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宗建章十九年，冬月。
才落着一场细密的雪珠，京城的青石板湿滑至极，出京的那条古道更是泥泞不堪，路上很是少人行走，唯有三辆黑油平顶ะ挂着皁缦的大车缓慢地行着，若干平板的推车被车夫推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天冷路滑，随行在黑油车两侧的下人个ฐ个苦不堪言，周身都没有板车上被油布包着的物件裹得严实。因天色气温实在不适宜走路，冷风竟将唐家下人素日来的刁嘴都封个严实，就是这样难走的路也没听到一句抱怨。
眼前就是定安门，出了这城门就算是离了京城了。定安门的守城卫兵早ຉ收了唐家管事的好处，不过随便扫了几眼车上的物件也就放行了。有新า来不知事的兵士瞎打听：“这是哪家啊，挑了个这么เ破天儿出京，还专捡这三更半夜的让咱们兄弟开门关门。”
另一个ฐ就道：“这你都不知道，刚被万岁爷罢官了的四品左佥都御史唐雍唐大人他们家啊。听说是无作为被人弹劾下来的，折子一递上去，龙颜大怒，立时就让人摘了官职，连庄子跟宅子都收回去了。都说这唐大人不过是个ฐ绣花枕头，空写得一手好文章，每日里讲吃讲穿，政绩上毫无建树，只是对6๔羽楼的山珍跟八宝斋的古玩他倒是很在行。哎，这唐家算是败了，皇上有旨ຈ，若非奉诏，不得回京呢。”
“咳，这舞文弄墨的文官还真不如咱们兄弟舒坦，你看说给撵出去就撵出去了，灰头土脸的好不寒酸。走，咱哥俩拿着这赏钱喝点去。”
夜风急长，那ว一对兵士的冷言冷语就有几句吹到เ了唐家车队这边，下人们一个ฐ个儿地装作没听见，只是不知道黑油车里的主ว子们听后作何感想。这一趟车里都只是女眷，第一辆车载着的是唐家主母周氏周夫人，第二辆载着的乃ี是唐家长媳许氏及唐家长孙女，第三辆载的是唐老爷的妾室柳姨娘以及庶出的二子之ใ媳田氏。
跟在后面的十几辆板车上是唐家仅有的一点子家产，裹得可谓是密不透风。下人们惟愿淋不湿才是万好，身子与那ว家财比起来，竟算不上什么了，有那ว体面的下人，还有一把青罗油纸伞撑在头上，不体面的干脆就走得鞋袜均湿，一身狼狈。
这一行浩浩荡荡，便是出京投奔唐家长女——嫁到เ永平府做知府夫人的唐有琴。
唐家的男ç人们还留在京里上下奔走谋求后路，唐雍唐老爷唯恐白天出城被人看见丢了脸面，只得命夫人在三更半夜带着女眷上路，又多派了些家丁跟着。幸而永平府距离京城并算不得远。
车已行远，唐云暖挑起车窗上夹着薄棉的帘子微微眺望，夜色下一阵冷风袭进黑油车，饶是她穿着一身絮了新า棉的樱草色夹丝绵的交领厚袄跟同色绣连翘袄裙ำ，又在外裹着半旧的藕荷色貉子毛锁边兜帽披风，仍是叫冷风吹出了个喷嚏。
随行在轿子外走的夏妈妈闻声，抬头便见到唐云暖一双明眸望着自己，夏妈妈赶紧ู瞪了唐云暖身后的丫鬟红豆一眼，亲手撂下了帘子，心疼道：
“这阴冷的天儿姑娘就别挑帘ຈ子了，仔细邪风吹得脸红，回头买珍珠粉才费银子呢。”
这夏妈妈本是太太周夫人身边有脸的妈妈，唐云暖的母亲蕙娘是寒门出身，并无随嫁丫鬟，祖母就在唐云暖落地之ใ时将刚ธ生养的夏妈妈拨过来做奶娘，直伺候到唐云暖八岁这一年，一直是尽心尽力，周全得很。
只是毕竟是伺候过祖母的老人儿，唐云暖也得时刻๑陪着小心，柔声道：
“妈妈说得是，云暖不过是想提醒妈妈，天冷路湿，这车里不过就云暖跟红豆两个，妈妈不妨上来歇歇。”
夏妈妈就有些感动，果然是自己带大的姑娘知道疼人，却还是推了：“姑娘还是早睡吧，别ี房的妈妈可都在路上走呢。奴婢现在一身的泥水，更不能开这个ฐ先例儿跟姑娘同车，不可让人家讲究了我去。姑娘先歇吧，醒了就该到永平府了。”
唐云暖就叹了声气，让她歇她如何能歇，母亲蕙娘刚被祖母叫到前一辆的车里伺候，唐云暖挑帘子假意跟夏妈妈说话，眼睛却一直都盯着前一辆车边跟着行走的母亲。虽有丫ฑ鬟紫棠在一边打伞，但这一夜走下来，泥水寒风不说，光是漏夜滴水端茶也够许大奶奶累็了。
唐家主ว母周夫人名门出身，乃是前朝长公主、当今沛国公正妻的姨ถ娘表妹。大户人家的主ว母选儿媳最是看重门第家世的。偏偏母亲只是小家碧玉，外祖父不过是一个河北军粮库里的一个小管事，舅舅是商籍，却算不上富户，当日母亲因貌美贤惠而被父亲相中ณ，据说进门前祖母跟父亲很是闹了一阵子，即便如今抱得美人归，祖母也是三番๘四次地给这个长儿媳脸子看。
如今祖父被罢官，全家打回原籍。听闻那永平府虽离京城不远，可也是个荒凉的庄子，一贯要脸面的祖母的心里肯定憋着不痛快，恐怕就是让娘亲去垫脚撒气了，这一夜怕是有得苦吃。
唐云暖何尝不知道这才是太太的手段，如今祖父罢官投靠姑奶奶，儿子媳妇倒是好说，下人也要跟着受苦，虽然嘴上不说，一众刁奴心底不定有多少怨闷。
所以唐家一倒，周夫人便将那ว些不紧ู要的下人全打了，与其到了女儿家再整治让相公听到堵心，不如在上路之前让各方แ各处裁é了些人，少爷姑娘们每人只能留下一个丫ฑ鬟。
既裁了人，再教这些仆妇小子们跟着走了一夜，撵人在前，劳动在后，还唤来长儿媳在车边行走伺候着。这就是提醒下人们，连主子媳妇都享不了闲，别人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夏妈妈这样有脸，也不敢上车歇一下。
所谓大家的治家之ใ道，大概就是这样吧。
唐雍官拜四品，孙女们出出入入哪一个不是跟了六七个ฐ人，最后唐云暖只留แ下红豆。
“姑娘，这车里虽摇晃，但好歹被里还暖和些。奴婢一出门已๐经在丝绵锦被里塞了两个汤婆子，姑娘还是趁暖和赶紧ู更衣歇了吧。若是奶奶一会儿上车看到你还醒着，又该骂奴婢不知劝了。”
红豆自然知道姑娘的担心，只是主子们的事儿她也管不了，她能ม做的唯有照顾ุ好姑娘。
黑油大车不小，三面都搭了木榻，白天行路供女眷们倚靠歇息，夜里将木塌下箱子里的锦被翻出来铺上，除了颠簸些，倒也跟花梨木床差不多。唐云暖心知等不回母亲，祖母也没有要停车投店的意思，当下就卸头换装进了被里，果然这红豆早将被捂暖了。
红豆一面将唐云暖卸下的一朵小米细珠穿成的云状珠花放进饰盒里，一面有些嗔怪：
“姑娘如今也有八岁了，穿戴还是这样素净。这小米细珠的珠花已是戴了半月没换过，如今出京去见姑奶奶，怎地不换个精致些的，奴婢看那ว红琉璃蝴蝶步摇就很好看，到เ了永平府，可不能让姑奶奶家的下人小看了去。”
云暖翻了个身，状有所思：
“祖父是被免了官职赶出京城的。祖母如今正是不痛快，那红琉璃打的一套饰是去年中ณ秋戴过的，那时祖父刚升做御史，正是咱们唐家鼎盛之时。如今若我戴了那ว套饰，岂非让祖母睹物思情，更惹祖母不喜了。”
红豆就吐了吐舌头：“姑娘真是好记性，奴婢倒忘了这一层了，只是才刚上车的时候看到เ二奶奶打扮得花枝招展，再看咱们奶奶平日里本来穿得就素า气，姑娘你若不再穿戴得打眼些，万一姑奶奶那府里的下人势力眼可怎么办？”
红豆比唐云暖大了三岁，素า日里是稳妥细心的，否则唐云暖也不会只留แ下她一个伺候，只是红豆护主ว心切了些，尤其一跟自己那ว个ฐ极品二婶田à氏有关的事，红豆就更为激动些。
二房庶媳不安，这是全唐家都知道的事。
云暖莞尔一笑，连红豆都看见二奶奶打扮得招眼，她如何能ม看不见。
这位二奶奶是商户之ใ女，姓田，闺名有蝶，家中ณ是贩绸缎的。或者是祖上不通文墨不讲风度，又或者是商户本就重利ำ，这田有蝶在闺中ณ便很是骄横，一点亏都不肯吃，最是一个出门没捡到钱就算偷的主儿。
若不是二爷是庶出，这样的女人是断断进不了唐家的门的。太太自己的儿子是嫡长子，当年挑媳妇的时候眼睛镶在云彩里也没挑中ณ一个好家世的，又怎么会让一个姨娘的儿媳高过自己的媳妇，果断做主ว将这田à氏娶ດ了进来。柳姨娘虽然不高兴，这田氏却带了丰ถ厚的嫁妆，堵住了柳姨ถ娘的嘴。
二奶奶过门刚ธ一年又生了儿子，俨然就不把全家放在眼里，每日里吃穿用度定要高出别人一等，却更爱处处讨便宜，幸而太太处处弹压，倒还没闹出什么笑话。
才刚上车的时候唐云暖就瞥到เ二奶奶田à氏穿了姜黄色掐金丝绣芙蓉花的窄袖褙ທ子，一抬脚๐又露出里面荔枝色绣银丝百合的马面裙，头上的朝云近香髻叠拧着很是用了心梳，别了老大不小的金凤衔珠，看那架势倒不像是出京去外省投亲，倒像是去宫里给娘娘贺寿。
只是即便唐家得势时，有资格进宫给娘娘贺寿的也不过只有太太周夫人一个人。
唐云暖如何不知道田氏这样打扮不过是想招摇入府。唐家姑奶奶唐有琴出嫁十二年很少归宁，两ä人不过见了一面，想来这个ฐ姑奶奶只一见就给了二奶奶不少脸色看。田à氏这样打扮无非是想在叫唐有琴高看自己一眼。一个ฐ人越显示什么เ就代表她越缺少什么，田氏这样招摇，想也是为ฦ了隐藏心底的那份商家女的自卑吧。
上有太太这样计较出身的婆婆，中ณ有二奶奶这样不知高低的妯娌，下又有无数嘴刁心硬的丫鬟妈妈，许大奶奶这个嫡长子的媳妇可是如履薄冰。如今荣华富贵自是不用说了，永平府虽是个乡下地方แ，还是借住在姑奶奶家，眼色不知要看多少……
唐云暖禁不住长叹一声，做古代人难，做古代的媳妇更难，穿越过来这几年里，若不是自己谨小慎微，事事留แ心，恐怕也没有几天的消เ停日子过了。
红豆见姑娘长吁短叹，也跟着唏嘘เ起来。自己跟着姑娘这么เ许多年来，唯有姑娘五岁那年大病一场算是一个ฐ大跟头，幸而是个有福的，病得昏死过去竟又活转了过来。如今长成个懂事明理又极有城府的，事事陪衬着大奶奶，日日忌惮着一大家子多少双眼睛，才没叫婆婆妯娌欺负了去。只可惜唐家这样败了，姑娘的亲事怕是说不着好的了。本朝女子十五便要出嫁，十一岁便可说亲，眼下姑娘已经九岁，难不成就埋没在永宁府了？
这一夜，唐云暖没怎么合眼，却在天将明时眯了一会儿，只因怕形容憔悴惹太太不高兴，受苦的便还是母亲。
黑油大车走了一夜，且不说在泥路上走的下人们苦不堪言，即便是车里载着的主子们，也是颠簸了一夜没人睡好。唐云暖起身的时候天际刚ธ泛鱼肚白，一旁的红豆和衣而眠，眼下是两ä块青。
唐云暖就在心底叹气，红豆一夜未曾劳动尚且这样，自己้那ว个在太太车边伺候的母亲，不知道此刻憔悴成什么模样了。唐云暖披着棉被，不顾着寒风挑帘ຈ相望，却不见母亲随车行走，想是太太动了恻隐之ใ心夜里就唤上车去休息了。
“姑娘怎么醒得这样早啊？”车子像是被石子轻轻硌了一下，震得红豆从睡梦中ณ惊醒，唐云暖伸手取了放在枕边的衣服，却被红豆拦下。
“姑娘昨夜这衣服就压在枕边，今早已是有些褶皱了。路上不比从前在府里，这也没酒无法熨烫，姑娘还是换一套吧。”
唐云暖心知红豆是为ฦ自己着想，思前想后，遂道：“把那ว个嫩粉色杏花流波闪缎的袄裙翻出来吧。”
红豆就是一笑：“怎么เ我就跟姑娘想到一处去了，那裙ำ子昨夜就翻出来挂了起来，姑娘你瞧。”
闪缎虽然华丽ษ，但胜在颜色轻浅，虽贵气但并不扎眼。红豆跟了唐云暖这么多年，姑娘说不能ม穿得太出挑惹祖母不喜，就一定会在在衣服的质料上下了功夫，虽不鲜艳也不至于显得寒酸。
唐云暖就伸出食指朝红豆额头轻推了一下：“你倒机灵。”
红豆也跟着笑，伺候着唐云暖穿了袄裙外又套一件比杏花色略深些的云纹绫袄，仍旧披上昨日藕荷色貉子毛锁边兜帽披风，整个人很是清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