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53๑年5月，魔法师之死】
君士坦丁十一世暂时收回思绪，推开面前的一堆城防图，裹紧紫袍，静静等待着。
他的时间感很准确，震动果然准时到来，仿佛来自地心深处，厚重而猛烈。银烛台震得嗡嗡作响，一缕灰尘自顶而下，这灰尘可能已经在达夫纳宫的屋顶上静静地待了上千年。它们落到烛苗里，激出一片火星。这震动是一枚一千二百磅的花岗石质炮弹击中城墙时发出的，每次间隔三小时，这是奥斯曼帝国的乌尔班巨เ炮装填一次所需的时间。巨เ弹击中的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墙，由狄奥多西二世建于公元5世纪，之后不断扩展加固，它是拜占庭人在强敌面前的主要依靠。但现在，巨เ弹每次都能把城墙击开一个大缺口，像被一个无形的巨人啃了一口。皇帝能想象出那幕场景:空中的碎石块还没落下，士兵和市民就向缺口一拥而上，像漫天尘土中ณ一群英勇的蚂蚁。他们用各种东西填堵缺口，有从城内建筑上拆下的砖瓦木块，有装ณ满沙土的亚麻布袋，还有昂贵的阿拉伯挂毯…他甚至能想象出浸ฤ透了夕阳金辉的漫天飞尘如何缓慢地飘向城内，像一块轻轻盖向君士坦丁堡的金色裹尸布。
在城市被围攻的五个星期里，这震撼每天出现七次，间隔的时间很均等，像一座顶天立地的巨钟็在报时—这是另一个世界ศ的时间，异教徒的时间;与之相比，墙角那ว座标志基督教世界ศ时间的双头鹰铜钟的钟声听起来格外软弱无力。
震动平息下去好一会儿，君士坦丁才艰难地把思绪拉回现实。示意门前的侍卫让门外等着的人进来。
大臣法扎兰领着一名瘦弱的女子悄然走进门。
“陛下，她就是狄奥伦娜。”大臣指指身后的女子说。然后示意躲在他身后的女子走到เ前面来。
皇帝ຓ一眼就打出了女子的身份。拜占庭上层贵族和下层平民的服饰风格差别很大，通常贵族女服上缀缀满华丽ษ的饰品，平民女子却只是以白色的宽大长衫与连袖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å实实，而狄奥伦娜的穿着却是上层的奢华与平民的保守并存:她里面穿着连袖白衫，外面却套着一件华贵的“帕拉”斗篷。这种斗篷本应披在金线刺๐绣的“丘尼卡”外面;同时，她不敢用象征贵族上层的紫ใ色和红色，那件“帕拉”是黄色的。她的面庞有一种淫荡的妩媚，让人想起宁可美艳地腐烂也不悄然枯萎的花朵——一个妓女，混的还不算坏的那种。她双目低垂，浑身颤抖，但君士坦丁注意到เ，她的眼睛像得了热病似的发着光，透出一种她那个ฐ阶层的人很少见的兴奋与期待。
“你有魔法？”皇帝问狄奥伦娜，他只想快些把这件事了结。法扎兰是一个ฐ稳重踏实的人，现在守城的这八千多名士兵，除去不多的常备军和热那亚的两千雇佣兵，很大一部分都是在这位能干的大臣监督下一点一点从十万市民中紧ู急征召的。对眼前这事皇帝兴趣不大，只是出于对这位大臣面子的考虑。
“是的，皇上，我能杀了苏丹。”狄奥伦娜屈膝回答，发颤的声音细若游丝。
五天前，狄奥伦娜在大皇宫门前要求面见皇帝，面对阻拦的卫兵，她突然从胸前掏出一个东西高高举起，卫兵们被那东西镇住了，他们不知道那ว是什么เ、从何而来，但肯定那不是寻常之物。狄奥伦娜没有见到เ皇帝，她被抓起来交给治安官，被拷问那ว东西是从哪里偷来的，她招供了，他们证实了，然后，她就被送到เ了法扎兰大臣那ว里。
法扎兰打开手中的一个亚麻布包着的东西，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皇帝的书案上，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目光立刻๑变得与五天前那ว些第一次看到这东西的士兵一样——与他们不同的是，他知道这是什么เ。这是一只至屯金的圣杯，上面镶满了宝石，金光中透着晶莹，摄人心魄。圣杯是九百一十六年前查士丁尼大帝ຓ时代铸造的，一共两只，除了宝石的形状及分布特征外几乎完全相同，其中一只由历列皇帝保存至今，另一只在公元537๕年圣索菲亚大教堂重建时，同其他圣物一起放人教堂地基深处一个完全封闭的小密室中。眼前这个显然是后者，因为前一只已๐经烙上了时间的印痕，变得有些黯淡——当然是与眼前这只对比才能ม看出来，这只圣杯看上仿佛昨天才铸出来一般崭新。
本来没有人相信狄奥伦娜的话，人们都认为这是她从自己的某个ฐ富豪主ว顾那里偷来的东西，因为虽然很多人知道大教堂下面有密室，但知道精确位置的人很少;而且地基深处的巨大岩石间没有门，甚至连通向密室的通道都没有，不动大工程根本不可能进人。四天前，皇帝考虑到เ城市，的危局，命令将所有的珍贵文卷和圣物打包，以便紧ู急时刻๑能迅速转移。
尽管他心里清楚陆路海路都被截断，一旦破城，其实也无处可去。三十个:
工人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进人密室，他们发现围成密室的石块几乎跟胡夫金字塔上的一样大。圣物都存放在密室中一口厚重的石棺中，石棺月用纵横十二道粗铁箍封死，打开石棺又花了大半天时间。当所有的铁箍，都被锯断，五个工人在周围重兵监视下吃力地移开沉重的石盖时，首先吸住众人目光的不是那已๐封存千年的圣物和珍宝，而是放在最上面的一串还半新า鲜的葡萄！狄奥伦娜说，葡萄是她五天前放进去的，而且正如她所说，吃了一半，串上还剩七粒果实。对照ั镶在棺盖上的一块铜板上刻๑着的圣物清单，卫兵检查完所有的圣物后，确定少了一只圣杯。如果不是从狄奥伦娜那里找到了圣杯并得到了她的证词，即使在场所有人都证明之ใ前密室和石棺完好无损，也会有人难逃一死。
“你是怎么把它拿出来的？”皇帝指着圣杯问。
狄奥伦娜颤抖得更厉害了，显然，即使她真有魔法，在这里也没有安全感。她惊恐地望着皇帝，好半天才回答:“那些地方，对我来说…对我来说都是…”她吃力地选择着词汇“都是打开的。”
“那你能在这里做给我看吗，不打开封闭的容器拿出里面的东西？”
狄奥伦娜惊恐地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只是求助似的望着大臣。
法扎兰替她回答:๘“她说只有到某个地方แ才能施魔法，她不能说出那个地方，别人也不能ม跟踪她，否则魔法就会失效，永远失效。”
狄奥伦娜转向皇帝连连点头。
皇帝哼了一声“像她这样的，在欧洲早ຉ被烧死了。”
狄奥伦娜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本来已经很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看上去像一个小孩。
“你会杀人吗？”垒帝转向狄奥伦娜问。
狄奥伦娜只是坐在地上不住颤抖。在大臣的催促下，她才点了点头。
“那好，”君士坦丁对法扎兰说“先试试吧。”
法扎兰领ๆ着狄奥伦娜沿一道长长的阶梯向下走去，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支插在墙上的火把，在黑暗中照出小块小块的光晕，每支火把下都有一至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盔甲â反射着火光，在暗处的墙上投下跃动的光纹。
两人最后来到เ一间阴暗的地堡，寒冷让狄奥伦娜裹紧了斗篷。这里曾是皇宫夏季存放冰块的地方，现在地堡里没有冰决，在角落的一支火把下，蹲伏着一个人。他是战俘，从残破的装束看，是奥斯曼帝国的主力安那ว托利亚军队的一名军官。他很强壮，火光中狼一般地盯着来人。法扎兰和狄奥伦娜在紧锁的铁栏门前停下。
大臣指指里面的战俘，‘看见了？”
狄奥伦娜点点头。
法扎兰把一个羊皮袋递给她，向上指指“现在走吧，天亮前把他的人头拿给我。”
狄奥伦娜从羊皮袋中ณ摸出一把土耳其弯刀，像一轮在黑暗中发着冷光的残月。她把刀递还给大臣“大人，我不需要这个。”然后她用斗篷前领半遮住脸，转身沿阶梯向上走去，步伐悄无声息。在两排火把形成的光晕和黑暗中，她仿佛在交替变换外形，时而像人，时而像猫，直到渐渐消เ失在黑暗中ณ。
法扎兰目送狄奥伦娜离去，直到她在视野中完全消失，才对身边一名禁卫军官说:๘“这里要严加守卫。他，”他指指里面的战俘，‘一刻๑也不能放松监视！”
军官离开后，法扎兰挥挥手，一个人从暗影中ณ走出来，他身披修士的深色披风，刚才恰与黑暗融为一体。
“离远点儿，就是跟丢â了也没关系，但绝不能ม让她察觉。”法扎兰低声嘱咐道，跟踪者点点头，同样无声无息地悄然离去。
像战役开始后的每个夜晚一样，君士坦丁十一世这一夜也没有睡好。
敌人的巨炮打击城墙的震动每次都惊醒他，再次人眠时，下一次震动又快到เ了。天还没亮，他就披衣起身来到书房，却发现法扎兰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那个ฐ女巫ใ的事他几乎已๐忘到脑แ后，与父亲曼努埃尔二世和哥哥约翰八世不同，他更现实一些，知道把一切托付给奇迹的人最终大多死无葬身之地。
法扎兰向门口挥挥手，狄奥伦娜无声地走了进来。她看上去与第一次来时变化不大，仍处于惊恐和颤抖之ใ中，手中提着一个羊皮袋。皇帝一看袋子就知道自己在这事上浪费了时间，那袋子瘪瘪的，也没有血迹渗出，显然里面没装着人头。但法扎兰的脸上显然不是一个失败者的表情。
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像在梦游。
“她没拿到เ应该拿的东西吧？”皇帝ຓ说。
法扎兰从狄奥伦娜手中ณ拿过羊皮袋放到书案上，打开来，两ä眼直勾勾地盯着皇帝，像看到幽灵似的“陛下，几乎拿到了。”
皇帝向袋中ณ看去，只见里面装着一块灰色的东西，软软的，像陈年的羊脂ฦ。法扎兰把烛台移过来，皇帝看清并认出了那东西。
“大脑แ，那个安那托利亚人的。”
“她切开了他的脑壳？”君士坦丁扫了一眼身后的狄奥伦娜，她站在那里裹紧ู斗篷瑟瑟发抖，目光像一只惊恐的老鼠。
“不，陛下，安那托利ำ亚ax后头部完好无损，全身各处也都完好。我派了二十个人监视他，每次五个ฐ轮班，从不同的角度死死盯着他。地窖的守卫也极严å，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法扎兰说着停了下来，好像被自己下面的回忆震惊了，皇帝示意他继续，‘’她走后不到两个小时，安那托利亚人突然全身抽搐，两眼翻自，然后就直挺挺倒地死了。在场的监视者中ณ有一名经脸丰富的希腊医生，还有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兵，他们都说从来没见过人有这种死相。又过了一个ฐ多小时她回来了，拿着这个东西。这时医生才想起切开死者的头颅里面没有大脑，是空的。”
君士坦丁再次仔细观察袋中的大脑แ。发现它卜分完整。没有什么破裂和报伤。这是人体最脆弱的部ຖ分，如此完好一定是被很小心地摘下来的。
皇帝吞看狄奥伦娜露在斗ç篷外的一只手。手指修长纤细，他想象着这双手摘取大脑时的情景。小心冀翼地，像从草丛里摘一朵蘑菇。从枝头上摘一朵小花…皇帝把目光从袋子里的大脑แ上移开，抬头向斜上方的墙壁望去，仿佛透过墙壁看到เ了某个ฐ巨大的东西正在天边冉冉升起。巨炮轰击的震动又出现了，第一次，他没有觉察到。
如果有神迹，现在是显现的时候了。
君士坦丁堡几乎ๆ处于绝境，但并没有完全绝望。五个多星期的血战，敌人同样遭到重创，在某些地方แ，土耳其人的尸体堆得与城垛一样高，他们也已๐经疲惫不堪。几天前，一支英勇的热那亚船队冲破敌人对海峡的封锁，进人金角湾，送来了宝贵的援兵和给养，人们也都相信这是西欧大规模增援的前锋。奥斯ั曼帝国阵营中ณ弥漫着一股厌战的情绪，大部分将领都主张答应拜占庭帝国提出的最后条件而撤兵。奥斯曼帝国的败退之ใ所以还没有成为现实。只因为有那个人。
那个人。那ว个精通拉丁文、博览艺术科学、学识渊博的人;๙那个ฐ明知自己稳继王位，仅仅为ฦ了去除隐患就把亲生弟弟溺死在浴盆中ณ的人;๙那个为ฦ了表明自己้不好色而把一位美丽ษ女奴在全军面前斩首的人…那个人是庞大凶猛的奥斯ั曼帝ຓ国战车的轮轴，那根轴一断，战车将轰然倒地。
也许，神迹真的出现了。
“你为什么要求承担这个使命？”皇帝问，眼睛仍看着斜上方。
“我要当圣女。”狄奥伦娜很快回答。显然她早就等着这句问话了。
君士坦丁微微点头。这个理由比较可信，钱或财富对她现在不算什么。全世界的金币她都可探囊取物，但妓女是距圣女最远的女人，这个荣誉对她们是有吸引力的。
“你是十字军的后代？”
“是，皇上，我的先祖参加过最后一次东征稍顿，狄奥伦纳那又小心地补上一句“不是第四次1。”
皇帝把手放到狄奥伦娜的头上，她软软地跪了下来。
“去吧，孩子。杀了穆罕默德二世，你将拯救圣城，你会成为圣女，被万人敬仰。”
黄昏时，法扎兰领ๆ着狄奥伦娜登上了圣罗马努斯ั门处的城墙。放眼望去。战场尽收眼底。近处，在已被血浸成褐ຈ黑色的沙地上。尸横遍地。仿佛刚刚下了一场死人雨;稍远处，刚刚齐射的臼炮发出的大片白色硝烟正飘过战场，成为ฦ这里唯一轻灵的东西;再远处，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奥斯曼军队的营帐一直散布到目力所及之处，如林的新月旗在操湿的海ร风中猎猎飘扬;另一个方向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奥斯曼帝国的战舰布满海面。远看像一片黑色的铁钉，把蓝色的海面钉死了，使其无法在风中ณ起伏。
狄奥伦娜看着这一切，陶醉地闭上了双眼:这是我的战场了，这是我的战争了。小时候父亲无数次讲述的祖先的传奇又在她脑海中浮现:在海ร峡对面的欧洲，在普罗旺斯的一处农庄，有一天天降祥云，云中开来一支孩子的军队，在他们威武的盔甲上。十字发出红光，一个天使率领着他们。在他们的召唤下，先祖加人了。他们渡过地中海来到圣地。为ฦ上帝而战。先祖在圣战中ณ成长为圣殿骑士，后来在君士坦丁堡遇到一位美丽的圣女骑士。他们坠人爱河。由á此诞生了这个伟大的家族…长大后，狄奥伦娜渐渐知道了些真相:๘故事的大框架倒是本没变，她的先祖确实加人了童子军，那时西欧黑死病刚过。田园一片荒芜。加入童子军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不过。先性从未今加过任何圣战，因为ฦ一下船他便和其他一万多个ฐ孩子都被钉ล上脚镣卖身为奴。多年后才侥幸逃脱，流浪ฐ到君士坦丁拱。在那叭他也确实遇到圣女骑士团中的一个ฐ比他大许多的女兵。只不过她的命运一点儿都不比他强。那一次，拜————————11204年，十牛军在第四次东征中曾占领开洗劫君士坦丁怪。
占庭人眼吧吧地盼着西欧的梢兵来对付异教徒。不想来兰坚醛一批像叫花子似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他们一气之ใ下中断了所有供给，结果圣女们纷纷沦为娼妓。其中ณ的一位后来成了狄奥伦娜的祖奶奶…一百多年来，狄奥伦娜这个光荣的家族其实从来食不果腹，到父亲这一代更是一贫如洗。饥饿使狄奥伦娜自作主张干起了祖奶奶那ว一行，父亲知道后痛揍了她一顿。说再发现她干这个就杀了她。除非…除非她把客人领到เ家里来，由他与对方แ议价、收钱。狄奥伦娜从此离开家，继续自己的风尘生涯，除了君士坦丁堡，她还到过耶路撒冷和特拉布宗，甚至还乘๖船到过威尼斯ั。她不再挨饿，也有好衣服穿，但她知道自己是一株倒在淤泥中的小草，在路人不断的践踏下，早已与淤泥混为ฦ一体了。
直到神迹出现，或者说她闯人了神迹。
对于二十多年前在欧洲战争中ณ出现的那个圣女———贞德，狄奥伦娜不以为然，贞德不过是得到了一把自天而降的剑，但上帝ຓ赐给狄奥伦娜的东西却可以使她成为ฦ仅次于圣母玛丽亚的女人。
“看，那就是法齐赫1的营帐。”法扎兰指着圣罗马努斯门正汉寸的方แ向说。
狄奥伦娜只是朝那个ฐ方向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法扎兰又递给她一个羊皮袋“这里面有三张他的画像，不同角度，穿不同的衣服。还有，刀子也要带着，这次不止要他的大脑แ。而是要他的整颗人头。最好晚上动手，白天大部分时间他不在那ว里。”
狄奥伦娜接过羊皮袋“我也请大人记住我的话。”
“当然，这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