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4๒,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ๆ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เ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ๆ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๗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你休息一两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而其实却是都错误。这不过是他的一种新า不平;虽说不平,又只是他的一种安分的空论。他自己้虽然不知道是因为懒โ,还是因为无用,总之ใ觉得是一个ฐ不肯运动,十分安分守己的人。总长冤他有神经病,只要地位还不至于动摇,他决不开一开口;教员的薪水欠到เ大半年了,只要别ี有官俸支持,他也决不开一开口。不但不开口,当教员联合索ิ薪的时候,他还暗地里以为ฦ欠斟酌,太嚷嚷;直到เ听得同寮过分的奚落他们了,这才略有些小感慨,后来一转念,这或者因为ฦ自己้正缺钱,而别ี的官并不兼做教员的缘故罢,于是就释然了。
过了几天,我的话居然证实了,因为爱罗先珂君已๐经买到了十几个科斗子。他买来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ณ央的小池里。那池的长有三尺,宽有二尺,是仲密所掘,以种荷花的荷池。从这荷池里,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养出半朵荷花来,然而养虾蟆却实在是一个极合式的处所。科斗成群结队的在水里面游泳;爱罗先珂君也常常踱来访他们。有时候,孩子告诉他说,“爱罗先珂先生,他们生了脚了。”他便高兴的微笑道,“哦!”
我怕得有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ว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๐,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๘,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เ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1้1้的事。若论“著之ใ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ฐ难关。我曾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ว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ຆ子:写作阿桂,是武断ษ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1้2先生,谁料é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ฦ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1้3,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ฦ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า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ຉ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14๒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ม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ม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1้5๓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เ那时却又怕早ຉ经消เ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优胜记略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1้6也渺茫。因为ฦ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เ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17๕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ภ时主ว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ຉ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1้8๖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ฦ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æ鱼!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เ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แ针,大抵改为ฦ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ว义แ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ฐ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๑,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ศ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ำ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เ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ฐ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ฐ”。状元1้9๗不也是“第一个”么เ?“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ใ后,便愉快的跑到เ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เ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20่,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เ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1้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2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ฦ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๐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ฐ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ว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๑转败为ฦ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ä个嘴巴๒,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ๆ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ฐ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ฐ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续优胜记略๓
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ใ后,这才出了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เ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3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ใ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阿q,或者以为ฦ因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错在阿q,那ว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ฦ赵太爷是不会错的。但他既ຂ然错,为ฦ什么เ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也如孔庙里的太牢4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ຂ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ว里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阿q却删ฤ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他。阿q的意思,以为ฦ癞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า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闲人们,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么怕呢?老实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ะ他。
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ฦ粗心,许多工夫,只捉到เ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ฐ又一个ฐ,两个又三个ฐ,只放在嘴里毕毕剥ຓ剥ຓ的响。
阿q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的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เ?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q以为ฦ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๐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๑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เ墙上照例去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