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托孤》是京剧ຕ,说的是战败的刘备退到เ白帝城郁闷而死,把儿子和政事全都托付给诸葛亮。抑扬有致的声腔飘浮在回旋的江面上,撞在湿漉漉的山岩间,悲忿而苍凉。纯银般的声音找不到了,一时也忘却了李白的轻捷与潇洒。
它的水流不像万里长城那样突兀在外,而是细细浸润、节节延伸,延伸的距离并不比长城短。长城的文明是一种僵硬的雕塑,它的文明是一种灵动的生活。长城摆出一副老资格等待人们的修缮,它却卑处一隅,像一位绝不炫耀、毫无所求的乡间母亲,只知贡献。一查履历,长城还只是它的后辈。
我跌跌撞撞往里走。
照理,他可以心满意足,不再顾ุ虑仕途枯荣。但是,他是中国人,他是中ณ国文人,他是封建时代的中国文人。他已๐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却又迷惘着自己的价值。永州归还给他一颗比较完整的灵魂,但灵魂的薄壳外还隐伏着无数诱惑。这年年初,一纸诏书命他返回长安,他还是按捺不住,欣喜万状,急急赶去。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总要出点事了,且把脖ๆ子缩紧ู,歪扭着脸上肌肉把脚伸下去。一脚๐,再一脚,整个骨骼都已准备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然而,奇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才两脚๐,已嗤溜下去好几米,又站得十分稳当。不前摔,也不后仰,一时变作了高加索山头上的普罗米修斯。再稍用力,如入慢镜头,跨步着舞蹈,只十来下就到เ了山底。实在惊呆了:那么艰难地爬了几个时辰,下来只是几步!想想刚ธ才伸脚๐时的悲壮决心,哑然失笑。康德所说的滑稽,正恰是这种情景。
地上的凹凸已๐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只可能有一种理解:那全是远年的坟堆。
莫高窟可以傲视异邦古迹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层层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终活着,血脉畅通、呼吸匀停,这是一种何等壮阔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前呼后拥向我们走来,每个艺术家又牵连着喧闹的背景,在这里举行着横跨千年的游行。纷杂的衣饰使我们眼花缭乱ກ,呼呼的旌旗使我们满耳轰鸣。在别ี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来细细玩索一块碎石、一条土埂,在这儿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着,身不由主,踉踉跄跄,直到เ被历史的洪流消融。在这儿,一个人的感官很不够用,那干脆就丢弃自己้,让无数双艺术巨เ手把你碎成轻尘。
其时已是20世纪初年,欧美的艺术家正在酝酿着新世纪的突破。罗丹正在他的工作室里雕塑,雷诺阿、德加、塞尚已๐处于创作晚期,马奈早ຉ就展出过他的《草地上的午餐》。他们中ณ有人已向东方艺术投来歆羡的目光,而敦煌艺术,正在王道士手上。
当然事情也有较为ฦ乐观的一面。真正走得远、看得多了,也会产生一些超拔的想头,就象我们在高处看蚂蚁搬家总能发现它们在择路上的诸多可议论处。世间的种种定位毕竟都还有一些可选择的余地,也许,正是对这种可选择性的承认与否和容忍的幅度,最终决定着一个人的心理年龄,或者说大一点,决定着一种文化、一种历史的生命潜能ม和更新可能。事实上,即便是在一种近似先天的定位中ณ,往往也能追寻到前人徘徊的身影,那我们又何必把这种定位看成天生血缘呢?
大一统的天下,再大也是小的。普天之ใ下,莫非王土。于是,优耶乐耶,也是丹ล墀金銮的有限度延伸,大不到哪里去。在这里,儒家的天下意识,比之于中国文化本来具有的宇宙意识,逼仄得多了。
而洞庭湖,则ท是一个ฐ小小的宇宙。
你看,正这么想着呢,范仲淹身后就闪出了吕洞宾。岳阳楼旁้侧,躲着一座三醉亭,说是这位吕仙人老来这儿,弄弄鹤,喝喝酒,可惜人们都不认识他,他便写下一首诗在岳阳楼上:
朝游北海暮苍梧,
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醉岳阳人不识,
朗吟飞过洞庭湖。
他是唐人,题诗当然比范仲淹早ຉ。但是范文一出,把他的行迹掩盖了,后人不平,另建三醉亭,祭祀这位道家始祖。若把范文、吕诗放在一起读,真是有点“秀才遇到兵”的味道,端庄与顽泼,执著与旷达,悲壮与滑稽,格格不入。但是,对着这么大个洞庭湖,难道就许范仲淹的朗声悲抒,就不许吕洞宾的仙风道骨?中ณ国文化,本不是一种音符。
吕洞宾的青蛇、酒气、纵笑,把一个洞庭湖搅得神神乎ๆ乎。至少,想着他,后人就会跳出范仲淹,去捉摸这个ฐ奇怪的湖。一个游人写下一幅著名的长联,现也镌于楼中:
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史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沧然泪下。
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岩疆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ๆ会得来?
他就把一个洞庭湖的复杂性、神秘性、难解性,写出来了。眼界宏阔,意象纷杂,简直有现代派的意韵。
那么,就下洞庭湖看看罢。我登船前去君山岛。
这天奇热。也许洞庭湖的夏天就是这样热。没有风,连波光都是灼人烫眼的。记起了古人名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这个“蒸”字,我只当俗字解。
丹ล纳认为气候对文化有决定性的影响,我以前很是不信。但一到盛暑和严冬,又倾向于信。范仲淹写《岳阳楼记》是九月十五日,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秋空明净,可让他想想天下;秋风萧瑟,又吹起了他心底的几丝悲壮。即使不看文后日期,我也能约略推知,这是秋天的辞章。要是他也像今天的日子来呢?衣冠尽卸,赤膊裸裎,挥汗不迭,气喘吁吁,那篇文章会连影子也没有。范仲淹设想过阴雨霏霏的洞庭湖和春和景明的洞庭湖,但那ว也只是秋天的设想。洞庭湖气候变化的幅度大着呢,它是一个脾ຆ性强悍的活体,仅仅一种裁é断哪能框范住它?
推而广之,中ณ国也是这样。一个深不见底的海ร,顶ะ着变幻莫测的天象。我最不耐烦的,是对中ณ国文化的几句简单概ฐ括。哪怕是它最堂皇的一脉ำ,拿来统摄全盘总是霸道,总会把它丰富的生命节律抹煞。那些委屈了的部ຖ位也常常以牙还牙,举着自己的旗幡向大一统的霸座进发。其实,谁都是渺小的。无数渺小的组合,才成伟大的气象。
终于到了君山。这个ฐ小岛,树木葱茏,景致不差ๆ。尤其是文化遗迹之多,令人咋舌。它显然没有经过后人的精心设计,突出哪一个主体遗迹。只觉得它们南辕北辙而平安共居,三教九流而和睦相邻。是历史,是空间,是日夜的洪波,是洞庭的晚风,把它们堆涌到เ了一起。
挡门是一个ฐ封山石刻,那是秦始皇的遗留。说是秦始皇统一中国,巡游到洞庭,恰遇湖上狂波,甚是恼火,于是摆出第一代封建帝王的雄威,下令封山。他是封建大一统的最早ຉ肇始者,气魄宏伟,决心要让洞庭湖也成为ฦ一个ฐ驯服的臣民。
但是,你管你封,君山还是一派开放襟怀。它的腹地,有尧的女儿娥皇、女英坟墓,飘忽瑰艳的神话,端出远比秦始皇老得多的资格,安坐在这里。两位如此美貌的公主,飞动的裙ำ裾和芳芬的清泪,本该让后代儒生非礼ึ勿视,但她们依凭着乃ี父的圣名,又不禁使儒生们心族缭乱,不知定夺。
岛上有古庙废基。据记载,佛教兴盛时,这里曾鳞次栉比,拥挤着寺庙无数。缭绕的香烟和阵阵钟磬声,占领ๆ过这个小岛的晨晨暮暮。吕洞宾既然几次来过,道教的事业也曾非常蓬勃。面对着秦始皇的封山石,这些都显得有点邪乎。但邪乎得那么เ长久ื,那ว么隆重,封山石也只能ม静默。
岛的一侧有一棵大树,上嵌古钟一口。信史凿凿,这是宋代义军杨么的遗物。杨么为ฦ了对抗宋廷,踞守此岛,未廷即派岳飞征剿。每当岳军的船只隐隐出现,杨么的部队就在这里呜钟为号,准备战斗。岳飞是一位名垂史册的英雄,他的抗金业绩,发出过民族精神的最强音。但在这里,岳飞扮演的是另一种角色,这口钟,时时鸣响着民族精神的另一方面。我曾在杭州的岳坟前徘徊,现在又对着这口钟久久凝望。我想,两ä者加在一起,也只是民族精神的一小角。
可不,眼前又出现了柳毅井。洞庭湖的底下,应该有一个龙宫了。井有台阶可下,直至水面,似是龙宫入口。一步步走下去,真会相信我们脚底下有一个ฐ热闹世界。那个ฐ世界ศ里也有霸道,也有指令,但也有恋情,也有欢爱。一口井,只想把两ä个世界连结起来。人们想了那么เ多年,信了那么多年,今天,宇航飞船正从另外一些出口去寻找另外一些世界。
杂乱无章的君山,静静地展现着中ณ国文化的无限。
君山岛上只住着一些茶农,很少闲杂人等。夜晚,游人们都坐船回去了,整座岛阗寂无声。洞庭湖的夜潮轻轻拍打着它,它侧身入睡,怀抱着一大堆秘密。
回到上海之ใ后,这篇洞庭湖的游记,迟迟不能写出。
突然从报纸上看到เ一则ท有关洞庭湖的新闻,如遇故人。新า闻记述了一桩真实的奇事;一位湖北的农民捉住一只乌龟,或许是出于一种慈悲心怀,在乌龟背上刻名装环,然后带到岳阳,放入洞庭湖中ณ。没有想到,此后连续8๖年,乌ไ龟竟年年定时爬回家来。每一次,都“将头高高竖起来,长时间地望着主ว人,似乎ๆ在静静聆听主ว人的教诲,又似乎ๆ在向主人诉说自己้一年来风风雨雨的经历”。
这不是古代的传说。新า闻注明,乌ไ龟最后一次爬回,是19๗87年农历五月初ม一。
至少现代科学还不能说明,这个ฐ动物何以能爬这么เ长的水路和旱路,准确找到เ一间普通的农舍,而且把年份和日期搞得那样清楚。难道它真是龙宫的族员?
洞庭湖,再一次在我眼前罩上了神秘的浓雾。
我们对这个世界,知道得还实在太少。无数的未知包围着我们,才使人生保留进发的乐趣。当哪一天,世界ศ上的一切都能明确解释了,这个世界也就变得十分无聊。人生,就会成为一种简单的轨迹,一种沉闷的重复。因此,我每每以另一番眼光看娥皇、女英的神话,想柳毅到过的龙宫。应该理会古人对神奇事端作出的想象,说不定,这种想象蕴含着更深层的真实。洞庭湖的种种测量数据,在我的书架中随手可以寻得。我是不愿去查的,只愿在心中保留แ着一个奇奇怪怪的洞庭湖。
我到เ过的湖可谓多矣。每一个ฐ,都会有洞庭湖一般的奥秘,都隐匿着无数似真似幻的传说。
我还只是在说湖。还有海,还有森林,还有高山和峡谷……那里会有多少蕴藏呢?简直连想也不敢想了。然而,正是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国度,这样的多元,这样的无限,才值得来活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