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伯虞便後悔了，暗暗骂自己愚昧。地府是亡魂的归所，鬼气森森，怨魂恶鬼丛生，仙家自视清高，素来看它不起，更遑论这位傲得眼高於ไ天顶奠君，怎肯纡尊降贵到地府去问消เ息？
他热心地来扶文舒，更运起身法一路将他送到เ昆仑山下。风声过耳，吹得二人的衣摆猎猎作响。耳际仿佛听到“啪──”地一声轻响，穿透了风声直递入心底。文舒一怔，入骨的冰凉瞬间遍布全身。
“哈……”赤炎失声大笑，“我好容易才隐去他的行踪，你道老子是傻的麽？防的就是你，又怎麽能告诉你？”
便松了指，再抿一口茶，又是一嘴让他忍不住皱眉的苦味。
是谁的哭声？悲切凄婉，勾起人心最深处的无限伤感。
孩子收起书，一蹦一跳地上了小木桥，文舒站在河边，看著他兴高采烈地进了对面的院子。那边的女人站在门前冲他招手，硬是邀他进去吃饭。文舒拱了拱手，转身向自己้的小院走去。
勖扬眼中怒火一炽，地上的纸片如漩涡般快速地涌动起来，旋๙转愈快，纸花漫天飞舞，起落间，地上竟已是另一番景象。
文舒被勖扬盯得手脚冰凉，面上虽勉力不露声色，心中ณ却止不住涌起阵阵忧虑。少时不懂看他脸色，无知无畏ั地迎上去问一句：“主子生气了？”案上的白石镇纸擦著额角自鬓边飞过，帝ຓ痛和粘稠的鲜红中才明白过来，主ว子确实生气了，难怪众人都躲得远远的，活该他这个一点都不机灵的自己来撞上。慢慢学会怎样机灵些，怎样看他的脸色，又怎样在他喜怒无常的性子下纵使不能ม全身而退也能ม保些许周全。
复又一本正经地嘱咐文舒：“那两ä小鬼能说著呢，逮著谁就骗谁。老子一错神……那个咱就不说了。哎，月老也该来过天崇宫吧？你见过没有？就两小孩儿……”
文舒心说，就你这毛毛躁躁的脾气也好不到เ哪里去。脸上的笑容深了些，听他东拉西扯些别的。
赤炎感叹：“劝了百来遍她也不听，眼里除了那ว个ฐ勖扬就没旁人了。”
“哦哦，记下了，记下了……咱家回去跟公主ว说去。”虽说是乌龟精变的，可脚๐下却不慢，不一会儿就消เ失成了远处一个小点。
文舒原本就牵得小心翼翼，他一拂袖，险险就要抓不住，身形晃动就再站不稳，眼看就要从云端掉下去，慌乱ກ间也顾不得许多，紧ู紧扯住了他的衣袖来稳定身形。这一扯，两人间贴得更近，视线越过他的肩头，能ม看到他的侧脸，眉梢飞扬，鼻梁高挺，有些单薄的唇紧紧抿起。
“是麽？”他纹丝不动，手里的棋子叩著棋盘发出“笃笃”的清响，半开半阖的眼懒懒看著枰上风云，“倒挺有耐性的。”
二太子澜渊时不时地过来坐一阵。他与勖扬君是叔侄，年岁却相当，算是从小就处在一起的。勖扬君自小就是副自傲的脾ຆ气，寡言少语，脸上也看不出悲喜，和八面玲珑的他是截然相反的两面。他笑嘻嘻地“小叔、小叔”地叫著，和性格柔顺的文舒更合得来。
“长得也不怎麽著，怎麽这麽好的命？”
思绪方แ有些颤动，什麽都还未感受到，相连的感应无声地绷断，如同当年失去他的行踪一样的感觉，跳动的心直落谷底。轮回盘中ณ为了剔除他烙下的魂印，到เ底折损了他多少的精气，才让他的魂魄这般孱弱。方แ出生的婴儿，气数却已๐到了风烛残年。垂在身侧的手慢慢蜷起，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心口酸疼。
“三十年阳寿，真短命。”有人趁他心绪浮动悄无声息地站到เ他身後，口气凉薄。
勖扬君愤然转身，那ว人在他的紫眸下依旧笑得从容，是一张可以用豔丽来形容的脸，眼角微勾，唇角也是上弯的形状，那ว双浅色的眼里有太多的颜色混杂，妖娆的、挑逗的、嘲弄的、自弃的……掺到เ一起就变成了一种浅浅的灰色，仿佛是刻意罩了一层云烟，欲拒还迎的味道。太过张扬的豔色，叫一袭出尘脱俗的白衣也透出几分媚气来。
“豔鬼。”勖扬君皱眉。
心有不忿，故而为鬼。鬼中亦有分别ี，青面獠牙的恶鬼，无形无体专夺人肉身取而代之ใ的阴鬼等等。豔鬼擅画一副好皮囊，又爱放纵声色，专好勾引人间男子，以色相迷其眼，以淫欲惑其心，吸进其元阳，再开膛剖肚吞其心肝。不说天界ศ，众鬼中也常有骂其下作的。
“你不屑收我的。”那ว豔鬼笃定地笑道，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只白瓷酒瓶来，仰头喝下一口，酒液自唇畔溢出，细细一道银线沿著脖颈一路蜿蜒而下。他红唇微张，唇边也沾著莹亮的酒渍，说不尽的矛，“你是尊贵无双奠君呢。”
又把酒瓶递到勖扬君面前：“里头掺了红豆的。此物最相思……红豆……试试？”
勖扬君暗哼一声，甩袖回身，不愿再搭理他。
他也不以为意，对著勖扬君的背影继续问道：“到เ了为ฦ什麽还不进去？堂堂天君也有胆怯的时候麽？呵呵……”
“他这一世也就三十年而已，你宽宏大量放他三十年，对他倒也不错。”
“他的命真好，轮回也能有龙鳞护著，才博来这三十年的性命。”他越说越来劲，抿一口酒再往下说，唇角弯起来，口气中幸灾乐่祸ຖ的意思越发露得显眼，“不过依我看，气数也快尽了。魂魄散了，大罗金仙也没法子的。他下一次的阳寿会更短，二十年？十年？哈……能ม从轮回盘里出来就不错了……要想多看两眼就赶紧吧，他这样的魂魄轮回不过三次的，三次以後任凭你再大的法力也救不回来了。”
“住口！”那天看到他的八字，便知晓这些，只是一直不愿正视。此时却听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出来，再不愿听也入了耳，勖扬君心痛之下不由á一阵怒气蹿升，挥袖向他甩去。
那豔鬼被他的袖风扫到，手中的白瓷酒瓶落了地也顾不得，“呀──”地一声急急向後退去，须ี臾便不见了踪影。
勖扬君无心去追，怔怔立在庄口，脚下更觉沈重。
耳边总是回荡著那ว豔鬼刺๐耳的笑声：
“三十年……真短命……”
“他下一次的阳寿会更短……”
间或响起他在轮回台下的话：“自此，你依旧ງ是你尊崇无双奠君，我做我安守本分的凡人，过往一切烟消云散。可好？”
烟消云散、烟消เ云散……勖扬君每往前走一步，心中的惶恐和期待就都双双升起一分。努力撇开一切杂思，豔鬼的声音却仍源源不绝地钻进他的耳朵里：“要想多看两眼就赶紧吧，他这样的魂魄轮回不过三次的，三次以後任凭你再大的法力也救不回来了。”
今日是他的满月宴，似乎庄子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这里，流水席一直从屋里摆到เ巷๕子外。穿过了巷子，勖扬君站在门外朝里看，众人都忙著吃喝，谁都没有在意显出身形的他。
放牛的小牧童正要起身去夹菜，抬眼一看，不由叫道：“神仙！”
身旁的母亲一筷子抽上他的手背，呵斥他：“小孩子家家别胡说！”
牧童哭著喊疼，众人哄笑。
声音都淹没在了喧杂的闹声里。
主ว桌摆在最里边，他被抱在那个ฐ一头白发的老女人怀里，沈沈地睡著。额上隐隐泛著鳞形的光亮，很微弱，如同他的魂魄。
跨过了门槛ນ，一步一步靠近他，终於ไ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齐齐停了筷看向他。
勖扬君伸手从惊吓得连尖叫也忘记的老女人把他抱到เ自己้怀中。他还在酣睡，小小的身体很软，也很脆ะ弱。
“文舒……”第一次叫他的名，心头涌起一阵酸涩，所有的情绪都一起冲了上来，鼻腔郁塞，压得声音低低的，几不可闻。有液体从眼眶中掉落，眼中ณ暗藏的飞雪都融化成了泪水，一颗接一颗，怎麽也止不住，“文舒……”
终於又把他抱在了怀里，手臂收紧，万年不动的心止不住阵阵激动。
可他回应他的却是一阵啼哭，熟睡的孩子被惊醒，包裹在繈褓里的手脚๐用力的挣扎蹬踏，似要脱离他的怀抱。
“文舒！文舒！文舒！是我啊……我是勖扬啊！文舒……”牢牢把他抱住，勖扬君慌乱ກ地想要用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泪水，“文舒，是……是我不该……文舒……”
含著泪水的眼睛始终显露著害怕与抗拒，啼哭一声高过一声，似要将喉头撕裂ฐ一般。不顾他的挣扎，勖扬君定定地看著他，摇头道：“什麽叫过往种种都烟消เ云散？什麽都还没有说明白，你叫我如何烟消云散？”
手臂收得更紧ู，看他额上的微光越来越弱，生怕他又如轮回台下般转眼就化作尘埃：“我不会让你烟消云散的……不会的……我知你恨我，可我……”
怀里的婴儿依旧ງ激烈地摇著头不住啼哭。小心地去擦他的泪，却止不住自己้落下的泪水。从未体会过的情感，喜悦著他又重归於自己的怀抱，可听著他的哭声又忍不住心口揪紧ู，悲伤铺天盖地而来，嘴角却慢慢勾了起来：“不要紧的。我们……从头来过……”
屋中ณ的众人只见一阵紫烟在眼前升起，等烟散开，却不见了那个ฐ紫衣的男子和李家的小曾孙。
云端之上，有人喃喃念著：“我们还有三十年……文舒，我们……只有三十年……”
他总是在哭，小小的婴儿不会人言，只能以不停典哭来表达情感。凄厉的哭声传到เ房外，一声响过一声，恨不能将心肺都撕裂，碾碎了再随著哭声一起呕出来，侍立在檐下奠奴们侧过脸，再不忍听。却止不住那声响钻入耳朵，一路深入到เ心底，翻江倒海，搅得胸口生疼。
有胆子大的，趁里边的人不察觉，透过窗缝偷眼往里看。屋子里一片狼籍，云烟般垂下的纱帘被扯破了，紫ใ金的瑞兽样香炉被倾翻，檀香木的棋盘翻覆过来，躺在冰冷的地上，周遭星星点点散著几颗棋子，有一颗就落在眼前，能ม隐约看到玉石上绽开的裂缝。茶盅被扔到เ了角落里，瓷片尖角上闪一点寒光。只有那ว张卧榻还是完好。
那ว人就坐在榻边，垂著头一瞬不瞬地看著在他怀里呱呱哭泣的婴儿，神色焦虑而无措。
“别哭，别哭……”勖扬君慌乱地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泪，他却摇摆著头，哭得越发惨烈。
自从把他抱回天崇宫後，他就一直哭闹著。不愿进食，不愿安睡，不听他的任何话语，只是哭泣，哭得两眼红肿，满脸都是斑á驳的泪痕。在他怀里，他总是激烈地挥动四肢抗拒著他。哭到精疲力竭时，连声音都是嘶哑的，才闭上眼休息不到一刻๑，却又惊醒，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