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就从城里回来啦？看你的样子，怕是大肚子了吧？”高老头瞧着我娘，揶揄着说，嘿嘿地笑了，“逃过了一回逃不过二回，赶明儿县里来人还得把你抓去做结扎。”
莲花姑娘脚步儿细，跟不上我健步如飞的步伐，一路上出吭吭的喘息，几乎是奔跑在我的身边，额头上粉汗盈盈，脸蛋上几颗美丽的雀斑沐浴ภ着汗水，更加楚楚动人。我心猿意马地看着莲花姑娘，手握着她的手捉得更紧ู了。
我与妻子相识在我终身不能ม忘记的那所大学校园里，相爱在我因为随时会夺去我生命的病痛而被迫辍学之ใ后奔波在北京的那ว些艰难岁月里，我们爱情的结晶诞生于我们走出阴霾之ใ后的这个ฐ温暖的冬天。如果不是选择了在家境极度贫寒的日子里分文不名来到เ北京上大学，如果不是为凑足学费在建筑工ื地上挣断ษ了肠子，如果不是因为ฦ病痛丢â掉了学业，如果不是抱病奔波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求取一个ฐ温饱和希望，如果不是经历了生死之后彻底更懂ฦ得人生悲欢，我想我们不会在产房外相顾而泣。
娘喂完了奶，就把二妹妹放在我背上，用粗粗的布带子紧ู紧ู捆好，叫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把妹妹放下来，我就很庄重地答应着。娘亲用无限信任的目光望着我，拍拍我的脑门子，说：“去吧，我儿。”我就背着妹妹脚步蹒跚地走了。
走在大路两边白杨树投下来的浓重的树荫里，我气喘吁吁，走两ä步就歇一步，心里郁闷到เ了极致。我掰着指头很认真地算过了，就连脚指头也加在一起，都不能ม算出来我还要背着这个ฐ小小的黄毛丫头走过多少个汗流浃背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连最想念的莲花姑娘都没有办法接近了。
我试图把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拉近一些，所以背着我的妹妹去找她，大胆地说我想跟她玩儿。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歪着嘴巴说：“你能ม玩啥啊？能跳皮筋么？能去放羊么เ？能打猪草么？”
我就什么เ也说不出来了，因为背着一个ฐ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娃娃ใ，这些我都玩不了。其实我很想说我们来玩背娃娃ใ，那ว样的话我就把我妹妹顺ิ理成章地放到เ她背上，可以借机休息休息。但是莲花姑娘很显然渐渐地变得聪明了，还没等我开口就说了出来：“可别想我跟你玩背娃娃ใ。”
我深受打击，但是同时也暗暗惊叹莲花姑娘的聪明竟然进步的我还要快，在我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我担心将来她比我聪明我没有办法降服她，我也担心她会聪明得变成秃顶丫ฑ头，这样的担心加上我感觉到的来自背上的妹妹的那种沉甸甸的分量，我万念俱灰，站在莲花家的大门口，扯开裤ไ裆朝着她家的墙根儿狠狠地撒了一泡尿，打了一个ฐ冷颤，背着我的妹妹回家去了。
我背着妹妹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子里，等待天黑下来，就像旧ງ社会的人等待黎明一样。因为天黑下来之后我娘就回来了。这一天爹娘回来得很晚，我饿得两眼光双腿打颤。我背上的妹妹兴许是饿得慌了，张开没有牙齿的小嘴巴๒在我的脖ๆ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哗啦啦流下来一大片口水，把我的头都浇湿了。
“等急了吧，我的儿！你爹明天早ຉ起进山打柴。今晚上赶着把地里的活都做完了。”娘扛着铁ກ锨锄头进了门，笑呵呵地说着，把一个从地里拔回来的水萝卜塞进我手里。我愤怒地瞪着我娘，狠狠地咬了一口手里的萝卜，吃得太急了，噎ດ得我直翻白眼儿。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爹早早ຉ地起来，披着星星戴着月亮，带着被褥和我娘烙好的白面饼子，驾着马车往山里去了。同去的还有我二叔。
家里烧火全靠的是山里的木柴。从我的家里出，赶着马车过了县城，走一个白天就可以到เ达砍柴的地方แ。那ว里有绿毯子一样的草甸子，旱獭摆出古怪的姿ู势东张西望地放哨，野兔肆无忌惮地啃食草地，老鹰在天上虎视眈眈地盯着兔子，野狼在山谷里噢噢地吼着寻找黄羊，黄羊却在山坡上不紧ู不慢地啃着嫩绿的青草悠然自得。走过了草甸è子就是一道一道的山梁，翻过两道山梁就可以到达一片广袤的森林，那ว里生长着参天的古柏和数也数不完的野花。我爹就驾着车子到那ว里去，从山梁上的森林里捡拾古柏上落下来的枯枝拉回家里当柴烧。那些枯枝长得很粗壮，一根一根都比我的脖子还要粗些。
爹出去了，娘也不用下地了，就在家里看着我的两个ฐ妹妹，还负责烧火做饭。那ว两ä天我都疯狂了，从来都没有那样疯狂过，干完了家里的活就踮着脚๐就跑到了莲花家的门口，大声地喊着莲花的名字，兴奋地拉着她的小手就像云朵一样轻盈地飘到เ了田à野里，我有太多的日子没有和莲花这样拉着手在田à野里玩儿了，我欢喜的只想吧哒吧哒地掉眼泪。
莲花姑娘站在明媚的阳光里，蓝天白云和绿莹莹的草地映衬着她的娇媚的小脸，她的脸就像田à野里的杜鹃花一样好看。我很想走上去摸摸莲花的羊奶一样晶莹透亮的小脸蛋，但是我不敢，我怕不小心把她的脸蛋弄破了。
她笑呵呵地望着我，就像我从念过几天书的二叔那里听说的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ว。其实我觉得她比白雪公主好看多了，因为ฦ她脸上有可爱的雀斑á，白雪公主ว就没有。
我们一起在草地上放羊，她家里的那头黑白花的母羊跟我家里的羊和睦相处，耳鬓厮磨，看上去比我们俩还要恩爱。我扯开了嗓子唱出了闷在胸ถ中ณ很久ื的花儿，歌声响遍田野，回音嗡嗡地震着我自己的耳朵：
“听说我那ว个尕妹子儿啊病下了啊，把阿哥的心疼烂噢……”
莲花姑娘惊恐地捂住了耳朵。我浑不在意，只要我能在莲花面前把心里的歌儿唱出来，她听不听得见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在田野里放羊唱歌，然后拿着镰刀和尿素า袋子去割草，把袋子装得满满当当，背都背不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把猪草拉回了家。这一天大约是唱累็了，我睡得格外香甜，到了半夜做了一个ฐ美梦，拉着莲花姑娘在沙漠里奔走，忽然觉得尿憋得慌，就扯开裤裆ด往沙地上尿尿。尿在沙子里渗出一个圆圆的圈儿。莲花咯咯笑着盯着我尿出来的那ว个圈圈看，夸我尿得好看。我尿了很久很久，但是似乎ๆ总也尿不完。娘听见了我在被窝里哗哗尿尿的声音，撩开被子在我的肚皮上打了一巴掌，我就醒了，莲花和美梦都烟消เ云散，只剩下惊恐。
我还没有哭，院子里的藏獒汪汪地吠了起来，挣得拴在它脖子上的铁链子铮铮作响。娘顾ุ不上打我了，把头凑向窗户，静静地听窗外的动静。我也吓得不敢吱声儿了，凑过去往窗子外面巴望。
娘把我的头往低下一按，同时“嘘เ”了一下，叫我别ี作声。
院子里的狗疯狂地叫着。娘趴在窗户上往外看。我偷偷地从娘背后坐起来，像一个乌ไ龟一样伸长了脖子往外看。窗外月色朦胧，院子里除了在狗的惊吠中ณ吓得嘣嘣๑乱撞的蛾子，看不见其它活物。我就舒了一口气，悄悄地坐在了娘的身边。娘也似乎放心了，嘘了一口气，软软地坐在我身边，说：“你爹出门了，我心里就慌得很。你这几天疯得不同寻常，我就担心哟！”
娘后来对我说，马在平常日子里忽然狂，就一定是长了癞子；人在平常日子里忽然狂失态，就一定有祸ຖ。所以我一直都后悔在爹外出捡柴的那几天里我太张狂了，带着莲花满山遍野地跑；莲花也太张狂了，跟着我满山遍野地跑。那ว几天过去之ใ后，我家里平静的日子就彻底结束了。冬天来临ภ的时候，莲花家里也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我对童年的记忆里，那ว是最后一次那ว样疯狂，之后我就安静了许多，也就随在我爹娘的身后开始了为ฦ生活奔波的历程。那一年我还只有五岁多。
“娘，有我在，你怕啥？”我心有余悸，看看窗外，除了月光什么เ也没有，只听见院子里大狗疯狂的吠叫，就心惊胆战但是装ณ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我娘说。娘看看我，把我搂在怀里，说：“我的憨哥哥哟，娘还真的能ม指望上你么？”
我觉得娘的语气虽然很舒缓，但是多少有点看不起我，就有点难过。我转头看看死猪一样睡在炕上的那两个黄毛丫ฑ头，气嘟็嘟็地对我娘说：“难道你就能ม指望这俩黄毛丫头么？”
娘笑了。窗外狗声鼎沸，我听见连上隔壁莲花家里的那条瘦骨嶙峋但是样子威武的大黄狗也叫了起来。我觉得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娘倾听着窗外的动静，嘴里对我说：“往后可别ี叫她们黄毛丫头。那ว是你妹子，可不能ม乱叫。”我厥起嘴巴问我娘：“那ว爹为啥叫我闭上鸟嘴？我还是他的儿子呢！奶奶叫我兔崽子，我是她的孙子呢！我可以叫奶奶兔崽子么เ？”其实这个ฐ问题在我心里已经藏了很久了，很想当着我奶奶的面儿试试看，但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这样叫出来，因为ฦ倘若不可以这么叫而我叫了出来，奶奶一定会拿起牛粪或者笤帚ຐ或者破鞋子丢在我脸上把我打一个ฐ跟头。我已๐经吃了很多次苦头了，再也不想吃了，还是留给我那ว个ฐ黑不溜秋的小姑姑尕四姐儿去享受吧。想到奶奶把湿乎乎的牛粪丢在小姑姑脸上的模样，我就忍不住了，哈哈地笑了出来，笑声把小妹妹吵醒了，哇哇地哭喊起来。
娘亲昵地打了我一巴๒掌，就伸手去抱我的小妹妹。但这个时候娘忽然惊呼了一声，大声地冲窗外喊：“谁啊？”
我顺着娘的目光望过去，看见墙头上有个黑影子翻了进来！我的脖ๆ子里立刻就凉飕飕的，我想我那ว个时候还没有胡子，如果有胡子，那ว一定会一根一根地竖起来。
娘忽拉拉从窗边摘下了挂在墙上的半自动步枪，哗啦一声拉上了枪栓。另一支步枪我爹进山的时候带走了，说顺ิ便打几只黄羊回来给我们吃。娘端着枪朝窗外看的时候，我家的大藏獒已๐经挣断ษ了脖ๆ子上的铁ກ链子，咆哮着朝着那个黑影子扑了过去。
那ว个ฐ影子动作敏捷地爬上了墙头，从墙上朝着我家的大藏獒扔了一块土坷垃。土坷垃打在狗身上，藏獒一声痛呼，腾空而起，那ว个黑影子显然被扑到เ了，一头向着墙外载了过去。一声沉闷的响声传进院子里。隔壁邻๑居高老头儿家的大狗疯狂地叫了起来。
“摔死了不？”我胆战心惊地问娘，声音颤。
娘摇摇头，紧ู紧ู握着手里的枪。我借着窗外飘进来的月光看见我娘胳膊上的汗滴闪耀着夺目的光彩。我不知道娘摇头是表示那ว个黑影子没有摔死还是她不知道。
娘把枪塞进我手里，她抱起了我的二妹妹，把我大妹妹也晃醒了。我的大妹妹正流着涎水做着美梦，被摇醒了就撇开嘴巴๒哭起来。我娘顺ิ势给了她一巴掌，喝道：“住嘴了！”妹妹大概ฐ也感觉到เ了气氛的紧张，听到窗外狗叫声不敢哭了，轻轻地向我靠过来，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我把妹妹拢在怀里，像一个ฐ保护神一样让她靠在我结实的胸膛上，紧紧握着手里的枪，心想如果那ว个人再进来我该怎么เ办。这时候娘就说了：“我儿，这一夜是睡不成了。劳改犯跑出来了！瞧见进来你就放枪！”
我努力地点点头，只觉得头皮麻，双手上渗出来的汗水打湿了枪托，我怎么เ都握不住了。
北边香日德农场关押着判ศ了无期徒刑的重刑é犯人，这些人一旦跑出来就一定会为ฦ祸ຖ村庄，抢钱掠物。因为ฦ这里远在青藏公路往西五百公里的地方แ，劳改犯就算从监狱里逃出来，身上没有钱或者值钱的东西这些人永远没有办法离开这片被沙漠和戈ຖ壁环抱着的土地。
我娘说多年前曾经有两个劳改犯为ฦ祸ຖ过一次，偷走了生产队仓库里的一点蚕豆和几斤枸杞子。民兵们正好在仓库里看守，就追了出去，朝着那ว两个ฐ黑影子啪啪啪地打了几枪，就把那两个人撂翻，押送到เ了农场。那两个人本来是无期徒刑，加上越狱和盗窃公家财产，就被拉到เ山坡坡上枪毙了。据说当时监狱里传出话来，将来只要有人能从那里逃出来，就一定会祸乱ກ我们的村庄。
“这事儿过去都七八年了，那ว时节我还没来呢！”娘说，“怕不是来报仇的吧？”
隔壁高老头家里的狗最初汪汪地叫，后来便没有了声息。但村庄里的狗受了惊吓之ใ后就再也没有安宁，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在乡村里回荡。这一夜我跟娘都没有合眼。到เ了天麻麻亮的时候，我家大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和娘立刻๑竖起了耳朵，娘从我手里接过枪，端在手里朝着窗外喊了一声：“哪一个ฐ？”
大门外传来了我二叔的声音：“嫂子，是我。开门，快开门哪！”
我娘赶紧从炕上翻下去，走出了屋子。她显然还是不放心，又转回来从炕上拿起了半自动步枪，端在手里打开房门出去了。门外又响起了急切的喊声：“嫂子，快开门啊！”
我确定是我二叔的声音，那ว就意味着我爹也回来了。我顾不上穿鞋子，从炕上跳下来，赤着脚๐片子跑出了屋子。我看见我娘端着枪站在大门口，透过门缝问：“是二弟么？咋你哥没来呢？”
“嫂子，快把门开开。”二叔急切地催促着。
“昨儿夜里来了贼，吓得我们娘儿四个ฐ……”娘说着话取下了大门的门栓，拉开了门。我看见娘尖叫着呼了一声，就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娘手里的枪落在地上走火了，啪地一声，电å光一闪，子弹打在院子里的一个ฐ铁桶上出叮的响声。
我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三两脚就冲了过去，想把我娘扶起来。我娘已๐经没有力气了，面色惨白，一手扶地，一只手颤抖着指向停在门口的马车。我顺ิ着我娘指的方แ向望过去，看见我的二叔浑身鲜血地站在清晨薄薄的夜幕里呆呆愣。我家的马车不见了，只有他家的马车停在门口，车上一张被鲜ຒ血染透了的被子盖着一个ฐ人。
“爹啊！”我哭喊着扑了上去。我看见被子底下那个ฐ人只有小半截血乎乎的腿露在外面，被血染透了的鞋子上滴滴哒哒地往下掉着血水。
那是我爹的鞋。那ว是我爹的脚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