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生点点头，觉得这位麻脸蹚将的口吻和眼色有点奇怪，使他的心里很不舒服。
“你是不是来替你二哥讲情的？你来晚了一步，他们已经把他拉出去枪毙了！”
王成山是三少的本家侄儿，二十出头年纪，个儿高大，有一双粗大的手。他本来从十岁时候便依靠下力吃饭，给人家作过放牛的，烧火的，后来由á掌鞭的升到二领ๆ工ื的，去年失业后才跟着三少下水。他不抽大烟，连纸烟也不常抽，对老百姓也不爱吹胡子瞪眼睛的。有一次他在牛槽边烧一块树根疙瘩，牛屋里充满了温暖的烟气，熏得他和菊生的眼睛不住淌泪，还被呛得咳嗽。他们面对面隔火而坐，一面在火灰中ณ炸着包谷花1，一面闲扯。忽然，王成山用手背揉着眼皮，向菊生笑嘻嘻地问：
1土匪中ณ把开步走叫做“起”
“瓤子九我操你祖宗！”车轴汉望着一个ฐ白净面皮，手里拿着一根烟钎子的土匪骂着说“来了几个有油水的‘远方แ朋友’，你龟儿子尽躺在床上抽大烟，也不走出来迎接一下！”
“站住！”
“我也是这样想，”陶芹生蓦然转回头来说。“我早ຉ就疑惑他不是个正经家伙，没有敢说出口来。刚ธ才他一往那条小路上走去，我越发觉得奇怪，所以才催你们赶快走。”
1้“带子”是河，这句话就是“过河拆桥”
从这些土匪们的表情和口气，陶菊生已经断ษ定他二哥并未死掉，但他心中ณ的难过却不曾减去多少。他顾ุ不得同这些土匪说话，带着哭声向里边呼唤：
“二哥！”
“哎，菊！”芹生在左ุ首的一间屋里回答，答得很吃力，可以听得出来他的声音中带着哽咽。
“二哥！”菊生又叫，推开拦在腰边的一支枪，向左首的房间跑去。
“菊！我在这儿，你来吧！”
也许是被菊生的含泪的眼睛和小兄弟俩的声音所感动，土匪们立刻๑都静下来了。所有的票和所有的蹚将，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一对小兄弟的会见上，全屋中的空气顿时变得阴森和紧ู张。但菊生同他的二哥见面后，两ä个ฐ人反而都不知说什么เ话，互相回避着眼光，各人坚忍着自己้的眼泪不要流出来。从昏沉的洋油灯下，陶菊生看见屋中的票不是像死尸，就是像鬼影，远比他在票房时的情形凄惨可怕。他的二哥的头发又长又乱，挂着麦糠和草叶，锈着成堆的白色虮子；脸又黄又瘦又脏ู，鼻凹、眼窝和耳朵上堆满灰垢。一条紫ใ色的伤痕从右边的耳后扫下来，斜过脸颊，直红到下颏为止。菊生不敢询问他的挨打情形，沉默了一会儿之ใ后，喃喃地问：
“管家的叫你去了？”
“他叫我给家里写封信，”芹生低声说“要家里快点派人来赎我们，不要托人说情面。”
“是的，靠情面反而糟糕！”胡玉莹的舅舅在旁้插嘴说，叹了口气。“胡家同你家里都到赊镇福音堂托洋人写信来说情，所以我一来就把我也留住不放。听说你们家里还托张团长写信来要你们…”
“唉！他们只晓得托面子说情！”芹生绝望地叹息说，垂下头去。
“菊生，”胡玉莹小声说“你快点想办法给家里发封快信，叫家里别再靠面子，越靠越糟。这年头啥面子都没用，只有‘袁世凯’1跟大烟土有用！”
1้“袁世凯”指银元，又叫“袁大头”袁世凯时代铸造的银元上有袁世凯的头像。
“陶相公1้，你给家写信时，记着提一句，”胡玉莹的舅舅赶忙嘱咐说“就说我也给他们留แ住啦…”
1在河南，长辈向晚辈称“相公”是客气的称呼。老头子话没说完，胡玉莹偷偷地用脚๐尖踢他一下。他立刻不再说了。胆小的票们都把头垂下去，甚至连呼吸也要忍住，只有少数胆大的才敢向房屋门口看。李二红提着一支步枪出现在里间门口，独眼睛凶恶地向里边东张西望，随后冷笑一声说：“人家兄弟俩见面谈点体己้话，你们插的啥（尸求）嘴？嘴庠就放在墙上操一操！”他说过后特别向胡玉莹的舅舅瞪一眼，离开了里间门口，重新在火边坐下。
“菊！你走吧，耽搁久了二红会骂的！”芹生抬起头来说，两行眼泪暗暗地滚落下来。
“没关系…”菊生艰难地摇着头说。
“你明天就给咱伯写封信…”芹生想到เ他不久ื就会被枪毙，永远不能ม见弟弟，也不能再见父母，他的泪流得像雨后的泉水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了。过了一阵，他才用肮脏ู的衣袖把眼泪擦去，哽咽着问：“菊，你干老子待你好不好？”
菊生一直在坚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到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赶快将脸孔背向灯光，装做困乏็的样子打一个轻微的哈欠，用手掌在脸上搓了一把，顺ิ势将滚出眼角的泪珠揩去。然后，他重又扭转脸来，轻轻地点一下头，表示他所受的待遇还好。就在这刹那间，他想起来过去也想到了未来，心口的深处汹涌ไ起更大的酸痛波涛๙，几乎ๆ忍不住要放声痛哭。在小学时代，大孩子把奸污小孩子当做了风流韵事，高年级把压迫低年级当做了英雄行为，当年纪较小的学生真不容易。幸而那ว时候他同两ä个哥哥在一道，哥哥们的朋友多，从不受别ี人欺负。由于他在读书上表现有相当才分，在那ว教育落后的小城中，他被许多长辈夸奖，被许多父母羡慕，被许多同样年纪的孩子尊敬和嫉妒。到เ信阳上中学他是插班，在芹生赶来信阳之ใ前，他可说是“举目无亲”不免常常受较大的同学欺负。为着维持自己的尊严，他总是表现出一种特别ี的高傲神情，很少同别人说话。但虽然如此，仍有一些轻薄的大孩子会忽然摸一摸他的头发，或对他淫邪的扭扭嘴吧，挤挤眼睛。有一次他一个ฐ人站在铁杠子下边打算学习翻杠子，一个ฐ陌生的大孩子走来献殷勤，说是愿意帮助他。不料é那ว个ฐ大孩子把他抱起来，帮他爬上杠子后，却趁机会用指头抠一下他的腰窝。他愤怒地把大眼一瞪，那ว个ฐ大孩子嘻嘻地笑着走开了。许多天他不敢同大孩子们一道玩耍，也不敢同他们一道走路；每次从礼拜堂里回学校，他总是提心吊胆地走得极快。等到เ芹生来了，他有了保护人，生活才开始有了快活。后来一个ฐ不知趣的湖北同学用下流话调戏他，他曾经跟芹生一道打到那个ฐ同学的宿舍里，连袒护那个ฐ同学的校监也被他骂了一顿。这一切情形都像昨天的事情一样，如今亲爱的二哥仍然同他在一起，就坐在他的面前，然而他自己้却不能帮助他，保护他，他也不能把王三少的卑鄙企图告诉他知道。家庭既然没钱赎他们，他看得很清楚，他二哥迟早ຉ会被枪毙，而他自己也许会死得更惨，死得更早，也许就在今天夜间…
“你要把心放宽，二哥！”他最后勉强地劝解说，回避着芹生的眼睛。“有我在，他们不会让你太吃苦…我明天来把你的小布衫1拿去洗一洗，怕虱子已๐经长满了。”
1“小布衫”即中ณ式衬衣
“不用洗…你快点回去吧！”芹生又小声催促说，害怕地皱着眉头。
“那个ฐ跟张明才一道的李先生哪里去了？”菊生忽然抬起脸来问，拿眼睛向各处扫了一下。
“前天就已๐经病死了。”
“啊…我走了，二哥。”菊生又转过头去，向胡玉莹和别ี的熟票颤声说：“我走了，再见！”
陶菊生从里间一出来就被瓤子九叫到烟榻旁。瓤子九面带笑容地询问菊生：
“你对我说实话：张团长张梅亭跟你家有亲戚没有？”
“没有，只是同乡。”
瓤子九接着说：“张团长就在城里驻防。他昨儿派人来给管家的送个片子，要管家的把你兄弟俩放出去。要不是他这张片子，你二哥今儿也不会挨几皮鞭。妈的打开窗户说亮话，靠面子你兄弟俩别ี想出去，沤的天数多啦对你们没有好处！”
“我明儿再给家写封快信，叫家中ณ别再托面子好啦。”
“对啦，该流的脓ใ终究得流出来，晚流不如早流。”瓤子九把烟泡安在斗门上，吸了几口又停住说：“我瓤子九对你兄弟俩没当外人待，吧不得你们能早点回家。我要不想帮你们忙我是杂种！可是你家里到现在还没派来一根人毛儿，我就是想在管家的面前替你们帮句好话，也他妈的刮大风吃炒面——张不开嘴呀！”
李二红睁开独眼说：“土财主都是宁舍人不舍钱，宁挨杠子不挨针，不拄哀杖不知道掉泪！过几天先把他二哥的耳朵割一只送到他家去，太客气反而误事！”
菊生的心一动，赶忙说：“我想家里不几天就会来人的…”
瓤子九把斗门上的烟泡拍完，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顺ิ手向墙上抹把鼻涕。他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抚摩着菊生的头发说：
“要不是我给你找个ฐ干老子，到现在你兄弟俩总要有一个‘送回老家’啦。回去吧，看见你干老子就说我瓤子九在骂他个ฐ杂种哩。”
菊生同王成山走出票房院，一阵尖冷的北风吹得他不由á地打个寒颤。当他们从几座坟墓中间走过时，他感到非常害怕，浑身的毛发都紧张得直竖起来，好像真有许多鬼影在他的左ุ右前后。刹那ว间，他在票房中所想的许多事都重新า在心上迅速闪过，于是他心里边伤感地说：
“唉！只是把母亲闪1得太惨了！…”
1้突然抛下叫做“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