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魏老婆子说，伺候过多少上吊的，没见过像李夫人这么เ调皮的。比方说，官宦人家的小姐，被人家始乱终弃，坏了名节，成天哭哭啼啼，乖๔乖地叫干啥就干啥。或者是七十岁的老太太，躺在床上像个ฐ木乃伊，怎么摆布都可以。可这李夫人，好不容易给她弄得里外都干净，可以上吊了，她却还要到外面去兜风。从任何方面来看，她不像个想死的人。但是她也承认，李夫人非常大方，今天一锭金，明天一锭银，都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支出；办这档事可没少挣钱。魏老婆子对以下事实印象深刻：最后那天晚李夫人躺在帐子里洗蒸汽浴，她端了一大盆水去给她灌肠。这是很痛的事。但是卫公夫人毫不抱怨，她像一匹马一样趴着，把臀部高高撅起来。
红拂这样想，站在朱漆的高凳上，脖ๆ子上挂着三尺白绫，只要两脚๐一蹬，就会进入虚无的世界。但是站在这凳子上实在不容易，因为人吊死了，会乌ไ珠迸出，舌头会伸出来，脸会憋得乌ไ紫，还会大小便失禁，弄得臭烘烘。要是一般人，也就顾ุ不了那么เ多。可是作为ฦ卫公的妻子，这样死掉有失体面。为了殉夫而死，她已๐经绝食三天，还请了医生，用原始的办法灌了肠。然后花半天时间化妆，在脸上敷了极厚的粉。然后穿上一身缟素，站到高凳上去，叫人用缎带把眼睛勒住，防止它掉出来。再叫人用带子把手脚๐都捆住，以防乱抓乱蹬，没了体统。做好了这些事，底下人就离开那间屋子，等待高凳翻倒的声音。只要凳子倒了，自杀者在概念上就是个死人了。其他人就可以哭丧，分遗产。但是她往往还没有死，为ฦ了防止颈骨扭断ษ，官宦人家太太上吊，脖ๆ子上要垫上钢๐条，而绫带又很宽，所以起码要吊三四个ฐ小时才断气。有人悬在空中ณ，觉得无聊，就叫家里人拿轿子把女友接来聊天，或者在半空荡来荡去，打起秋千来。这说明想要一蹬腿就进入虚无世界乃ี是一种梦想。红拂这样想，只是要把自己้的处境想得好一点。
我虽然岁数不很大，但知道不少自杀的人。根据我的记忆，领导上对死人往往比对活人还要仇恨，给他们一大堆罪名——自绝于上面，自绝于人民，遗臭万年等等。但是这些罪名却吓不着死人。不管怎么说，他们给领导上留แ下了一个大难题，就是如此美好的今生今世，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怎么忍心弃绝。就以红拂为ฦ例，假如她真的因为丧夫时求死，这倒是可以原谅，怕就怕她言不由á衷。假如是这种情况，就得趁她尚未死透问个明白。但是这件事要留到后面去讲述。现在要说的是红拂是怎样在长安城里制ๆ造误会。这些事由我说来娓娓动听，因为ฦ我最大的专长也是制ๆ造误会。
卫公有时感到เ自己已๐经很老了，有时却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成人。每回他见到一堆砂土，都要极力抑制ๆ自己，才能不奔到砂堆上去玩耍。他喜欢拉住红拂的裙角，用清脆的男ç童声和她说话。他还很想掘土和泥，穿上开裆ด裤以便可以随地大小便。这种情形经常使红拂头皮炸，因为她没有和他一起变老和变小；所以当李卫公用极为缠绵、极为可爱的神情和声调对她说“红红，做爱爱”时，她没有性欲勃，反而要给他一个ฐ大嘴巴。这一嘴巴有时候能收到很大效果，卫公马上就长高了，嗓门也变粗了，厉声说道：“你打我干什么？”其实他没有变得那么老只有后脚跟是真正老了，也没有变得那么เ小。实际情况是：他好像是被魔住了，必须显得老和显得小。身为成年人，却没有负成年人的责任，就只好往老少两ä端逃遁。
红拂离开杨府之前，把头剪ຘ得短短的，把剪下来的头堆在床上，自己้跑掉了。那些头没有了人体的滋润，很快就失去了光泽，变得像干海藻一样。而红拂失去了拖地的长，姿色也要大打折扣。最起码是再也不能当歌妓了。当时是太平盛世，到เ处佳丽如云，没有一头秀，任凭你三围标准，皓齿明眸，也当不了歌妓，只好去当尼姑。这不是把自己大大贱卖了吗？
三
好多年前我插队的地方也有这样一条河，长满了这样的苇叶；到了河边我就想到เ了粽子的问题。按照ั我的意见，只要有了糯米，不吃粽子就吃黏米饭也可以。但是在这方面我说了总是不算的，想要说了就能算数可不容易。假设有一条天然的河流到เ了开阔的地方并且没有人管它——换言之ใ，不在岸边上打桩护岸，植柳筑堤等等——它就会在田野之ใ间拿起弯来。久而久之，在某些地方แ宽得好像跑马场，河水流到了那ว里就散开，变成几十条细流在沙滩上流过去，在另一些地方形成绿油油的河湾，两边都是绿油油的芦苇——那ว种芦苇叶的样子好像芭蕉叶。现在我回想起当时的路和河流，就要联想到拓扑学。我学的一切功课里，就是这一门最让我头晕。
我把卫公的故事都写完了，但还是不知道怎样来评价卫公，正如我活到了四十岁，还是不知道怎样评价自己้一样。我十五岁时开始学习平面几何，以《几何原本》为课本，以日本人长泽龟之助的《几何学辞典》作为习题集——独自坐在一间房子里，面对着一本打开的书，咬着铅笔杆——像这样的经历卫公也有过，不过是读波斯文的《几何原本》，用波斯人写的习题书。这和就着《朱子集注》读《论语》可不是一回事。前者是一种极为愉快的经历，后者则令人痛苦。虽然有这样的共同经历，我还是不能完全了解他。他是这样地喜欢演戏，像个演员一样活在世界ศ上。这一点我永远都学不会。在这个世界ศ上，再没有什么比像个演员活着利ำ益更大，也没有比这危险更大的事了。
五
李卫公设计了长安，采用了永久ื性原则ท。这就是说，要让这个城永远不出毛病。在这方面他倒是驾轻就熟，因为他毁掉过洛阳城，知道保住一座城市的关键所在，就是让里面的人永远不要想入非非，所以他就把这座城造得四四方方แ，土头土脑。这一点其实非常重要，有先贤的论述为证——罗素大师说过：古埃及人呆头呆脑的，怎么能ม知道地球是圆的？希腊人聪明无比，怎么เ就不知道地球是圆的？这其中的原因是这样的，埃及那地方แ光禿秃的，举ะ目四望，除了周围圆形的地平线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他们呆头呆脑；希腊人抬头一看，四周有海有山，风景如画ฑ，所以满脑แ子古怪。但是在希腊很难看到เ地平线，故而不知地球圆，反而以为它是个大沙盘，驮在鲸鱼背上，鲸鱼一蹭痒就闹地震。幸亏扶桑人不知道这件事，否则ท准要把这条鲸鱼打了去熬油，他们才不管咱们大伙会沉到什么地方แ。李卫公学贾中ณ西，设计出的长安城让大家住进去之后，既呆头呆脑แ，又不知道地球是圆的。这样就把长安城建在了极坚实的基础上。我们大家看着四周方方的城池，只知道天圆地方，像个茅坑的模样。因此就很不自觉，到了哪里都随地大小便。
离开洛阳城对于风尘三侠来说，意味着以前的生活结束了，这一点对谁都没什么两样。但是他们每个人以前的生活都有不同的内容。李靖离开了洛阳，就再也看不见那些泥泞的街道，看不见大街上高高矮矮的行人，再也不能到铺满了酒糟的酒坊街去找那位小巧玲珑的李二娘。他再也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土房子，再也闻不见房子里的尿臊味。这些都结束了。旧的游戏结束了，正好开始新า游戏。但是李卫公对洛阳城始终恋恋不舍，这是因为在洛阳城这一局里，他还没有赢。不管是在什么游戏里，先赢了一局，再开下一局才有意思。而只有赌输了的人才会依恋旧ງ的赌法。假如他在这里考上了博士，主管了工程，贪污了工程费考博士就是为了主管工ื程，主管工程就是为了贪污工ื程费，再讨一个小家碧玉为ฦ妻，逃走的时候可能心里会更得意一些。李卫公不得不离开洛阳城，这时候他心里充满了被淘汰出局的感觉。所以他是怀着懊ิ恼的心情开始新的游戏的。他早就忘掉了自己้是从什么样的一局里逃了出去——在这里他差点被碾碎了做成包子。假如他记着这一点，后来就不会那么卖力地建造长安城了。
我说的这整件事都有不合常理的地方，所谓的不合常理，就是它不合现实世界的常规。在现实世界里有个数学家王二在证费尔马定理，证了十年没证出来，这是合乎ๆ常规的。假如他证了出来，无法表也合乎常规。气得昏头涨脑地回家，把论文手稿烧了，这也合乎常规。最后有个漂亮女邻居和他做爱，安慰了他，这就是不合常情。合乎ๆ常情的说法是他在绝望中ณ手淫甚至自杀。还有一件不合常情之ใ处，就是那ว论文的手稿我有两份，烧了的是复写稿。从小孙那面来说，像她那样的单身女人，所到เ之处都有常理在，但那ว是她的事，我不大清楚。回到家里，邻居住了一个操蛋鬼，这是她不合常理的最后机会。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没什么可挑的了。”好在我们俩又吵又闹，已๐经使这件事尽量地合情合理了。
我和陈清扬在十五队后山上，在草房里干完后，到เ山涧里戏水。山上下来的水把红土剥光，露出下面的蓝粘土来。我们爬到蓝ณ粘土上晒太阳。暖过来后，小和尚又直立起来。但是刚ธ泄过，不像急色鬼。于是我侧躺在她身后，枕着她的头进入她的身体。我们在饭店里，后来也是这么重温伟大友谊。
我写了我们住在后山上的事。团领导要人保组的人带话说，枝节问题不要讲太多，交待下一个案子吧。听了这话，我了犟驴脾ຆ气：妈妈的，这是案子吗？陈清扬开导我说：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每天要干多少这种事，又有几个ฐ有资格成为ฦ案子。我说其实这都是案子，只不过领导上查不过来。她说既然如此，你就交待罢。所以我交待道：那天夜里，我们离开了后山，向作案现场进。
陈清扬说，我第一次去找她打针时，她正在伏案打瞌睡。在云南每个人都有很多时间打瞌睡，所以总是半睡半醒。我走进去时，屋子里暗了—下，因为是草顶ะ土坯房，大多数光从门口进来。她就在那一刻醒来，抬头问我干什么เ。我说腰疼，她说躺下让我看看。我就一头倒下去，扑到竹板床上，几乎把床砸塌。我的腰痛得厉害，完全不能打弯。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来找她。
红拂最后的时刻๑，眼前真的出现了九颗金星。那些星星嗡嗡地飞着，好像一些铜做的大黄蜂，所到เ之处都留下刺๐痛。这些金星有时候飞进心底，在那里向深处猛钻，有时候飞到心外，几乎消เ失在视野之外。这个ฐ时候她自己้也变成了一根飞旋๙的柱子，在震耳的轰鸣中移动着。这一切都沉浸在墨一样的黑暗中。这样的死亡和一个无性、无智、无趣的人生相比，也不知哪个更可怕。
六
到现在为ฦ止，我们还没有说到เ红拂自杀的直接原因。卫公死了，生活无趣，这些都是理由á，但这些还不会导致红拂马上毅然决然地死掉。卫公死掉以后，皇上念及他生前曾有大功于国，就封他的遗孀为ฦ长安城里的贵妇领袖。这就是说，红拂被任命为ฦ贵妇联甲的主任委员，今后从日出到日落都要主ว持会议，做大报告。当然，她当这个角色年轻了一点，故而要把头剃๙光，装上黑白两色的假，把牙齿拔光，装ณ上假牙；身边还要有一位手拿记录本，准备画正字的女秘书。这样她就成了一个级别极高，但是毫无权力的大官。不做任何官该做的事，只是享受官的生活方แ式。而这种生活方式实在是可怕极了。像这样的任命是没法拒绝的，除非你就要死掉。红拂接到任命以后，马上就提出了殉节的申ã请。很显然，像这样的申请在审批中会遇到种种留难；被批准之后也会有种种实行中的困难。我觉得这样说明就够了——只要不装假，我们每个人都不大真。
有人说，红拂被吊到最后，就变得非常地苗条。她皮下的脂肪都变成汗出来了，以致贴身穿的白麻布衣服都变成了浸了油膏的绷带，她自己也成了一盒油浸沙丁鱼罐头。这时候空气里满是异香——我们知道，好多种芳香物质都是脂溶性的，所以红拂一生所用香水的有效成分都在这件麻布袍子里了。她年轻时当歌妓，中ณ年时当卫公夫人，所用的香料当然是车载斗量，而且全都十分名贵，这件衣服简直是价值连城。这时候红拂差不多已经死了，只有一点魏老婆子才能看出的呼吸。当时正是深夜里，她就蹑手蹑脚地行动起来了：解开了捆着红拂的那些带子，把亵袍从红拂身上剥了下来。这时候红拂静静地立在那里，一丝不挂，手脚僵直，但是身材苗条，有如十七岁的少女，半睁着眼紧ู闭着嘴巴，双臂在空中ณ僵直着；看上去好像是一具非常美丽的死尸或者一座非常美丽的雕像，但是魏老婆子知道她是活着的。这个老婆子急于把这件亵袍送到外面去卖给香料店的人，也没给红拂披上一件衣服就走了。等她回来时，事情生了很大的变化。红拂不见了，只剩了—条空空的绫带。于是她就大哭，把别人都叫起来，编造了一个红拂仙去的神话。总而言之，红拂的棺材里是空的。谁都不知她到哪里去了。在绳子上吊了一个ฐ星期，她的模样有很大的变化，只有魏老婆子才见过她最后的样子。但是魏老婆子抵死不肯承认红拂是溜走了或者被人劫走了，所以找到她已๐经是不可能ม的事了。后来在她女儿开的妓院里就多了一位妓女，脖子上总缠着围巾，说话的声音低沉嘶哑，有人说那就是红拂，但是无法确认。这个故事是说，虽然红拂是兴高采烈，毅然决然地想要死掉，但最后还是事与愿违。
我的书写到เ这里就要结束了，有人告诉我说，不能这样写书——写书这个ฐ行当我还没有入门。他们说，像这种怪诞的故事应该有一个寓意，否则就看不明白。我不能ม同意这种意见，虽然我一贯很虚心。在我看来，这个ฐ故事一点都不怪诞。我不过是写了我的生活——当然这个生活有真实和想像两个部ຖ分，但是别人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吧。生活能ม有什么寓意？在它里面能有一些指望就好了。对于我来说，这个指望原来是证出费尔马；对于红拂来说，这个ฐ指望原来就是逃出洛阳城。这两ä件事情我们后来都做到เ了。再后来的情形我也说到了。我们需要的不是要逃出洛阳城或者证出费尔马，而是指望。如果需要寓意，这就是一个，明确说出来就是：根本没有指望。我们的生活是无法改变的。
七
红拂这一辈子干过两件重要的事：一件是在不到二十岁时从洛阳城里逃了出去，另一件是在刚ธ过五十岁时企图自杀。这两件事里有一件成功了，另一件不成功。不管成功不成功，两ä件事都引起了别人的诧异。因为这两ä件事她都不该干出来。红拂很少想入非非，她想到了什么就干什么。我现在依旧ງ没有结婚，而且在和小孙同居。别人总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是为ฦ什么。在我周围有一种热呼呼的气氛，像桑那浴ภ室一样，仿佛每个人都在关心别人。我知道绝不能拿这种气氛当真，他们这样关心别人，是因为无事可干。就是把这种气氛排除在外，大家也不能对别ี人漠不关心。就是我，也总在猜测别人是什么样的。这不是在猜测女人脱了衣服是什么样的，而是在猜测每个ฐ人在心底是什么เ样的，随时随地都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