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也行。会骑三轮车吗？”
“哧哧哧……”
“……”
从前我到เ表姐家来，见了表姐，就像见了亲娘，有说有笑。我快活地在表姐的铺上躺。躺在铺上，我仰着脸，蹬着脚，挥舞着胳ฑ膊，像个三岁的娃娃，望着表姐笑，拉着表姐闹。我快活地在表姐的院子里耍。在表姐的院子里，我就像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样，常像个ฐ撒欢的兔子，一圈圈地跑。我会把小外甥当个玩物似的耍来耍去。这一会儿，我却蔫得像个死长虫。
我记得，还是这个三轮车，我小时候，爹经常蹬着它，拉着我去城里赶集。咕咚咚，咕咚咚，小车在土路上跑着，爹的汗水在身上流着，风往爹的怀里吹着，爹蹬着车子，低头，哈腰，摆身子，扭屁股。从春到เ夏，从秋到冬，就这么不停地跑。
有一次，那么เ冷的天，白菜六分钱一斤，爹骑着三轮车拉到เ城里去卖，整整骑了一个小时。中午在集上我和爹吃着凉窝窝就着大葱，蹲在满地都是垃圾的地上，爹一边吃一边吆喝：“卖白菜，卖白菜，自己้种的大白菜，真正的绿色菜，好吃又便宜！唉，少花钱，买好菜啊！”爹这样吆喝着，还不时地把大葱和窝窝头放到那么多尘土的菜篮子里，给人称菜。一边称，一边笑脸相迎着买菜的人：大娘啊，称够高的吧。行了吧。满意了吧。保证不会让你吃亏。还不高兴哇。不高兴，就再添上点。没问题，赔不了。自己种的。大娘，你把菜拿好。我帮你放到เ篮子里吧。大爷啊，你慢点走，下回再买我的菜呀。到เ了晚上，爹把一车子菜全部ຖ卖完，一共卖了二十四元钱。爹好高兴，回家的时候，蹬着三轮车，很轻松，像汽车一样快。爹蹬起三轮来，还大声地唱着：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ะ哇！嘿呀依儿呀唉嘿唉嘿依儿呀！我高兴了，也跟着爹唱。那ว时候，我觉得大地万物、蓝ณ天白云都在爹的脚๐下，只要我想要，一伸手，爹就会抓到เ手里，放到เ我的怀中ณ。
现在爹老了。爹蹬着车子，是那ว么เ费力：脖子伸得老长，腰也挺不起来了，每蹬一下，身子都会歪一歪。爹是真的老了哇，爹的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完全变白了。从前，爹的头上没白，一根也没有。爹的头怎么เ会说白就一下子全白了呢。爹老了。我又看一眼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曾经穿过的。爹年轻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穿过很好的衣服。后来我大了，爹在穿戴上更是不讲究，总是拣我的穿。就那么เ一件棉大衣，我已๐经不穿了，爹拾起来，如果不是出门，如果不是天太冷，还舍不得自己穿。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本该为ฦ爹做点什么เ，分担家里的忧愁，可是我却只是一个ฐ代课教师，一个ฐ月只能拿到三百元的工资哇。如今又得了眼病，真是愁死爹，急死娘呀。
哪知到了医院，医生的一句话又叫我傻了眼。医生说：“你的这只眼睛，眼球不行了，到เ大医院去看吧，弄不好，需要手术摘除。”
“什么เ，你说什么！”我不相信医生的话，觉得这是一个ฐ玩笑，一个太大太大的玩笑。我瞪着那只好眼看着医生。医生的神情很严肃，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那么，这是真的了。我的腿软了，在那儿有点站不住。身子晃了两ä晃，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我的头要爆炸了，耳朵嗡嗡地响，大脑整个的是一片空白。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觉得这样的悲剧ຕ不可能在我身上生，也不应该在我身上生。我才二十二岁，是花季一般年龄，我人生的路才刚ธ刚开始，我还有着那么เ美好的梦，有着那么เ辉煌ä的未来。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应该的啊！
亲娘更是觉得意外，脸早ຉ已๐变得雪白，泪汪汪地对医生说：“大夫，你要救救俺儿啊，救救俺儿子啊。”
爹像个死人，眼睛直，手在抖，惊恐地说：“大夫，你再细看看，我儿子的眼睛平时好好的，不可能一闹病，就这么厉害吧。”
医生说：“不用再看了，我说的错不了。”
我站了起来，没再说话，心情沉重地走出医疗室，又缓缓地来到院子里，呆呆望着那片蓝ณ天，好久好久，直到傍晚，太阳落入地平线，我还呆呆地望着那ว片天空。
爹去打饭。
娘陪着我在院子里转。娘一步也不离开我。
我说：“娘，我心里烦，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到街上去给我买根冰棍吧。我心里有火，太难受。”
娘说：“好，好。我去买。儿啊，你就在这个ฐ院里转。哪里也别去。别叫娘一会找不着你，不放心。”
我说：“娘，你去吧。我不会离开这儿。”
娘去了。娘出了医院的大门，还回过头来看了看我。
等娘再转过身子，一步步慢慢地向街里走去的时候，我便踏着落日的余晖，爬上了省医院的这座高楼ä的楼顶。
坐在这个楼顶ะ上，我就那样呆地像个ฐ死人一般地坐着，回想着自己这一生中走过的路。我有过那么美好的童年，有过那ว么美好的向往，读小学，念中ณ学，上大学，虽说不上优秀，可毕竟还过得去。不知道老天爷为ฦ什么要给我带来这么多的不公，带来这么多的屈辱，带来这么เ多的痛苦。如今，我就要成为一个ฐ残废人，一个无用的人，还要住院，真不知道要花去爹娘的多少钱，真不知道我人生的意义在哪里，真不知道我活在这世界ศ上是为ฦ了什么？为了什么啊？为了实现真正的人生价值，为了实现我的人生梦，为ฦ了给爹娘争得一口气，为了让世人瞧得起。可是到如今儿子就这么เ死皮赖脸地混上一个代课教师，十有八九会成为ฦ一只眼的瞎炮仗。儿也曾是一个ฐ热血男儿，也梦想着迟早ຉ有一天能ม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乘๖风破浪，直挂云帆。可如今，现实把儿苦心经营的美梦击得支离破碎，如泡影般消เ失得无影无踪；生活把儿精心设计的理想之花摧残撕裂ฐ成凋零败落的花瓣，化作红泥碾成尘，无声无息。儿子已成了那断ษ桨的孤舟，脱线的风筝，飘飘荡荡，无依无靠；儿子已成了网中的鱼儿，无论如何努力挣扎，都无法摆脱被操纵控制ๆ的命运；儿子已成了笼中的鸟儿，眼睁睁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欲高飞却无法展翅；儿子已๐成了一具失去魂魄的僵尸，没有知觉，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啦。
亲爹啊，亲娘啊，儿子再这么เ死皮赖脸地活下去，也真的不值呀。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开始还有那么一点光亮，慢慢的，那点光亮也看不到了。整个大地都是黑黑的、茫茫的、混沌的一片，没有一点生气，一切一切都像死了一般。我一步步向那个ฐ楼ä边上走去，向那个ฐ死亡的边沿走去。
上帝ຓ给人的生命是宝贵的。可是这宝贵的生命，在这个时候竟然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人生可能ม都是这样吧，痛苦地来，痛苦地去。人啊，不管是多么เ辉煌ä，多么เ伟大，还是多么เ低级，多么เ渺小，都不过如此。
楼是这样高，站在这高高的大楼ä上，我看到เ夜晚的灯光下，那ว些零零星星的人儿是那样小，街上的树也是那ว么小。脚下那ว片草叶，干枯的，黄黄的。我弯下腰，拾起它，流着泪，把它扔到เ楼ä下去了。草叶飘啊飘的，很快就在我的视线中消เ失了。我想这样跟随它而去，于是纵了纵身，我想象这片草叶一样飘下去。
我看一眼这城市的夜，它还是那么美。大街上到处是耀眼的灯光，到处是满脸带着欢笑的人群，到เ处是穿行的汽车。那ว片广场上传来咚咚的锣鼓声。穿着红装ณ素า裹的老太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加入到เ妖媚的姑娘、帅小伙的行列中，飘起了彩带，舞起了彩扇，跳起了舞步。随着大喇叭里放出的舞曲，他们的身子扭得那么美，心也飞得那么高。多美的世界啊，可是它却离得我那ว么เ远。
我纵了纵身。
可是我没有跳起来，脚只是向前迈了一步，在大楼ä的边上停下了。我想：我要是这样跳下去，我的身子，不可能像这片树叶那样完整地落在地上。我的五脏六腑都会摔碎，脑แ浆子都会流出来。我会摔成一摊烂泥，烂泥下会是一片鲜ຒ红的血。接着就是“有人跳楼ä了”的喊叫声，就会围过一群看热闹的人群。再接着就是骂街声，叹气声，嘲笑声，相互疑问的交谈声。第二天满市里甚至是报纸上都会传播着这样的新า闻：有一个小子跳楼自杀了。再以后呢，我就会在这个世界ศ上，像那ว片树叶一样，消เ失得无影无踪。
对这跳楼ä的后果，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并没有感到เ恐惧。人来到世上，走一圈，不管生命的期限有多长多短，毕竟都是到这个世上来过一回。这一点也是公平的。可是人都是一样的人，活在这个世界ศ上，为ฦ什么有富贵有贫贱，有高贵有低下啊。同样是活着，有谁愿意低着头做人啊。
我闭了眼，脚๐步又往前挪了挪。
这时候，楼下传来了娘的喊叫声：“儿啊，儿啊，你在哪里？！”娘的叫声夹杂着哭声。我的脚步像钉子似的钉在了这儿。
这个时候，我又想起爹娘的爱，想起爹娘送我去大学读书的清晨，亲娘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公路边的小车站的身影：站在小车站，站在小车站的大杨树下，亲娘把我当个孩子似的搂在怀里，摸着我的头，攥着我的手，默默地望着远方，在心里为ฦ儿子祈祷，为ฦ儿子祝福，嘴里一遍一遍地说不完的唠叨话：“儿啊，到了学校，要听老师的话，要好好学，多长进。儿啊，爹娘在家里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啦，不要老惦着爹，不要老惦着娘。儿啊，爹娘不在身边，要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保重身体，吃好喝好。儿啊，在学校里吃饭，咱不怕花钱，要吃好的，喝好的。这身子骨最重要。要记住，身体是个一，其它都是零呀。儿啊，娘知道，你爱吃水饺，不知道学校里有没有。要是没有就到街上去买吧。儿啊，衣服要及时换，及时洗，这么เ大小伙子了，别ี叫人家笑话你。儿啊，有事常给娘打电话，别ี叫娘老惦着你……”
这个ฐ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爹从医院的大楼ä里打过来的。我没有接，只是看着这个手机落泪。大学快毕业的时候，爹专门给我买了手机，还和娘亲自把它送到เ学校，爹说：“这些日子毕业找工ื作有很多麻烦事，爹怕儿子没有手机，会误了前途的大事，所以咬咬牙就买了。小子，你看看好不好？”我把爹的手机接过来。那天蓝ณ色的手机，拿到手里，挎到腰里，举ะ到耳边，我觉得好美，好威แ风哟。娘说：“儿啊，这下可好了，你的手机要常开着，爹娘要是想你了，好在这上面给你说说话。”我拉着爹娘的手，只是傻傻地笑，笑过之ใ后，我张开双臂，大喊一声：“噢，我有手机了！”便飞似的向操场上飞跑。可是我不明白，爹娘是哪里弄来的这么เ多钱。原来爹为我卖了一次血。那是县里组织机关和事业单位的人员义务献血。虽说是义务献血，有的单位背后里却给献血的人几百元的补足的，不想献的人可用这些钱，再加上自己的一部ຖ分钱，找别人替献，实际是买别人的血。爹听说替别人献血至少可得五百元，觉得是个便宜事，便去替人献了。爹替的那ว人好大方，一次给了爹七百元。爹当时就乐晕了。
现在，我再看一眼我的手机，那ว天蓝色变成了一片红，血一样的红。从那ว血一样的红中ณ，我看到เ了爹伸着胳ฑ膊，抽血的针ฤ头扎进他的血管里，红红的血带着爹的体温流进针管里，又从那根白色的塑料管里漫漫地流进那个血袋里，血袋越来越大。爹低着头，看着那个血袋，那不是血袋，那ว是他的儿子啊。他的眼前全然都是儿子啊。我的眼前，又闪现出爹耕田的身影：爹歪着身子，吃力地扶着犁，鞭子高高举在空中ณ，拼命地摇。犁过的田地上，留แ下了爹一串串深深的足迹，那ว足迹，就像爹耕田时的身影一样，歪歪斜斜的，每一个ฐ足迹里都有着爹的血。爹的血是泪做成的，是汗做成的，也是爹身上的肉和骨头做成的啊。风在不停地吹，带着满天的尘土，扑打着爹满是皱纹的脸，吹打着爹那已大半白了的头。风刮ุ起的尘土渐渐地把爹带血的足迹掩埋了。我又看到เ亲娘那些日日夜夜为我操劳的身影，亲娘那几乎全然白了的头，日渐消瘦的脸，越来越佝偻的身躯。
我死了，我就这样死了，一蹬腿离开这个世界，闭上眼睛走了，自己所有的痛苦都解决了，可是我把所有的痛苦留给了爹和娘，留给了自己้的亲人。要那ว样，爹娘会怎样的伤心，亲妹妹会怎样地哇哇大哭哇，亲爱的二哥又是怎样的难受啊。哎呀呀，我看到เ了：亲娘坐在大街上，蹲在土堆旁，跪在小桥边，一声声不停地哭叫着儿子。亲娘捶胸顿ู足、撕心裂ฐ肺地叫喊着：儿啊，俺的儿啊！老天爷啊，俺没有亲生的儿子了！亲娘疯了，亲娘傻了，亲娘披头散，走上街头，面对苍天，一声又一声地哀叫：儿啊，俺亲亲地儿啊，你怎么不管娘了呀！我的亲妹妹呢，看到เ他的亲哥哥死了，亲妹妹又会怎样啊？哎呀呀，我看到เ了：亲妹妹趴在我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妹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书也读不下去了，妹妹失学了，失学的妹妹整天守着疯疯傻傻的亲娘啊。这个时候，亲爱的二哥会在哪里啊？哎呀呀，我看到了：亲爱的二哥抱着我的尸体，一圈圈地在地下走，眼里的泪水一口口地吞咽进肚子里。二哥大声地叫：兄弟呀，二哥这一生都是为ฦ了你，为了你呀。兄弟呀，你怎么เ这么没有良心呀。你怎么会这样对不起二哥呀！！！我就这样死了，脾气倔强的亲爹又会怎么样啊？哎呀呀，我看到เ了：亲爹用鞭子拼命地抽打着我的尸体。爹一边打一边拼命地叫着：我的儿啊，我要打烂你，打烂你也解不了爹心头的恨，打烂你也洗刷็不了你给爹带来的耻辱哇！！！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人活在世上还有这么多的牵挂，我才知道人活在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ฦ了个人的私利ำ。生命之所以是美好的，它光彩照ั人的地方แ，在于它的亲情。那ว些在挫折面前匆忙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很可能ม是因为他已๐经没了亲情，或者是他完全忘记了亲情。要不然，他就是一个自私自利ำ的小人。这个ฐ时候，我竟然变得非常平静，我的内心就像一潭风平浪ฐ静的湖水。我在劝导着自己้：一只眼就一只眼吧，瞎炮仗就瞎炮仗吧。我的亲娘啊，儿子就是这个ฐ命，老天爷大概就给了儿子一只眼的命吧。可是有这一只眼睛，咱还得感谢上帝。要是一只眼也没了，咱不是照样也得算着吗？
我缓缓地走下楼ä梯，走到爹娘的跟前，紧紧地搂着娘。娘可能感觉到刚才儿子似乎ๆ要生什么เ事，紧ู紧ู地抱着我的头，把她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说：“儿啊，不管走到เ那一步，咱都要活得有志气，有骨气，要坚信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山，没有走不通的路。娘的儿啊，你听着，咱不但要好好地活着，还要活出个人样来。不为ฦ谁，就算为了爹娘，也得好好地活。儿啊，你记住娘的话了吗？”娘说着，用力拍打着我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