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飞在水上的都叫水鸟吗？”
六
我的身后是一片安静的天地。阳光从云缝扫出来，把云块边染成红黄的颜色。伊河水在阳光下哗哇哗哇地流动，云在水中ณ成了冲不走的油彩。河水两边，是两ä滩望不到尽头的鹅卵石，一个挨着一个，白的、红的、紫ใ的、黑的……在脚手架上望着，仿佛是两张大席上晒的青花豆。鹅卵石滩两边，是两条古老的大堤，堤上的柳树、杨树交错着，把大堤深掩起来。堤如青龙，蜿蜒地从上游伸来，朝下游伸去，将伊河和卵石滩夹在中间。所有的杨树都在太阳下泛成一个ฐ大的光球，被白色的树干高高地举ะ在空中，就像飘着飘着冷丁儿停在空中不动的团团白雾。
“干啥去？”
自然，至此你才领悟，这才是真正的黄昏。
“我提嘛ใ……专门来接你！”
“有一天当了村干部，别忘了二叔家那ว件事。”
村长说：“没啥事。”
我看着天的远处，那儿有一朵白云。
村长前天参加了县里三级干部会，事情是散会前受托的。话一出口，人们不在意，谁说在瑶沟村找个ฐ姑女嫁出去，免得他们老说瑶沟没仗势，万事都吃亏。然人都不吭声，沉在静默中。过一阵，治保主ว任说，村长，你们会上伙食咋样？村长说天天鱼肉，还有电å影看，不买票，尽坐中间好位置。治保主ว任说，我们在家管秋督种，忙得屁都放不出，几天间肚子瘪得贴皮。说着，朝窗外一眼深长望。此时，太阳紫ใ黄。鸟在吃虫子，脖子牵着蓝天，虫在脖子中ณ间胀出疙瘩。村长年逾四十，在基层风雨二十余载，乡村文化很道行，一耳朵就听明白了治保主ว任的话中隐含，心说操你娘，嘴却道，会计，买些东西来，让大家养补养补。会计去了。买了。回来了。花生、糖果、香烟、五香豆，还有新近冲进乡间的四川ษ榨菜，五毛钱一包，鬼都爱吃。这些物品，文明地堆一桌，七七又八八，颜色十足，景势如同惯常年例的拥军优属茶话会，把窗外的咽虫鸟吓飞了。太阳也退去老远，光亮弱浅起来，连窗台上做着事情的金苍蝇，也慌张飞去。
到เ堤上，两个劳力把五叔放下，去胳肢窝拔抓钩，那ว抓钩死活不肯下来，每拔一下，五叔的嘴就极苦地咧一下，终于把他从昏迷中疼醒过来。他张开嘴说，我日你们娘呀！还叫我活不活？拔的人就不敢动了，说抓钩进了骨头缝。队长过来，蹲在五叔脸前，老五，你忍着一点。这样说了一句，他就一手按着五叔的肩膀，一手抓住铁钩，扭树枝似的，将抓钩在五叔的胳肢窝里旋了一个ฐ圈儿，用力向外一拉，五叔骂了句你不得好死三哥，那抓钩就挂着一块红肉出来了。
五叔的胳肢窝儿这时候仿佛开了血闸，殷殷的红血汩汩潺潺地流出来，浸ฤ进沙堤里。队长提着抓钩看了看钩尖上的那ว块儿红肉，又用手从钩๗上取下来，转过身子，对着天水，说龙王爷，敬给你了。就扬起胳膊扔了出去。五叔胳肢窝的那一小块肉，像红枣样在空中飞着，被过午的日光照得透亮，好似一粒红星星落进了天水中ณ，还溅起十几粒浑浊的水珠。
五叔在沙堤上躺着，用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胳ฑ肢窝，扭脸瞟着队长，“我咋办？”
“派人送你到医院。”
“我一辈子这胳膊……”
“黄水大灾，胳膊要废了就每年多分给你一百斤稻子。”
有了队长这话，五叔就偏过头去，看了看那ว十八亩稻田，让人背着去镇上的医院了。
十六
拔稻田草的俗名叫拔秧草，那ว是一个很轻松的劳作过程。五叔往稻田看了看，我就循着他的目光看见了那ว过程中的一个ฐ场景。在燥热的天气里，村人们都伏在稻田水面上，青青的秧苗很旺盛地在水面铺开，横成行，竖也成行，像一张大极的方แ格网罩着十八亩稻田。村人们的腿都插在那网的方格里。太阳在他们的背上烧着，水面十分暖热，水下十分爽凉，鱼和黄鳝在腿缝间光滑地擦着腿皮穿过去，又穿过来。那ว时候，我在稻田并不拔草，大人们说我分不出秧苗和秕草，我就在水里和鱼鳝游戏，把他们拔出的水蓑á草、水秕草、水秧子、水黄藤、水野蔷，还有我叫不出名儿的草全都运到เ田埂上。我喜欢站在田埂上看村人们劳作，他们就像无法比喻的啥儿似的，在天地之间做着活。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青黛的伏牛山在那一边立着，棕红棕红的耙耧山坡在这边卧着，伊河水从村人们的腋下哗哗流过去，新า老大堤把他们圈起来，于是村人们劳作着就成了伟大的啥儿。我永远也说不出他们成了啥儿。这时候，我能ม看到村里的哥们或嫂们唱的野歌像鸽子一样在稻田上空飞翔。
哥们唱的歌是：
连夜赶路到姐家
姐家一院好鲜花
有心踏进花中去
又怕姐家刺๐篱笆
或是：
姐姐姣娥年二八
登枝翠笋正芽
人正年轻花正茂
恰好风流贪野花
再或是别的啥儿歌，但意思都是这样。
嫂子们或野些的姐们则唱：
稻米不熟ງ不成粑
胡椒不老不香辣
姐我离家不多久
不晓风流带野花
或是：
小儿玩耍爱抛筹
大人玩耍爱风流
不爱风流不爱耍
只爱你扛锄姐后头
再或是别ี的啥儿。
站在稻田头上，听着村人们的歌声在空中鸽子一样飞翔，那时候，我十二岁的心里就荡起很多清澈粼粼的水纹，觉摸出心像春日的晴天一样碧绿透明，会朦胧地勾画出往后自己的日月和家事。在那日月中ณ的家事里，会出现见娜的影子。她就在那个时候，像鸽子似的歌声或歌声似的鸽子飞进我的心里，印下一个厚影永远和稻田à、黛山、黄坡、伊河水、碧天、阳光、月色等等一道儿不肯离去了。她就像山树一样在树缝中ณ有了粉淡色的根须。
十七
五叔被背走了。
村民们依然在砍树、打桩、系绳钻水。杨枝、柳枝不断被拴着扔进堤下的天水里。
见娜因为五叔被抓钩๗打捞出来开始和我说话了。我们一道从老堤上把砍下的树枝拖过来。大堤那边的十八亩稻田à像没人睡的床铺着。麻雀成群地在稻穗上啄米，叽叽喳喳的叫声在洪水响叫的缝隙中响到大堤上。村人们顾不了这许多，就让它们随心所欲地啄着。我捡起一块石头从天上扔过去，仍然落不到十八亩地心，也就只好罢了。
昏黄的日光和熟稻的金色融在一起，这十八亩嘴洼里就铺了很厚很实的一层温暖暖的黄亮。大堤的这边，天水还在慢慢上涨，茫茫的水面上，阳光照着的地方，是一片纯金的颜色，仿佛那儿在流动着金水。云影落下的地方，则又暗又黄又红。云彩模糊地在水中漂动。大白鸟不知飞到了哪里。水面和高天之间，显得十分空荡，总觉得那ว中间少些什么เ。黄洪水的急流中ณ，浪子也不再时大时小。
先不断漂下的箱子、桌子、房梁、树木、椽檩、死猪和黄牛啥儿的，这会儿也渐渐少了许多。好像上游的村落、田à地里的人和东西，该跑的已经跑了，该搬的已经搬走了。
水面平静了，可洪水没有减弱。
新า堤老堤上都不断ษ时地塌方，桌面似的大堤泥片儿，“砰喳”一声，就坐进水里不见了。哪里有了塌方，村人们就忙不迭儿把木桩打在哪儿，把几个ฐ大树枝捆在一起，系到塌方的大堤伤口上。
终于，就把十八亩嘴洼的新堤用树枝护了一遍。运稻的人们还没来。按理说他们该来了。来回十多里路，是不需这老半天的时间。
大家就坐在堤上歇等，洪水从人们眼前浩é浩é地荡过去。人们知道，那荡过去的洪水是抗不住的灾难，可他们仍然坐在那里，等哪儿塌方แ就去哪儿打桩系枝护堤。
十八
村里运稻的人们还没来，回去叫村人们的人也没来。
十九
十八亩嘴洼的灾难抗不住地横了过来。
人们到เ太阳更显黄淡的时候，已经歇过了劳累็，开始在大堤上走动。他们木然地望着大水，就如旱ທ天里木然地望着高远的太阳一样。我和见娜拉着手，漫无目的地从新堤这头走到那头，并肩坐在一张条石上，眼望着洪水从我们清澈的目光中ณ浑浊地荡过去。能ม模糊看见，伊河对岸的大堤上有人群忙动，像蚂蚁搬家般匆匆、匆匆的。不消เ说，那边的人和村人们一样，也在护堤，也在与洪水抗斗。早ຉ些失去的大银鸟又开始在对岸出现，在伏牛山的青黛映衬中ณ，大银鸟就像夜空中ณ急滑动的一群星星。洪水的声音在平静了的大洪面上像气流般粗暴而又含着柔和地回响着。上游仍然是水天不分，天和地都粘在蒙蒙膨胀的水雾中ณ；下游似乎透亮一些，然水和天也都如菜地的塑料é纸一样含含混混。只有眼前的水面和稻田清清亮亮地裸摆着。有一条长蛇，像五彩线一样盘在稻田埂的草丛中，后来有只青蛙不知为啥儿从稻棵中ณ一跳，落到เ了田埂上，那蛇一伸脖子，身子成了一条直线，青蛙就进了它的嘴里。那蛇似乎ๆ没能ม力吞下青蛙，它的嘴扯得宽极，才只能把蛙头含着，蛙的后半边身子露在外面挣扎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