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说着，火红的笑就摆在冰冻的脸上。他身上披了菜园的塑料é纸，来接我手中的行李时，周身都炸着脆ะ裂ฐ的冰声。我跟在爹的身后，心里安然又漠然。大队秘书，就是文书的角色，管管党支部的公章，替公社统计一些数字，扫扫大队会议室，给支书和革委会主任泡一杯浓茶……这并不是我的理想，然看到爹脸上翻身解放似的喜兴，也不能低了他的情绪，就只好闷闷地不言。爹说秘书虽是个小角色，可也到底算是大队干部ຖ。说前天支书见了队长三叔，支书讲连科这娃ใ儿不错，现大队秘书是个知青，要招工返城，算来算去，还只我的文化高些，字也写得周正，是大队党支部最好的秘书人选。如此，队长三叔就把我用电报召回了。
从会场上回来，我看二姐转眼像变了一个ฐ人。她脸上一脸刚ธ毅，目光又明又亮，说话办事干净利索。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ฐ姐姐，倒像一个ฐ极有主见的大嫂啥儿的。
照说，我不该感到这信来得很突然。因为姐的病一拖再拖，过去了九年，自然小病也拖成大病，二百五十块钱如何能治了姐的病？可我看了信，却半晌没说话，还是感到信来得太突然。仿佛二姐给我的不是信，而是一张绝命书。其实，也真是我的绝命书——五百块钱，卖棺材也得两ä口。我不退学去哪弄这五百块？不消说，这次是真的不能读书了。我感到心里很茫然，很零乱。我说二姐，没别的办法了？二姐看着我说，小弟，有一丝法儿爹娘也不忍让你退学呀！至此，二姐的话使我最终明白：我的学生时代到底结束了，我再也不会是一个ฐ学生娃ใ儿了。我清楚，等我的不是平坦的路途。我将以我刚过十六周岁的身材，去拉一辆笨重的架子车……捏着那ว信，我坐院里石桌上。姐说吃饭吧弟。我说不饿。姐坐在我身边，说想开些弟，这就是命。庄稼人就是这个命，好命哪能ม落到เ咱们头上呢？我不说话，开始感到เ了胸里有一团一团闷气。姐说不吃饭你去睡吧弟，睡一觉你就想开了……
到了不能再拖延的时候。
我想起了家里猪圈棚上连过年也没去卖的一根弯椽子，说：“那ว椽子最多卖一块钱，学费得交六块哩。”
几个月的光景，二姐已๐经变成了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她坐在爹的对面说：“娘，不去借。一来舅家也不宽绰，二来开春也没啥还……过年我们用红薯面包饺子。穷日子穷过，不能ม让别人瞧不起咱。”
同学们都已๐站好队形，正面对着我们，看到雯淑无所顾忌地拉着我的手，所有的目光都有些异样。那目光里，一半是猜疑ທ，另一半是嫉妒。从这猜疑ທ、嫉妒各半的目光里，我看见了雯淑的出众：她身材灵巧，穿着入时，面肤白净，是书记家的女儿……一句话，她比别ี的女同学漂亮；她是农村的城市姑娘。
队长向前跨了一步：“我们不找你。你让管学校的干部出来！”
我说：“没事，给队长说好分蜀黍时就扣我家的。”
过一会儿，爹说：“坐下来，连科。”
“真的，考上啦？”
大家起来，一道动手把抢出的稻铺按人头一人捆了一捆，也给我和见娜各捆了小狗腰那ว样个ฐ捆儿，就都扛着米稻捆回村了。这是村人们五年的辛劳，五年劳作的收获。我们知道我们肩上的不是稻子，是稻种。人们跟在队长身后走，大家拉成一线，走在杨柳相夹的大堤上。天水在人们脚๐下畅畅ม地流着，远远看去，村人们就如踩着天水走路一样。小鸟在树梢上盯着大家伙扛的熟稻馋叫着，有的就跟着人们的脚๐步从这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它们期望会从我们肩头掉一穗熟稻，可我们一穗也没掉。我和见娜跟在人们最后。我说重吗？她松松肩上那ว束稻子，说不重，你要记住赔我黄莺鸟。我说记住了，肚子真饿。最后告别嘴洼时，我回望一眼，没有看见十八亩嘴洼，只看见没有塌尽的新堤像红带子样漂在大水中。我分出的十九份抓钩打捞的杂物，像黑痣一样在红带上结着。走了一程，我又一次回望，那漂着的红带和黑痣都已经消失了，我只看了茫茫的汪洋黄水。
五叔在沙堤上躺着，用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胳肢窝，扭脸瞟着队长，“我咋办？”
这时候，去守滩屋取防水家什的人回来了。他扛来了铁丝、绳子、砍刀、大锤，还有抓钩๗。抓钩其实很简单，就是杀猪用来吊肉的铁钩๗上系一根绳子。他一回来，队长就招呼村人们都从树上下来。
“嗯。”
“连科哥——”
三姑女看我一眼。
“你还真把我奶当奶呀？”
“不饥的，一大早……”
我的婚事爹同意，娘同意，姐同意，队长三叔也同意。一个瑶沟村人都同意。
“我咋能信？好歹你爹是村长。”
我不气。
“副乡长要在村里讨媳妇。”
支书的脸色由青转白，嘴角微微地哆嗦。他没想到เ我们队长敢这样。田à湖大队的几十个正副小队长还没人对他支书这样过。他盯着消เ失在门外的队长，戳在大队部院里半晌没动，就仿佛栽在那ว里的一段枯木桩。我，我们十八队来领粮的社员们，全都呆愣一阵，木然地转过身子，提着布袋或挑着篮子，默默走出了大队部。
事情闹大了。
回到村里，社ุ员们都到เ队长家，静默悄息地找地场坐下。这已是晌午饭时，太阳吊在正顶，村子里是铜黄颜色。牲畜ไ满街跑着找食，猪、狗都瘪着肚子在门口看自家主人。队长坐在院里的青石上，脸一直死成一块铁ກ板，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外。沿队长目光望去，正可通过几株桐树望到เ村前那ว片五角麦田à。麦田的青苗已经散叶，田地里呈出半绿半黄，如同头上的天空一样。在那黄绿中ณ央，坐着那条没了主ว人的痴狗，它依然后腿卧地，前腿直立，抬头仰视天空。也许它的双目正盯着午阳，也许它盯的是无边的天宇，也许它什么也没看见。它那ว痴呆模样，如黄绿中ณ的一滴黑色。我站在队长身后。我不知道队长为ฦ什么死盯那狗不动。我很想走到เ五角麦田，去看清那ว只狗，弄明白那狗为什么เ总在那里盯着天空……
全村的男社员大都在队长家陪队长默坐，仿佛这样能ม替队长解解愁闷。这里很少有人比队长岁数大，也少有人比队长高辈。只有村后住的七伯，他比队长大半岁。人们都这样闷着，都期望七伯能先开口劝队长几句。
七伯在队长身后吸够了烟，把凳子朝队长边上移移，装一袋递给队长：“关东烟叶。”
队长没接，也没回头。
七伯说：“忍为贵。”
队长依然盯着那ว狗痴呆。
“从解放到เ现在，咱瑶沟没有党员，没有干部，可也没有‘四类分子’，日月还算平稳。想开点，一忍百了……”七伯说着，把烟袋抽回自己吸了。“讹咱几亩地、断咱几次水，多扣咱几百斤ภ返销粮……别怪支部不公平，自古就是小二做官，邻居有福，谁让咱十八队不出一个人物头？忍吧……几十年都忍了。不定过上几年，连科真还闹个ฐ革委会主ว任或支书啥儿的，不是就该咱瑶沟人抬头过日子了？”
村人们抬头望着我，那眼神如黑夜瞧灯。
我有些心慌，感到肩上似乎ๆ被人用力朝下摁了一下。
队长的目光依旧不动。远处五角麦田的痴狗仍那ว个ฐ姿ู态凝视着天空和太阳。院落里的铜亮开始变白，透出一层锡色，愈加温暖起来。队长媳妇在灶房小心地说了声饭烧中啦。村人都不接腔。这时候，五角麦田à的黑狗似乎头仰累了，就像被太阳晒软的草叶一样，缓缓耷拉下头，慢慢站起，转身徐徐朝远处走去，步子极为细碎，仿佛久病一般无力。
队长一直盯着那ว狗，到那ว狗在日光中融融化为光色，消失在锡亮的阳光里，才眨了一下眼睛，用牙齿刮刮ุ风干的嘴唇，极深情地望着我，像刚才望着麦田à的痴狗一样。过了一刻๑，他又把目光移到เ七伯身上。
“你去吧七哥。”队长无奈地说，“到支书家替我道个歉，说我他娘的后悔了……说扣多少返销粮都成……千万别让他支书生气，千万别为这连累็了连科当秘书的事……”
“咋样？”
“更他妈的糟啦。支书说为了树立大队一班人的威信，要扣咱们一百斤ภ返销粮。”
“多少？”
“一百。”
“八辈子！看他支书能当一辈子支书吗？有一天我们十八队出了人物……奶奶。连科的事没提起？”
“提了。支书说比较起来还是四队的星光好一些，仍打算让星光当秘书。”
七伯和支书家有些连七伯也道不明的亲戚。因为支书是田湖大队最显赫人物，七伯媳妇见了支书就叫表弟；所以，七伯也就总把自己้当成支书的表哥。七伯从支书家回来，和队长说这番话是在村口大皂角树的牛车铁ກ轮钟下。那ว时候，玉玲来了，我们家饭晚，出工的钟็声已响过，我端着饭碗和村人男女集合在树下。听了支部ຖ又扣队里一百斤返销粮，大家立马炸了情绪，老少都在树下海骂，恨不得立刻就去把支书家老坟掘开。想想，平均每队一千斤ภ返销粮，平白就扣了我们十八小队三百斤。三百斤小麦能ม盛满两个麻袋，这么大的数字，队长替社员们咬牙忍了；然去分粮时，因为上边扣减大队一千三百斤。这一千三百斤本该平均分到เ各队去，结果支部ຖ为ฦ了算账方便，却扣了我们一百斤ภ，而只扣其余各队七十斤，无端又使十八小队吃了三十斤的亏。队长为ฦ此鸣了几句不平，又毫无根据地罚扣一百斤ภ。这七扣八减，一千斤ภ返销粮仅仅还有五百斤。如果是五百斤黄金也许无所谓，然却是五百斤ภ小麦。再有月余就要过年，这五百斤小麦却是瑶沟村每人都要少吃几个白馍，少吃一碗水饺。庄户人家，过年没有黄金可以，没有面吃还算鸟儿大年？村人们围队长站着，听七伯说又扣了一百斤ภ小麦，个ฐ个脸都白了，小伙子们跺脚骂娘，在队长周围急转，阵势似乎是只要队长招一下手，大伙就会冲到大队部ຖ或者支书家，闹个天翻地覆，改地换天，把支书和所有的大队干部ຖ家折腾得房倒屋塌似的。
“操！他支书也太欺咱十八小队了。”
“好歹咱十八小队的男人们都还活着呐！”
“奶奶的，咱去把支书家锅砸掉算啦！要饿死谁他妈的也别想填饱肚子。”
社员们骂着，就真的有人动了脚步，那ว阵势仿佛谁不动谁就不是瑶沟人，谁不骂谁就是十八小队的逆子。一时间皂角树下沸沸扬扬，如同一堆浓烟柴草，有火就燃。队长三叔原还一脸无血白色，怒得如被擒狮子，把拿在手里的敲钟铁ກ棒转来转去，样子似乎如果支书或别的人物只要出现在面前，他就会将铁棒砸过去。可是这一会儿，他一看这阵势，却猛地把敲钟铁棒摔砸在地面，眼睛瞪得球圆。
“这一会儿你们都嫌粮食少了？可当初ม给你们说过今年冬天哪个队有外出逃荒要饭的，哪个队就多吃返销粮，你们为ฦ啥儿都不去？！你们为ฦ啥儿都说饿死屋里也不站在别人家门口？”队长这样快嘴吼叫着，拿目光把社员们扫了一遍，然后把目光落在了九爷身上。九爷一直坐在人群背后，靠着一条石塄，脚膝并拢，双手对插在黑袄袖中，搁放在膝盖上，神情非常自如。那张饱经了八十二年风霜的老脸，像一张挂在后墙上被风吹雨淋了八十二年的兽皮，干枯得没有一丝汁水。那皱纹压着皱纹的沟壑，如同浓缩了满世界的曲折和艰辛。直到这一刻，队长才现，全村人也才都刚ธ刚注意，九爷的皮色，决然地与村人不同，与世人不同，活脱如掘开的几千年不见日光的古土。那似棕非棕的古土色的脸上，深深地嵌着似乎ๆ无光的双眼，显出了九爷永生与世无争的模样。在村人们这样喧腾愤怒的时候，九爷温和地平视着面前两ä人合抱不拢的皂角老树，盯着皂角树上忙碌爬动的一队队上下的蚂蚁，就像道士盯着一本玄妙的谜书。他不说话，也不看村人，仿佛这里除了他和老皂角树，还有树上的蚂蚁，别ี的啥儿也没有。队长被九爷的平静压住了，他不再怒，慢慢地平静下来，咬着嘴唇不动，似乎想从九爷那里看出点处理事情的玄门妙道。
然九爷却站起身，不斜ฒ目扭着头，径直慢慢朝家里走去。队长望着九爷的后影，刚ธ才的怒气彻底尽净。他回过头来，让七伯、六叔等几个ฐ主事劳力和队里有点头脑的年长上辈人留下，就吩咐其余人由副队长带着，到耙耧山上刨地角了。
留下的人中ณ有我。皂角树下冬风吹得如笛诉一般，太阳的温暖减了许多。大家看外边没有可坐之处，又不是商事场地，就到我家去了。玉玲正在帮娘洗锅，看来了一群长辈，忙不迭儿搬来几个凳子，大家就都坐在院里太阳地上。
玉玲搬完凳儿，说完热情客套话就进屋去了。七伯六叔都说这姑娘不错，队长却说咱们换个地方说事。我知道队长想了哪儿，忙说她知道咱村底细。这样队长就开口说了。
“把大伙留下就是一个事儿，我觉得咱村丢下几百斤ภ返销粮事小，丢掉大队秘书事大。不消说，大队秘书管着大队支部ຖ的印，人勤嘴乖就能ม入党，就能当支部委员……都知道奶奶的支书就是解放初ม当秘书现在干上支书的。我算过了，连科这年龄眼下当秘书，田à湖大队的支书就早ຉ晚有一天会是咱瑶沟人。可这次连科不当秘书了，怕咱十八队今后十年、二十年连个党员也出不了……大家说吧，咱村要不要这个秘书？不要就他妈算啦！”
“要呀！”七伯拍了一下膝，“支部没有咱村一个人，就像朝中ณ没有本州一个ฐ官一样。”
“八辈，去年大队罚我二十个水利工ื，支部有个人替我说半句话，也用不着大雪天让我在水里扛半个多月大石头。”
“我算过了，解放二十多年，咱十八队和外队打过上百场官司，没他妈一场胜诉的。为啥，就因为ฦ支部ຖ里连咱村一根头也没有……”
“闲话别ี扯！”队长三叔从凳子上站起来，又蹲到凳上去，“要这个秘书可以，谁能ม把支书的心给拉过来……听说四队的星光是支书家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