆搬到车上,先切开一个在路边啃起来。一口下去又是一惊,竟是我平生很少

领略过的清爽和甘甜!以往在江南西瓜下市季节,总有一批“北方瓜”来收场,那ว

些瓜吃起来又粗又淡,很为ฦ江南人所鄙视,我还曾为此可怜过北方แ的朋友。北方的

朋友辩解说,那是由于要长途运输,老早摘下一些根本没熟ງ的瓜在车皮和仓库里慢

慢蹲熟的,代表不了北方แ瓜。今天我才真正信了,不禁边吃西瓜边抬头打量起眼前๩

的土地。这里的天蓝得特别深,因此把白云衬托得银亮而富有立体感。蓝天白云下

面全是植物,有庄稼,也๣有自生自灭的花草。与大西北相比,这里一点也๣不荒瘠,

但与江南相比,这里似乎又缺少了那些温馨而精致的曲曲弯弯,透着点儿苍凉和浩

茫。

这片土地,竟然会蕴藏着这么多的甘甜么?

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心头不禁一颤,因为我正站在从牡丹江到เ镜泊湖去的半道

上,脚下是黑龙江省宁安县,清代被称之为ฦ“宁古塔”的所在。只要对清史稍有涉

猎的读者都能理解我的心情,在漫长的数百年间,不知有多少所谓“犯人”的判决

书上写着“流放宁古塔”!我是在很多年前读鲁迅论及清代文字狱的文章时首

次看到这个地名的,因为ฦ它与狞厉的政治迫害和惨烈的人生遭遇连在一起,使我忍

不住抬起头来遥想它的地理形貌。后来我本人不知为什么เ对文字狱的史料也๣越来越

重视起来,因而这个地名便成了我阅读中的常见词汇。近年来喜欢读一些地域文化

的著作,在拜读谢国桢先生写于半个世纪前的《清初ม东北流人考》和李兴盛先生两

年前出版的《东北流人史》1时更是反复与它打交道了。今天,我居然真的踏到เ了

这块著名的土地上面,而它首先给我的居然是甘甜!

有那么เ多的朝廷在案以它作为句点,因此“宁古塔”三个再平静不过的字成了

全国官员和文士心底最不吉祥的符咒。任何人都有可能ม一夜之间与这里产生终身性

的联结,而到了这里,财产、功名、荣誉、学识,乃至整个身家性命都会堕入漆黑

的深渊,几乎不大可能再泅得出来。金銮殿离这里很远又很近,因此这三个字常常

悄悄地潜入高枕锦衾间的恶梦,把那么多的人吓出一身身冷汗。清代统治者特别喜

欢流放江南人,因此这块土地与我的出身地和谋生地也๣有着很深的缘分。几百年前

的江浙口音和现在一定会有不少差ๆ别了吧,但云还是这样的云,天还是这样的天。

地可不是这样的地。有一本叫做《研堂见闻杂记》的书๰上写道,当时的宁古塔

,几乎不是人间的世界,流放者去了,往往半道上被虎狼恶兽吃掉,甚至被饿昏了

的当地人分而食之,能ม活下来的不多。当时另有一个著名的流放地叫尚阳堡,也是

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名,但与宁古塔一比,尚阳堡还有房子可住,还能ม活得下来

,简直好到天上去了。也许有人会想,有塔的地方แ总该有点文明的遗留吧,怎么เ会

这样?这就搞错了。宁古塔没有塔,这三个ฐ字完全是满语的音译,意为“六个”

“宁古”为“六”,“塔”为“个ฐ”,据说很早的时候曾有兄弟六人在这里住过

,而这六个人可能还与后来的清室攀得上远亲。

今天我的出发地和目的地都很漂亮,想想吧,牡丹江、镜泊湖,连名字也已๐经

美不胜收了,但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却是这半道上的流放地。由á它,又联想到东北其

他几个ฐ著名的流放地如今天的沈阳当时称盛京、辽宁开原县即当时的尚阳堡以及齐齐哈尔当时称卜魁等处,我,又想来触摸中国历史身上某些让人不太

舒服的部位了——

1้这些论著也为ฦ本文提供了很多史料é和线索ิ,谨此感谢。--作者注

中国古代列朝对犯人的惩罚,条例繁杂,但粗粗说来无外乎ๆ打、杀、流放三种。打是轻刑,杀是极刑,流放不轻不重嵌在中间。

打的名堂就很多,打的工具如笞、杖之类、方式和数量都不一样。再道貌

岸然的高官,再斯ั文儒雅的学者,从小受足了“非礼勿视”的教育,举手投足蕴藉

有度,刚才站到เ殿阙中ณ央来讲话时还细声慢气地努力调动一连串ธ深奥典故用以替代

一切世俗词汇呢,简直雅到เ无以复加的地步了,突然不知是哪句话讲错了,立即被

一群宫廷侍卫按倒在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扒下裤子,一五一十打将起来。苍白的

肌肉,殷红的鲜血,不敢大声发出的哀号,乱作一团的白发,强烈地提醒着端立在

一旁的文武百官:你们说到底只是一种生理性的存在。用思想来辩驳思想,用理性

来面对理性,从来没有那回事儿。一言不合,请亮出尊臀。与此间风景相比,著书๰

立说、砌磋研讨,实在成了一种可笑的存在。中国社会总是不讲道理,也๣不要道理

,便与此有关。

杀的花样就更多了。我早ຉ年在一本旧书中读到嘉庆皇帝如何杀戮一个ฐ在圆明园

试图向他动刀的厨师的具体记述,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后来我终于对其他杀人花样

也有所了解了,真希๶望我们下一代不要再有人去知道这些事情。那一大套款式,绝

对只有那些彻底丢â弃了人性却又保持着充分想象力的人才能设计得出来。以我看来

他们的设计原则是把死这件事情变成一个可供细细品味、慢慢咀嚼的漫长过程,在

这一过程中,组成人的一切器官和肌肤全都成了痛苦的由头,因此受刑者只能怨恨

自己竟然是个ฐ人。我相信中国的宫廷官府所实施ๅ的杀人办法,是人类从猿猴变过来

之后几十万年间最为残酷的自戕游戏,即便是豺狼虎豹在旁้看了也๣会瞠目结舌。幸

好中国的皇帝在这方แ面都没有神经脆弱的毛病,他们总是玩牌一样掂量着各种死法

,有时突然想起“犯人”战功赫赫或学富五车,会特别开恩换一种等级略低一点的

死法,在这种情况下,不仅将死的“犯人”会衷心地叩谢皇恩浩荡,而且皇帝自己้

也觉得仁慈过人、宅心宽厚。皇帝ຓ的这个习๤惯倒是成了中国的社会惯例,许多笑容

可掬的方案权衡,常常以总体性的残忍为前提。残忍成了一种广泛传染的历史病菌

和社会病菌,动不动就采取极端措施,驱逐了人道、公德、信义、宽容、和平。

现在可以回到เ流放上来了。说过了杀的花样,流放确实成了一种极为仁厚的惩

罚,但实际上对承受者来说,杀起来再慢也总不会拖延太久,而流放却是一种长时

间的可怖折磨。死了倒也罢了,问题是人还活着,种种不幸都要用心灵去一点点消

受,这就比死都烦难了。就以当时流放东北的江南人和中原人来说,首先让人受不

了的事实是流放的株连规模。有时不仅全家流放,而且祸及九族,所有远远近近的

亲戚,甚至包括邻๑里,全都成了流放者,往往是几十人、百余人的队伍,浩浩é荡荡。别以为ฦ这样热热闹闹一起远行并不差,须知这些几天前๩还是锦衣玉食的家庭都已

被查抄,家产财物荡然无存,而且到流放地之后做什么เ也早已定下,如“赏给出力

兵丁为奴”,“给披甲â人为奴”等等,从孩子开始都已经是奴隶。一路上怕他们逃

走,便枷锁千里。我现在随手翻开桌上的史料é就见到เ这样一条记载:明宣德八年,

一次有一百七十名犯人流放到เ东北,但死在路上就有三分之二,到东北只剩下五十

人。由此,一路上的自然艰苦和人为ฦ虐待便可想见。好不容易到了流放地,这些奴

隶分配给了主ว人,主人见美貌的女性就随意糟蹋,怕丈夫碍手碍脚先把丈夫杀了;

人员那ว么多用不了,选出一些女的卖给娼寮,选出一些男的去换马。最好的待遇算

是在所谓“官庄”里做苦力,当然也完全没有自由á,照清代被流放的学者吴兆骞记

述,“官庄人皆骨瘦如柴”,“一年到头,不是种田à,即是打围、烧石灰、烧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