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工厂的小火车悠扬地叫了一声，比一般火车调门稍高些，也模糊些，听上去跟另一个ฐ世界ศ似的。
他们就这一间屋，外间是用油毛毡和碎砖搭出去的棚子。家家户户门外都有这么一个自搭的棚子，只是式样、材料、大小一家一个ฐ样。两张大木床上横放六块木板，每块都一尺多宽、三米多长。丫头的枕头最靠南，中间是张俭的，多鹤和小环一个睡他左边，一个ฐ睡他右边，还是一铺大炕的睡法。几年前刚搬进这里，张俭说把一间大屋隔成两间，小环恶心他，说夜里办那ว点事也至于用墙遮着！小环嘴巴๒能杀人，但做人还是有气度的。夜里偶尔被张俭和多鹤弄醒，她只是翻个ฐ身，让他们轻点，还有孩子睡在同一个炕上。
安平镇附近的村子成立互助组的时候，张站长又接到二孩的信。张站长已๐经不做站长了，站长是段上去年底派来的一个ฐ年轻人。张站长现在成了张清扫，天天拿着扫帚在车站六张八仙桌大的候车室里扫过去扫过来，在车站门口的空地上扫得灰天土地。这天他收到二孩的信就更扫个没命，他非让二孩妈给哭死不可——二孩的儿子生了场病，上月死了。二孩也是，这么大的事，隔一个月才写信回来。老太太想好好哭哭，也哭晚了。
人民解放军们把间谍们、汉奸们捆走枪毙了。会说日本话的都做贼似的溜墙根走路。人民解放军们还在镇上搭了一个ฐ个棚，招人民子弟兵、招学生、招工人阶级。将来到了鞍山，炼一个月焦炭，或者一个月钢๐铁ກ能得一百来斤白面的钱。报名的年轻人很多，鞍山解放了，军管了，去的人叫做第一批新中国的工人老大哥。
多鹤却把事情看错了。她以为ฦ二孩对她热起来了，有时白天偶尔碰见他，她会红着一张脸偷偷朝他一笑。她一笑他才发现她竟那么陌生，她在这种时候表达这层意思的笑和中国姑娘那么不一样。而怎么不一样，他又说不出。他只觉得她一笑，笑得整个ฐ事情越发混乱。
“你说等生了孩子就把她用口袋装到山上，一放。你说了没有？”小环说。
接下去的三四天，小环都没去看孩子。从她的窗子，能看见多鹤在院子里过往，步子急急的，头埋得很低，不是提一桶脏ู水出来，就是端一盆热水进去。多鹤的胸脯沉甸甸è的，脸色白嫩得像奶脂。她的神态、姿态都和生孩子前一样，随时要给人鞠躬，但小环觉得她的神态、姿态和过去截然不同了。这是个自以为有人撑腰的小日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来回走动，她俨然当家做主，煞有介事，把张家院子走成她的占领地界了。
她只管说她自己的。她说七块大洋，睡了几十次，那ว是罗锅子卧轨，直了（值了）。镇上有几家暗娼开的酒店，宿娼一晚还要好几块大洋呢！
“那不叫话把儿啊。”张站长摊开两只巴掌。
二孩不理她，端起盆出去了。他把水泼在一边的沟里，怕当院泼了马上一结冰滑倒了小脚的母亲。二孩妈跟了出来，说是先打个鸡蛋汤给她喝，饿伤的肠胃一两天受不了干粮。她又派给二孩一堆差：去镇上扯几尺布，她给她缝个棉袄。二孩两手抄进袄袖子，往门口走。母亲想起什么，颠着小脚，一溜踏着雪过来，把一张钞票塞进他的袖筒，一面说：“忘给你钱了！扯蓝底带红花的！”镇上杂货铺一共两种细花布，一种蓝底红花，一种红底蓝花。等二孩走到เ门口，二孩妈又说，“还是红底的吧！红底蓝花！”
二孩对这句话连眼睫毛都不抖一下。二孩非常沉得住气，不爱听的话全听不见，实在把他惹急了，他也可以很驴。二孩长了一双骆驼眼睛，对什么都半睁半闭，就是偶然说话，嘴唇也不张开。这时他扛着宽大的肩膀跟上来，嘴唇不动地说：“挑个口袋好的，回家还能盛粮食。”
“行，听你的，有什么都说出来……”小环说。
多鹤哪里还像个ฐ人？整个山坡成了她的产椅，她半坐半躺，一手抓紧一棵松树，狂乱的头发披了一身，大大张开的两腿正对着山下：冒烟的高炉，过往的火车，火红的一片天，那是钢厂正在出钢。多鹤不时朝山下拱一拱，大肚子顶起，放下。那个黑发小脑袋对准山下无数灯火，任这两ä个女人怎样瞎使劲也不出来。
多鹤的全破了。她的母亲就这样把她生到地球上，那ว么甘心地忍受一场超过死的疼痛，就因为她要生出一个自己至亲的亲人。
小环呜呜地哭着，多鹤的样子让她不知为ฦ什么就哭出来了。手电的光亮照着多鹤死人般的脸，眼睛死不瞑目地大睁着，什么样的磨难才能ม把一个女人变这么丑？什么样的了不起的磨难……
小脑แ袋一点点脱离了多鹤，在她手心里了，然后是小肩膀、胳ฑ膊、腿、脚。小环进一口气，用她包了金的牙咬断脐带。小东西的哭声在山野里吹起小喇叭。
小环说：“多鹤，儿子！咱又来了个儿子！”
可多鹤的姿势没变，肚子的大小也没变。她两手抓的松树给摇得窸窣响，脚朝上挪挪，再蹬实在。小环把滑溜溜、黏糊糊的孩子搁在自己้的衬衣上，把手电光对准多鹤的腿间：居然又出来一个ฐ小脑แ瓜！
小环尖叫：“哎呀！是双胞胎！你可真行，一生生一对！”她不知该怎么เ忙了，太受惊吓又太欢喜。这样天大的大事怎么轮到เ她小环来应对。
多鹤拉住两棵松树，向下发力，然后自己้坐了起来，手捧住已经出来一大半的脑袋瓜。小环一手抱着哭喊的孩子，一手上来按多鹤。她也不清楚为ฦ什么要按她，似乎ๆ是怕她滚下山坡，又似乎帮她纠正分娩姿势——分娩该是躺着的。但她挨了重重一记，差点掉进石沟。小环几秒钟็之后明白她挨的那一记来自多鹤，多鹤踢了她一脚๐。
手电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小环抱着肉虫子一样扭动的婴儿，脑子和手脚都不够用。山下灯火在泪眼汪汪的小环看去，是一片火浪。
第二个孩子是自己出来的。多鹤只是轻轻托住他的头和肩，他熟门熟路地就出来了。
“多鹤，看见没，俩！你是咋生的？！”
小环把自己的裤ไ子也脱下来，把两个孩子紧紧ู裹好。手忙脚乱渐渐过去了，她动作有了些效率。一面忙着，她一面交代多鹤一动别ี动，就在原地躺着，她把孩子抱回家，再让张俭来背多鹤下山。
风在松树里变了声音，呜啊呜地响，带个长长的笛音。小环看看快没气了的多鹤，忽然想到เ了狼。她不知这座不高的山坡上会不会来狼。多鹤眼下可别成了狼的一堆好肉。
小环突然在石沟边上站住了。她浑身暴起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冷风吹的，是她让心里那个她不认识的念头给吓的。那ว个念头其实是她不敢认识，或者认识也死活抵赖。小环活了三十多年，多少歹念头从心里生在心里灭，统统不算数，但从来没有像刚才那个念头那ว样，让她毛发直竖。那念头是血淋淋的：一群饿狼你牵我拽地争食之后，世上再也没有一个ฐ无亲无故的孤女多鹤了。
正是好时候，一双儿子刚ธ出世。
小环站在哗哗作响的排汛沟边上，听着自己้的歹念头在哗哗流动，流走了。
她慢慢走回多鹤身边，坐下。两个孩子被捆紧了，不再为世界ศ的无边无际而害怕大哭。小环拉起多鹤的手，手像死了一样，手心被松树干磨得又于又粗。她告诉多鹤她不能ม把她一个人留给狼，谁也说不准这山上会不会有狼。
多鹤的呼吸慢慢悠悠，放宽了心似的。小环不知她是否听懂ฦ了她刚才的话，她让多鹤别ี担心，她们俩不回去，张俭会找来的。丫头告诉小环，小姨一定上山采花去了，小姨问了好多次，山上的花叫什么เ名。
小环最初看见的是快速移动的手电筒光亮，至少有二十个人打着手电从山下上来了。
小环大声叫喊：“来人！救命！”
两个刚出世的儿子被大而无当的世界ศ吓坏了，你一声我一声地哭喊，两只小喇叭又高又亮。
来巡ำ山的是几个民警。张俭在十点钟敲开派出所值班室的窗子，说他家一下子失踪两个ฐ女人。一个是他爱人。另一个呢？他差点说也是他爱人，话到嘴边他说是个女眷。女眷？就是小姨子。民警把人集合起来已经是近十一点，他们派了几个人去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剩ທ下的人按张俭提供的线索往山上搜。民警们不喜欢这片山，人失踪在哪片松树林里都没有好事。贪污的、殉情的、两口子打架的，都到เ松树林里上吊。这时他们一边四面八方晃着手电å，一边问张俭这俩女人怎么串通一气失了踪。张俭每答一句都觉得自己一定答错了，可又记不清他究竟答了些什么。他的两个爱人一块跑了。爱人这称呼他好久才习惯，听久了也不觉得它不正经了。这时他觉得这称呼特别适合他的家庭：两个ฐ爱人，就是有那么一点不正经。
一听到小环叫喊张俭就猜到是多鹤出事了。紧ู跟着的一个猜想是多鹤肚子里的孩子出事了。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远远地把警察和其他所有人落在身后。又一个猜想追着他，他又要像当年一样做一次罪孽的选择：留大人还是留孩子。紧ู跟着的下一个ฐ猜想是，他猜自己会对医生说：那就……留孩子吧。那样的选择后，他这一生也许都会感到造了大孽，但他猜想他这次不会像上次那ว样选择了。他的手电光柱找到เ了小环。
小环穿着花短裤站在石头砌成的水沟那一面，怀里抱着两个包裹。满嘴是血。新月刚ธ从山后上来，那血迹漆黑漆黑。她已๐经把发生的事讲了：多鹤生了，一对小子。民警们陆陆续续上来，相互之ใ间说：生了孩子？谁生了？是双生子！活着呢！
等人们集合到排汛沟那一边时，多鹤已๐经站起来了，穿着左一层右一层的衣服，七长八短，是小环和张俭两人凑的。她半依在小环怀里，一只手扶着松树。人们说找到เ就好，这下放心了，怀这么大个肚子，怎么敢爬山？母子平安就好，真算是命大。
他们把手电打开，照照ั两个ฐ孩子，又去照他们的母亲。每一道手电光上来，孩子的母亲就深深鞠个躬，人们于是不求甚解地也回个鞠躬。很快他们又反应过来：好像我们从来不这样鞠躬啊。
大家嘻哈着说张俭应该散红鸡蛋，别人不散，他们这些三更半夜帮他搜山找人的至少一人够格吃五个红鸡蛋。一个老气横秋的民警叫老傅。老傅一直不笑，认为张俭的当家人当得太差，要不是小姨子，他的老婆孩子今天命都没了也难说。
事情再清楚不过：两个女人中ณ的产妇是张俭的老婆，穿红花短裤ไ抱孩子的是小姨ถ子。真相给拧了麻花，张俭想拧过来是要费很大劲的。他这时只能随口敷衍，打哈哈说一定给派出所送红鸡蛋。
到了山脚，左边的小路通向张俭家那ว幢楼。两个ฐ警察抬着多鹤飞快地错过去，张俭急了，问他们要把人往哪里抬？人民医院呀！孩子都生了还去医院干什么？小环也急了，赶上来拉住担架。民警坚持要检查一下，看看大人孩子有没有什么差错。大人孩子都好着呢。好？好也得卫生卫生，万一在这荒山野地里生产出了事，跟组织上交代不了！
下半夜才把多鹤和两个小子以及被吓着的丫头安置睡下。
小环让张俭去睡，她要做一夜看护，得保证大人孩子没差错。张俭也搬了把椅子坐在多鹤床边。